施立卓
記憶的碎片
中國人給孩子取名圖時尚。比如生于抗戰時取“戰生”、“抗生”,以志愛國。我生于國人刻骨銘心的1938年,卻享受不到這份崇高。原因可能是出生的地方閉塞,這里曾被徐霞客稱為“四山如城”的桃花源、朱陳村。那時日本鬼子的槍聲還離我們很遠很遠,大多數村民還蒙在鼓里哩。這一年,母親懷上了我。祖父要建墳豎碑,急著在墓碑上刻下一個男孫子的名字,這是他的期盼。說來也巧,生下來后我真是個男孩。于是就有了我現在這個與時局關連不大的名字。
時代畢竟進入20世紀中葉,即使落后,中國已經很少有“不知有漢,無論晉魏”的角落了。那時,從放學回來的哥哥姐姐的口里,經常傳來“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歌聲。白族地區信“天鬼”,我就問:“是不是可怕的天鬼?”回答是“從小小日本國地面上來的,見中國人就殺”。所以小時候,嚇人就說“日本鬼子來了”。有時,偶爾也會聽到天空轟轟聲響,有人說是飛機叫。長大之后,才從書上知道,那是美國人打日本人的飛機。一次,有村民到壩子后面的羅坪山砍柴。撿回來一些罕見的銀灰色鋁片和一個橢圓形的小銅球,送給村里有名的李鐵匠。李鐵匠是我們本家親戚,用鋁片打了一對書夾,給了我愛書的父親。不幸的是,第二次他想將雞蛋大小的銅球放進爐里時,突然爆炸,將他的臉弄得血肉模糊,雖經搶救,保住了命,但一只眼睛瞎了。為這件事,我父親一直深感內疚。又過了一段時間,村里忽然開拔來很多穿軍裝的中央軍,人稱36師。自從清朝的“紅白戰爭”來過鄉兵以外,我們這里一直沒有駐扎過兵,大家很新奇。過不了幾天,這支部隊又突然走了,據說是去“夷方”打鬼子去了。
以上這些就是在封閉的白族村子里我童年記憶的碎片。
抗日戰爭勝利后的1947年秋季。我的哥哥考上大理師范學校。年底,根據國民政府教育部推進邊疆教育的指示。學校從大理遷到怒江以西的龍陵縣,校址就在松山附近。假期回來,哥哥講起他看到的抗戰后松山的慘狀。自1944年6月4日開始進攻,至9月7日克復松山,中日兩軍對壘苦戰3個月零3天。原來林木蔥蘢的松山,經過戰火摧殘已經光禿禿了,山頂千瘡百孔。三年過去,師生們上山還見到一些孤樹上掛著仍在擺動的日制手表。據當地人說,山上的血淌了一個月,臭氣久莫能近。聽了哥哥的描述,父親從書架上取下一本線裝宣紙印的《石曲文錄》,這是辛亥革命元老李根源的文集。父親翻出一頁“騰沖陣亡將士名錄”指著一個叫“楊正芳”的名字說,這是村子里制作青石硯臺楊師傅的兒子,陣亡時是個少尉。我們村是遠近聞名鳳羽硯的祖傳地,楊家手藝第一,每年大理三月街上這種硯臺很受青睞。楊正芳有個弟弟叫楊樹芳,生前的1985年教師節還送我一方精致的硯,上面專門刻上“首屆教師節立卓弟雅玩”。因了這層關系,我一直記住了楊正芳的名字。
然而,對于這場悲壯的滇西抗戰爭,由于種種原因,我卻很長時間缺乏全貌性的了解。
1991年6月,我出席在保山召開的云南省文聯工作會議,其間主持方組織大家去騰沖參觀“國殤園”。在園內小團坡3646座烈士墓冢前,對著一排排石碑。我不由自主地撲通一聲跪下去,我的心靈從來未有過地被震撼,我領悟到了偉大而高尚的民族精神堅忍不拔的無比力量,這叫“悲壯”!
我把我的感覺告訴給一起來參加會議的騰沖農民作家段培東,他正在寫滇西抗戰紀實文學《劍掃風煙》和《松山大戰》,這是一位頗具傳奇色彩的布衣作家。為了寫好這兩本書,他曾自帶盤纏到全國采訪了許多當事人,包括宋希濂的親屬,遠在美國的宋將軍,還給他寫信,提供了回憶錄。他因此搜集到不少資料。
在段培東的幫助下,我兒時的記憶碎片逐漸組成一幅波浪壯闊的圖景,對這場曠古未有的殘酷的戰爭我開始關注起來,并有了更深的感悟。
從“滇緬公路”說起
在滇西抗戰中,令大理人自豪的莫過于祥云機場和滇緬公路。
中山先生曾有一段至理名言:路為文明之母,民族興其國,必先修其路。也就是說,有路就有克敵致富的利器。上世紀40年代初,在日寇的鐵蹄踐踏下,中國遭遇四面封堵的嚴峻時刻,唯一能夠與外部世界相通的只剩下天上的路駝峰航線和地上的路史迪威公路。駝峰航線最重要的機場建在祥云,而史迪威公路重要路段也在大理。如今,很多地方掩沒在荒草中的大大小小石輾子。見證了這血淚史。時任滇緬公路工程管理局局長的譚伯英在《修筑滇緬公路紀實》一書中,對至今矗立在騰沖國殤墓園中的大石碾寫道:“我們使用的石碾子大約有1.8米高,重量各地不等,一般都在3-5噸之間。”這樣的遺物,在祥云飛機場還有不少。
因為發生在復雜的歷史時期,史迪威公路有好幾個名稱,如列多公路、雷多公路、利多公路、中印公路和滇緬公路等等,其起點和終點就有多種說法。列多、雷多、利多是同地的多種漢譯,這里如今還有一塊公路0點碑。史迪威(1883年-1946年),二戰美國名將。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受命擔任中國戰區參謀長和中印緬戰區副總指揮等職,是他最早提出修一條從印度通往昆明的運輸線。1945年1月25日,滇緬公路或許應當稱作“中印公路”修成正式通車。其中重要的一段是在1937年底由昆明至下關411.6公里的“滇西公路”基礎上“搶修”的。公路要翻越橫斷山系的云嶺、高黎貢山等6座大山的支脈或余脈,跨越漾濞江、瀾滄江、怒江等5條大江大河,從昆明經下關、保山、龍陵等地,由畹町出國界,外接緬甸臘戍,再與緬甸中央鐵路連接。下關至畹町段長547.8公里。這里高山大川起伏跌宕,地形地貌和地質條件十分復雜,工程十分艱巨。開始,很多工程專家都曾預言,滇緬公路起碼要用3年時間才能建成。日本根本不相信中國的抗戰能堅持到滇緬公路修通的那一天。在嚴重缺乏施工機械的條件下,絕大部分是老人、婦女和孩子組成的20萬中國勞工用雙手,在崇山峻嶺間開鑿出來的。它是擊碎日本占領中國夢想的交通動脈,這在交通史上是一個難以置信的事實。沿途漢、彝、傣、白、景頗、回等多個民族的勞工參加修建。其中,僅大理地區各縣每天就有5萬多人參加。
修路伊始,流傳著一個故事,說有一位縣長接到龍云從省城發來的木盒,打開一看,里面竟是一封插著兩根雞毛的“雞毛信”,上面有云南省主席龍云的親筆簽名,交代了限期筑路的任務。除此之外,是一副鐵手銬。接到這些鋼性的“禮物”之后,這位縣長對身邊的少數民族土司說:“若不能按時完成修路任務,我們就一起去跳怒江!”這種以身殉國的悲壯,其精誠所致是足以“動天地,泣鬼神”的!
確實,修筑滇緬公路體現的精神是無與倫比的韌性。這正如十八世紀德國的克勞塞維茨在《戰爭論》一書中所說:“只有那種表現為世世代代贊賞的堅忍精神的偉大意志力,才能打跨敵人。”
世人對滇緬公路的認識,大多源于二戰期間唯一進入歐洲戰場的記者蕭乾,以“我屏息。我微顫,然而不是沉甸,而是為他們的偉大工程所感動”寫出來的《血肉筑成的滇緬公路》。這條路所經地域的地理,早在滇西還沒有公路的影子時,蕭乾的恩師埃德爾·斯諾就有了一段生動的描寫。他在《馬幫旅行》里寫道:“極目遠望,矗立前面的,仍然是一模一樣的屏障,一大片茫茫的峰巒把我們和遙遠的內陸文明隔絕開來了。在根本沒鋪過路面的地方,路上有許多坑坑洼洼,這是因為騾子往往總是踏同一個地方而造成的。有的窟窿有一英尺深,這種路云南人叫做‘梯子路。”真是“滇道難,難于上青天”啊!
對于這條滇道工程之難,蕭乾是這樣寫的:“車沿怒江岸,沿梅子箐駛過,筑路的羅漢們還在屈著腰,在熾熱的太陽下勞作。車駛到腳前,他們才閃開,立存那陡巖絕壁的新缺口。山上巉嶙森凜得怕人。亞熱帶古怪的藤蔓植物盤纏在碩大的木棉蜂桐上宛如梁柱。汽車爬坡時,喘噓也正如我幼時登羅漢殿石級那樣吃力。千千萬萬筑路羅漢們:禿瘡腦袋上梳著小辮的,赤背戴草笠的,頭上包巾、頸下拖著葫蘆形瘦瘤的,捧著水煙筒的,盤坐捉虱的,扶著鍬鎬的,一個個站在路邊,或蹲在山腳,定睛地望著。(嘿,懸崖上競跑起汽車了,他們比坐車的還高興!)羅漢們老到七八十,小到六七歲,沒牙的老媼,花褲腳的閨女。當洋人的娃娃正在幼兒園拍沙土玩耍時,這些小羅漢們卻赤了小腳板,滴著汗粒,吃力地抱了只簸箕往這些國防大道的公路上‘添土哪。那些羞怯的小眼睛仰頭望到我時,真像是在說:‘你別嫌我歲數小,在這段歷史上,我也撮了一把土哩!”
據載:蔣介石在慶祝儀式上宣布:“我們打破了敵人對中國的包圍。請允許我以約瑟夫·史迪威將軍的名字為這條公路命名,紀念他杰出的貢獻,紀念他指揮下的盟軍部隊和中國軍隊在緬甸戰役中以及修筑公路的過程中做出的卓越貢獻。”
滇緬公路昆明至下關稱東段,長411.6公里,從1924年開工,1935年通車,歷時11年。而從下關到畹町547.8公里的西段。從1937年11月開工,到第二年的8月通車,僅用了9個月的時間。
在曲折的過程中,這條在交通史上富有傳奇色彩的公路,是一場壯烈民族精神的象征。它喚醒了世界人民對中國云南滇西這個角落的注意,它是云南各族人民對中國抗日戰爭做出的巨大貢獻,也是對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做出的巨大貢獻。
至今,滇緬公路的出現依然成為讓后來人嘆為觀止的壯舉,就像羅斯福特派駐華大使詹森沿路考察回到重慶后說:“修筑滇緬公路,物質條件異常缺乏,缺乏機器,純系人力,中國能在短期內完成此艱巨工程,果敢毅力。這種精神是全世界任何民族所不及的,實在令人欽佩。”英國《泰晤士報》連續三天發表文章和照片,稱滇緬公路“可同巴拿馬運河相媲美”。
宋希濂的“干部訓練團”
我能夠認識農民作家是一種幸運,他是我了解滇西大戰的啟蒙人。雖然,老段大不了我幾歲,但他是土生土長的騰沖人,幼年時就親睹滇西抗日烽火,參加過中國人民解放軍,因直言不諱被投入勞改農場。因此,他的經歷比我豐富。他本身就是奇跡,一個被打入另冊的潦倒農民,竟然執著地寫出兩本抗日紀實專著,轟動一時。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的《劍掃風煙》已經使他成名,正在寫作《松山大戰》。他表示,一定要把《松山大戰》寫得更好。他為什么格外地看重第二本書呢?
滇西戰役有中央軍兩個集團軍參戰,擔任右翼攻擊的是第二十集團軍,左翼攻擊的是第十一集團軍。段培東說:《劍掃風煙》寫的是第二十集團軍,而第十一集團的功績更應該大書特書,不寫“心中總有個疙瘩”。于是,他聯系上宋希濂將軍本人和親屬舊故,并到湖南等地,收集到很多珍貴的第一手材料。在十分困難的情況下,他在自家屋后挖的山洞“書房”里寫出另一本《松山大戰》,全面反映了宋希濂指揮下的第十一集團軍的戰績。
是的,提到滇西抗戰無論如何也繞不開宋希濂和他的第十一集團軍,以及大理。
宋希濂,字春初,號蔭國,湖南省湘鄉縣人,黃埔軍校第一期畢業。長沙長郡中學、大本營軍政部陸軍講武學校肄業,日本陸軍步兵學校、重慶陸軍大學將官班甲級一期畢業。曾參加“一·二八”淞滬抗戰、南京保衛戰等戰役。1941年11月,34歲的宋希濂升任第十一集團軍總司令兼昆明防守司令。他的總司令部就設在大理,地點在七里橋圣麓公園,距大理城大概7華里。大理是云南除昆明外,另一重要后方中心,也是滇西第一線指揮中心。駐扎在這里的部隊,除了宋希濂的第11集團軍外,還有王凌云的第2軍。王凌云軍部當時在大理人民南路合作金庫,房子相當不錯,作為蔣介石嫡系部隊,他們都擁有美式裝備。
1942年3月8日,日軍占領了緬甸仰光。5月初進入我國云南省的畹町、芒市、龍陵。5月10日占領了騰沖,保山告急,大理、昆明震動。作為遠征軍的左翼。宋希濂在滇西征戰三年,殲滅日軍三個師團,完全打通了中印公路,取得了滇西北反擊戰的徹底勝利。
在此期間,宋希濂指揮征戰的同時,還在滇西抗戰比較安定的后方大理成立了“滇西戰時工作干部訓練團”(后更名“駐滇干訓團大理分團”),這是影響很大的舉措,也是大理對抗戰的貢獻。
后來,宋希濂在一份回憶錄中敘述這個干訓團的建立始末時說:鑒于騰沖、龍陵淪陷,一些中學生及從緬甸回來的華僑青年,因受戰爭影響,又沒錢到昆明就學,流落街頭,衣食無著。所以他建議在大理辦一個訓練班收容他們,并擴大招收滇西青年,“施以一個時期的政治教育和軍事訓練,然后派到各地從事地方工作,組織民眾、運濟糧秣、偵察敵情,配合國軍作戰”。
干訓團的頭銜很大,由蔣介石兼任名義團長,副團長為龍云、李根源(后陳誠代之),宋希濂兼任教育長。1942年8月,滇西干訓團正式成立,地點在云南大理三塔寺。第一期招收學生共1100多人。編成一個總隊,下轄三個大隊、九個中隊、另有一個女生隊。干訓團的教育方針為“對滇西青年施以三民主義的政治教育和必要的軍事訓練。培養他們成為保家衛國的干部”,訓練為期一年。訓練課程政治、軍事并重,除軍事學術科目外,還有總理遺教、三民主義、總動員令、抗戰建國綱領、群眾組織、戰時經濟、民族英雄史等等。具有中學文化水平的第一中隊還增設了日語、緬語和諜報常識等科目,后來還專門設立了緬語班和諜報班,以及為中印緬邊區游擊隊開設了干訓班。干訓團營房大門上有副楹聯,上書:“贓官污吏請走別處,貪生怕死莫入此門。”
1943年7月,第二期分別從長沙、重慶、昆明等地招收具有高中文化程度的900多青年人。編成一個總隊,下設兩個大隊、六個中隊。經過一年嚴格訓練后考核,這批學員都符合尉級軍官標準,分別分配到遠征軍各部隊,充當軍官、軍佐。之后,為配合反攻準備,再舉辦了一期軍官隊,下轄兩個區隊。學員大多從各部營以下軍官中抽來,其中有少數人外語班學員。學員由美軍教官訓練三個月,結業后發給“美國駐華新兵器學校”結業證書。
據時任干訓團訓導導處干事的大理人李群慶老人回憶:當時干訓團物資匱乏,課堂講義用鶴慶產的土紙油印,幾人合用一份,晚自習用桐油燈照明,官佐學生生活極為清苦,糙米小菜飯,幾無油葷可言。但大家情緒高昂,氣氛緊張,無一畏難避退的。來自淪陷區的干部和學生,常以親身經歷在會場傾訴日寇罪行及淪陷區的慘苦,聲情激楚催人淚下。宋希濂將軍在軍務倥傯中常抽時到團主持總理紀念周,講演軍政時事,國民政府軍政大員如國府委員王恕、考試院長鈕永鍵、遠征軍司令長官陳誠、衛立煌、副長官黃琪翔、中印緬邊區游擊總司令鄭坡及美軍將級軍事顧問、高級參謀等皆曾來講過話。干訓團還特聘云南大學大張鳳岐、田汝康兩位教授為高級教官,常作國際時事的專題演講。曾任中國駐蘇大使館秘書云大教授陳復光也給學員介紹過蘇聯的戰時經濟政策等內容。干訓團還向昆明西南聯大請來潘光旦、曾昭掄、鄭天挺、費孝通、羅常培、游國恩、孫毓棠、馬大猷、羅庸、孫伏園等著名教授來講學。
先后在干訓團接受過訓練的學員共約2千人,除一部分派到各軍師充當排連級干部外,大部分按原籍組成許多小隊派到滇西各縣去做地方工作,并有部分深入到滇緬邊境等地區工作。尤其是由這些學員組成的諜報小組,先后被派遣到敵后搜集信息情報。總之,這兩批學員的確實為后來遠征軍反攻緬北做出了不少的貢獻。
干訓團設在大理,同時給這里帶來了新風。團里有不少政治文化人才。其中擅長美術的學員在五華樓下繪制大幅抗日壁畫,會演戲的組成劇團給民眾編演抗日救亡的京劇和話劇,鼓舞了民眾的士氣。大理城南校場專門設了每月一次的“國民月會”。宋希濂親臨會上宣講有關抗日時局的報告。這一切都成了干訓團奉給大理民眾的心靈雞湯,影響深遠。
駐扎過我們村的36師
前面我提到36師,這是我稍懂事后第一次見到的兵。
我們家鄉流傳一則抗日故事。滇西從日寇手中收復不久。村子里一家來了一位保山的親戚。有一天。他外出遇到兩個青年人吵架,甲對著乙吼“你這熊樣的36師”。當知道這是罵人的話后,這位外來客怒從胸中來,馬上指責甲:“你這混賬,真是無知者無畏。竟然罵到英雄之師威武之師的頭上!”在座的愕然。36師不是衣冠不整、面黃肌瘦,頂著拐杖。一瘸一瘸。可憐巴巴的嗎?哪像威武之師啊!
1942年4月29日,中國邊境臘戍陷落,中國的大門給打開了!日軍第56師團突破中國第6軍防線之后,如入無人之境,一路瘋狂沖擊。這是一支在緬甸大量繳獲我方裝甲和摩托化設備而成“武裝到牙齒”的機動兵團。
5月5日,為了阻擋日軍繼續東來,中國工兵在司令大理籍馬崇六的指揮下,炸斷了惠通橋,阻止了敵軍。日軍5、6百人或乘橡皮船,或直接泅渡,雖然有人被江流吞沒,但大批士兵仍然登上怒江東岸山頭。在此危急時刻,第十一集團軍的勁旅36師106團如神兵從天而降,突然出其不意,向日軍猛然開火。這支神軍剛從四川西昌兼程南下途中接令從楚雄登車,當日上午10時火速來到江邊,與敵激戰8個多小時,迫使日軍停止攻擊。第07團和108團隨后趕到。集團軍總司令宋希濂和師長李志鵬親臨火線指揮,戰斗至8日,幾乎全殲擊過江日軍,給了不可一世的敵人當頭一棒!
36師全稱國民革命軍陸軍第36師,組建于1933年9月,當時的師長是宋希濂。
在這里我們不妨盤點一下36師在調防滇西前在中原抗日中的戰績。
1937年8月13日,八·一三淞滬事變爆發,情況危急。18日,36師星夜從西安趕到上海北郊的吳家宅地區,投入這場攻堅反擊戰。第36師第215團第2營300余名官兵攻人華德路十字街口,突人巷內與敵展開了后來稱為淞滬會戰的白刃格斗,不料被日軍以坦克阻塞路口,遭到火力襲擊,幾乎全部壯烈犧牲。但最終剩下的壯士還是使日軍四五百人分三批慌不擇路逃至外白渡橋,向守衛租界的英軍投降。這場會戰從1937年8月13日開始,至11月12日結束,歷時3個月。日軍投入10個師28萬人的兵力,動用軍艦30余艘、飛機500余架、坦克300余輛:中國投入70余個師的兵力,動用艦艇40艘、飛機250架。中國官兵同仇敵愾,斗志昂揚,以劣勢裝備與敵人拚搏,斃傷日軍4萬多人,粉碎了日本帝國主義速戰速決的迷夢。接著36師又參加南京保衛戰,后也因傷亡過重而調江西萍鄉進行三個多月的休整補充。1938年5月豫東作戰開始后,36師奉命參戰,在開封地區作戰中斃敵千余。1938年8月在武漢會戰中,36師終于不負厚望。創下了整個抗戰期間最為輝煌的戰功。9月3日,日軍第13師團在飛機、坦克和炮兵掩護下突破了71軍在新集子與石門口的警戒陣地后,直撲由36師堅守的71軍主陣地富金山。71軍軍長宋希濂就是36師的老師長,他深知富金山一線是整個戰線的關鍵所在,一旦失守日軍將長驅直入,乘36師的身后國軍后續部隊還在集結之中,還來不及組織有效防御之機直入武漢城下,堅守富金山九天九夜,以堅韌頑強的防御日軍第2軍的攻擊,斃傷日軍第13師團逾萬人(其中第26旅團長沼田德重少將重傷,其所屬四個聯隊長亡二傷二),為國軍贏得了調整部署的寶貴時間,徹底粉碎了日軍越過大別山迂回武漢的戰役企圖。因此9月14日蔣介石通電全國全軍嘉獎:“(富金山)是宋軍陳師之壯績,已獲得超出之代價,尤其精神上足使敵確認我愈戰愈強,抗戰精神,歷久彌增,令其氣短。”
富金山一役后。36師先經襄陽、隨縣在大別山區進行整補,后隨71軍北上退往陜南,其后又移駐河南靈寶,休整達八個月之久,逐步恢復了元氣。1940年3月李志鵬接替陳瑞河出任師長,率部開赴晉東南地區與日軍周旋數月,有力地掩護國軍調整兵力部署。后至陜南豫西地區休整,繼而南下人川。于1941年7月進駐西昌。
1942年5月,36師急行軍天兵似地降臨怒江,阻止敵軍東進。之后,敵軍先后2次渡江進犯,均被36師奮勇擊退。5月10日占據騰沖之敵,雖曾屢次企圖渡江東進,但均為怒江守軍阻擊退回,終未得逞,云南形勢稍為安定。
1943年4月,中國軍隊決定反攻。之前,安排部隊在大理各縣作戰前休整。36師從云龍翻越羅坪山至鳳羽、鄧川駐扎,于是就有我童年時看到的36師。
反攻一役,中國軍隊重新部署兵力,成立遠征軍戰區,計劃境內外東西兩路進兵,會師緬北。境內以第十一、第二十兩集團軍分統之,36師劃歸第二集團軍第54軍。1944年5月11日,滇西遠征軍16萬人強渡怒江(此役稱為“中國的諾曼底之戰”)。渡江之后,分左右兩翼,包圍騰沖和龍陵。旋因敵增援反抗失守。9月8日克服松山守敵,再次收復龍陵。9月14日,右路軍收復騰沖。11月20日,攻克芒市。1945年1月20日,收復畹町,行升旗禮。至此,陷敵兩年多的滇西大片國土完全光復!
在這場滇西大戰中。出現了幾位不同尋常的滇西人士,其精神足以啟百世而無窮。辛亥革命元老李根源,年愈六旬,在棄江之聲甚囂塵上之際,毅然力主堅守怒江防線,避免滇省淪陷:抗日縣長張問德,在騰沖淪入敵手時,不顧年邁體弱臨危接受縣長之職,他的《答田島》浩然正氣。大理人馬崇六臨危果毅,炸橋阻敵;楊杰將軍親臨前線,為松山之役獻策。他們的表現光昭日月,氣凌斗牛,不愧為民族之脊梁。
70年的滇西反擊戰,被史家譽之為“中國抗戰收復失地,實為滇省最早”。即云南成了全國第一個將日寇趕出國門的省份,為中國人民最終奪取抗日戰爭的勝利樹立了榜樣,對直接促成緬北反攻的勝利給予了巨大的支持,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贏得了崇高聲譽。歷史將會永遠銘記滇西和云南各族人民作出的重大犧牲,也將會永遠記住云南將士做出的貢獻。
滇西抗戰與大理進步
戰爭是殘酷的、侵略者是野蠻的,但正如事物有兩面性,戰爭對文明有激勵、促進的一面。作為滇西戰場的大后方、指揮機關所在地,這場戰爭也給大理帶來了進步。
先說下關的經濟發展。抗戰前夕,在這里資金雄厚的坐商有700多戶,大商號300多家。滇緬公路通車后,下關成為物資轉運中心,加上內遷的企業、學校、機關,以及駐扎在祥云、鳳儀等地的美軍,下關人口驟增,商業空前繁榮。這一時期,商號、店鋪猛增到2000多家,銀行15家,堆店數十家。并形成了省內外著名的“十八大堆店”。下關市面上,西餐館、酒吧問、咖啡店隨處可見,食館飯店,生意興隆。本來,下關外街道是商業區,中心繁華地段叫四方街。滇緬公路通車后,新辟仁民街,取代了四方街,而且出現了純粹住宿的新式旅館——下關大旅社,北段建有電影院兼劇院。除傳統商業街道繁盛外,許多一向荒涼的空地。都建起了臨時棚戶。沿公路兩邊,都變成了交易場所,到處是攤點。交易的商品品種也體現出明顯的戰時特點。外國貨物及生活用品大量涌入。與此相對應,下關地區的建筑形制在滇緬公路貫通后發生了一些變化,西式建筑風格大量傳人,出現了一些中西合璧式建筑,集中在電影院、旅館、酒吧、車站等新建筑上。這些建筑以磚石和鋼筋水泥為主要原料,強調采光和通風,配有寬敞明亮的玻璃窗、陽臺和平頂,其實用性能比傳統建筑更優勝。
另外,值得大書特書的是的新文化新學風的撲面涌來,尤其是文化精英進入了這塊有著鮮明特色積淀深厚的民族文化沃土之中,結出了前所未有的文化碩果。
抗戰期間,中國各類文化精英都集中在西南,而以云南為最多。據說,在正義感愛國心極其強烈的知識分子當中紛紛出現“上戰場,保家國”的豪情壯志,有許多人確實已經投筆從戎奔赴疆場殺敵。當時,學界以為上戰場才是唯一的報國途徑。但西南聯大馮友蘭教授則另有看法。他引用《左傳·僖公二十八年》的一句話對想上前線的學生說:“不有居者,誰守社稷?不有行者,誰捍牧圉?”意思是,大家都離開居住的房屋,那誰來固守家國?沒有行走的人,誰來放牧牛馬?在此緊急關頭大家應當各盡其責,不論是直接參加抗日還是留校學習,“全國人士皆努力以做其事”。因此,當時就有不少文化精英甘心坐冷板凳,安于做民族精神的啟蒙。華中大學校長韋卓民在談到他們遷校大理的原因時說,他一直堅信:“西南諸省堪為復興之藉,從事于西南邊疆之研究,期對抗戰救亡有涓埃之裨。”這樣,一些有理想有見地的知識分子根據自己的實際,投入了文化的建設。
1939年,從英國獲得博士學位回到祖國的吳金鼎夫婦就是代表,在著名的考古學家李濟的倡導下,他們與曾昭橘到大理及洱海一帶從事考古工作,取得了考古領域里程碑似的成果。1942年暑期,西南聯大歷史系學生石鐘健花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頂著烈日風雨,搶救性地收集到150通墓碑銘,并寫成《大理喜洲訪碑記》,為后來白族文化的研究積累了難得的材料。值得一提的是,武昌華中大學“舉校西遷,展轉入滇”,設校址于喜洲。學校“勞生甫定,(中文)系中諸子即各就志趣所向,恣意研討,或究方言,或征文獻,或察山川地理、風俗人情”。1942年,在美國哈佛燕京學社的資助下,羅常培、韋卓民、游國恩、包鷺賓、傅懋勛等著名學者寫出了一批有關大理歷史文化的論文。后來集成《西南邊疆問題研究報告》一書,此書一出版就得到了海內外學界的廣泛關注,喜洲因此名揚海內外。還有一位后來旅居美國的華裔著名人類學家許烺光先生,當時任教于華中大學。他與妻子維拉,致力于社會調查和人類學研究。這期間,許娘光先生在這里完成了他學術生涯中的奠基之作《在祖先的庇蔭下》一書,引起海外學術界的高度重視。總之,這些在戰火后方默默無聞的勞作,激勵了民族精神,為戰后民族文化的發展和弘揚發揮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至于文學藝術民眾化的活動,則隨著民族戰爭的爭劇變化而蓬勃發展,其作為民族火炬和時代號角的作用,鼓舞民眾反侵略的斗志。更是前所未有。其中,徐悲鴻大理之行是一件盛事。1942年1月,出訪印度、新加坡后的徐悲鴻取道緬甸回國,他攜帶在海外參展籌集抗戰義款的大批書畫金石、藝術珍品,由畹町口岸入境。3月6日起,徐悲鴻在保山舉辦勞軍畫展,共展出600多幅名貴作品,在一個月內觀眾達30余萬人次。徐悲鴻將畫展門票與賣畫收入悉數捐獻以慰勞抗戰將士。徐悲鴻在大理駐留了一個多月,舉行了一次義賣。他將全部收入2萬余元通過富滇銀行匯往總部設在昆明的云南省各界抗敵后援會。他的義舉,從精神上支援了救亡抗敵的運動。
我常思,我們這一輩人出生在中華民族災難危急之際,這一歷史時期又是民族復興的重要節點,我們經歷了苦難,但也感受到了希望,因此說我們是幸運的。吳歡在談到他父親著名文人化人吳祖光的坎坷人生時說:“我父親認為他不是生不逢時,他經歷過好的,也經歷過壞的,但他說他生逢中國最精彩、最豐富、最復雜、最斑斕的七八十年,感到很幸運。”我感同身受。
編輯手記:
七十年前,中華大地上最悲壯的歷史逐漸落下帷幕,曾經硝煙彌漫的戰場正在包扎著傷口,經過長達八年艱苦卓絕的戰斗,中國人民擺脫了帝國主義鐵蹄的踐踏,取得了民族的獨立,這段可歌可泣的歷史注定要被中華民族永世銘記。
戰爭會給人留下痛苦的記憶,隨著時間流逝卻越刻越深,但戰爭也會給人留下寶貴的財富,隨著歲月增長愈加深厚。七十年前,整個中華民族摒棄地域之別、種族之別,團結一心,上到將帥長官,下到老少百姓,憑著中華民族向來的堅韌性格、生死無畏的奉獻精神和有著長達五千年歷史的民族自信,用血肉之軀鑄造起踩不爛,摧不垮的鋼鐵長城。因為這種精神,中華民族才歷經多次天災人禍而不散不倒,繼承這種精神,中華民族必將再次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