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貨

范隆師

韓爺究竟是沒落了。

生意失敗，夫妻離異，自己落了個凈身出戶。認識的朋友都嗟嘆，好好一個人，生生把自己吃垮了。

韓爺是很會吃的。不僅韓爺會吃，韓爺的朋友也很會吃。會吃，也吃得起。只是如今韓爺已經吃不起了，但韓爺昔日的廚藝與逸事，還在朋友或推杯換盞問，或掩口剔牙間津津樂道。不過，故事的主人已經不再是座上賓罷了。

朋友最愛說的是韓爺泛舟食魚的事。其時韓爺呼朋引伴。租船一艘，游湖，食魚。吃的是前幾日船家早早打下蓄在網里的野生活魚，待韓爺親手宰烹。韓爺購得蔥、姜、芫荽，各色時蔬時鮮不一而足，另備鮮羊腿一只，泡姜、泡辣椒一斤。韓爺挽袖濯手，執刀掌勺，整治一席，有鯉有鯽，或酸辣，或清蒸，或紅燒，或清湯，烹的是活魚，煮的是湖水，是謂“活水煮活魚”。韓爺親手為每一位朋友盛上一碗鯽魚湯，湯色奶白，香菜蕩漾其上，青翠可愛。眾人一嘗無不大呼其鮮，不明其故。韓爺說一語道破，南以魚為鮮，北以羊為鮮，用羊腿燒湯煮魚，成全一個“鮮”字。韓爺又謂，魚開膛后，需細細刮去腹內黑膜，魚肉自然鮮美。否則泥腥難耐，未免敗興。眾皆頓開茅塞。座中又有細心者，尋魚鰾不著，動問韓爺。韓爺最后呈上一例熱炒，紅白相間，雜以青蔥香菜，酸香撲鼻，原來是韓爺用泡椒、泡姜剁碎，與魚鰾汆水后同炒，爽口耐嚼。當是時，湖上浪靜風平，山色湖光，更兼船家漁歌欺乃，韓爺坐就首席，賓主皆歡，儼然《世說新語》中的魏晉人物。

如今的韓爺，恐怕是很難再吃上這樣的魚宴了。不過還好，昔日的朋友有情義，偶爾還是會叫上韓爺小搓一頓。吃什么？吃“生皮”。其地風俗，生豬宰殺后，用稻草覆蓋其上，點火燎燒，數人執扇奮力煽火，不斷添加稻草，只燒得余燼灰白，一口豬周身如墨，用刀仔細刮去灰燼，皮色金黃，擇“不見天”部分（肚底，后腿）皮肉柔軟易嚼處切片。此時豬皮金黃，豬肉肥白瘦紅，煞是惹饞。更有甚者，將豬嘴、豬肝也做生食。這樣的菜肴，敢吃與否就是一大挑戰。然而，其地人以為美食，頻頻下箸。個中翹楚，自然非韓爺莫屬。韓爺另有一技，調制蘸水。吃生皮，蘸水尤為重要。蘸水諸味之中，酸味乃是首要。邑人以甕盛青梅，加鹽水煮制數日，青梅轉為極酸，名謂“黑梅”，用以調制生皮蘸水最宜。可惜近年來黑梅煮制水平江河日下，韓爺每吃生皮必為此唏噓不已。韓爺自有其法：用市面常見的某品牌醬油，加之以青紅二椒，競能有酸味，且酸得極“正”。好事者依法調制，往往無功。原來個中比例，唯韓爺得知。問他比例如何，韓爺嘿嘿一笑，諱莫如深。

韓爺是很盼著“吃請”的。只是，好不容易盼到一次。韓爺卻不太講情面，嫌這家的生皮太硬，那家的蘸水不酸，甚至墊底的蘿卜絲太糠也足以被韓爺批駁得體無完膚。更有一次，生皮的蘸水競用醋精調制，實在令韓爺捶胸頓足：簡直是些外行！數落得主人無地自容。如是幾次，韓爺的“吃請”也就日益減少了。韓爺自己頗為不忿：既是請我，就該弄好的來，以前爺請你們吃的可是這樣的東西？爺的肚子里沒地方放這些！

韓爺想是這么想，可肚子仍是想要些油葷大的東西消化消化。買一斤半的五花肉，塊切小些，炒糖色，做紅燒肉。韓爺一邊做，一邊拿腔拿調的吟誦起蘇東坡的《食豬肉》詩：“黃州好豬肉，價錢如糞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慢火，少水，火候足時它自美。每日早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啊。”

韓爺最怕的時候就是飯點，以前頓頓高朋滿座，酒杯碰酒杯，菜碟摞菜碟。到如今自己一個人糊口，這頓吃的是上頓的殘羹冷飯。韓爺怕飯點，可也最盼著飯點，都說請人吃飯提前三天是請，提前一天是叫，提前一個小時是現湊，韓爺已經不奢望能有提前兩三天的電話請自己吃飯了，哪怕現湊作陪。也是很不錯的了，可惜湊局的機會，也幾乎殆盡了。韓爺放下剛看了一眼短信箱空空如也的手機，又往加好了湯的鍋里加一碗水，下頓好加土豆再燉一燉。

生活還得繼續，肚子還得填。之前的生意已經積重難返，只得另尋出路了，韓爺決定——開館子。說干就干，找店面，置家什，一氣呵成，韓爺的館子開起來了。鋪面小。位置偏，然而也算東山再起。館子用不著請人幫工，就自己一人。韓爺想過，酒香不怕巷子深，憑著自己的手藝，再依靠朋友的幫襯，韓爺自信能開起一家生意火爆的館子。

開張第一天，來了不少很久未見的朋友。韓爺忙碌一天，擺開宴席。這許久沒嘗到韓爺的手藝，眾朋友只吃得滿嘴流油，直呼過癮。韓爺更是拿出了自己泡制的青梅酒。韓爺向來不齒市面上用梅子汁勾兌酒的勾當，早些時。便自己打得好酒，購得好梅子，埋缸泡于地下七年，忘而不取，忍饞固封，今日派上好用場。這幾缸酒色如琥珀，嘗來有青梅核中的核肉清香，不絕于口。眾朋友喝了一杯又一杯，菜吃了一盤又一盤。席間，大家又提起昔日韓爺賃船食魚的逸事，躬逢其盛的回味不已，未能到席的以為憾事。眾人一致要求韓爺抽個時間再行一次如此這般的樂事，今天在座的諸位必須個個列席，也讓大家一飽口福。韓爺滿口答應，只求各位好友日后多往小店帶人，多多幫襯，上山下海就地取材，烹制美食自己是手到擒來，不成問題。眾人齊聲叫好。韓爺呷一口酒，心花怒放，似乎找到了以前的感覺。“朋友是什么，是食客，是能助孟嘗君脫于虎豹之秦的雞鳴狗盜之輩。”韓爺想。有這樣一群好吃的朋友。韓爺已經看見不久的將來自己的館子從日上三竿到月上梢頭，顧客盈門，絡繹不絕的景象。

孰料事情蠻不是這么回事。以前韓爺請客做飯，是興趣，是愛好，說白了就是玩，玩得開心，玩得舒暢。現在做飯成了生計，迎來送往，看人臉色。韓爺有些拉不下臉。再則偶有朋友到來，朋友圍坐桌邊飲宴高談。自己在廚房忙得熱火朝天。舊時座上賓，今日灶前人。韓爺心里有些不平衡。好在時間一長，朋友就來得少了。韓爺面子上還掛得住些。

只是有一樣，館子位置偏，又少了朋友的吹捧，生意沒有剛開張的時候好了。韓爺不怪朋友。誰也不能三天兩頭就往自己這兒跑。以前韓爺請吃飯，朋友們從不搶著付賬。安坐席上放肆剔牙，賓主都自在。現在朋友付賬自己收錢，韓爺和朋友都尷尬。而且自己館子的堂口小，朋友請客吃飯覺得不夠堂皇，韓爺想得通。

現在館子里來的多是附近小區的居民。一家三口懶得做飯，偶爾來吃一頓，點的是實惠的家常菜。也有中午隨便吃一餐的工薪族。只求個熱乎，上菜快。韓爺誰也不認識，也就不覺得跌面子，一天做不了幾桌，倒樂得清閑。有一次客人嫌韓爺生皮蘸水沒有加醋精的那家飯館酸得過癮，韓爺也就笑笑。

韓爺的館子始終沒有特別火爆起來。但韓爺每日關門的時間并不早。有時候沒有生意了，自己炸上一盤花生米，倒上二兩酒，用筷子沾點辛辣的白酒在炸得噼啪作響的花生米上淋幾滴，花生米更酥脆，沒那么燥熱，沒那么大火氣，下酒，正好。

編輯手記：

《蝴蝶飛呀飛》：一個女人曲折人生的故事在作者筆下唯美、動情，這本是一個悲情的女子，卻被作者寫得美麗、空靈，而正是這樣的美麗女子卻被世間下了蠱。作者跳出一般的平鋪敘事，在倒敘插敘中將主人公的命運穿插在三個人的生活中。小說中以蝴蝶來象征阿姑，她一直努力掙脫她的繭，卻不知這是她永遠也掙脫不了的流言和現實。現實境遇的殘酷、旁人的指責、迷信的牢籠都給阿姑下了蠱，阿姑不是“蠱”婆，丑惡的現實才是下蠱者。小說所呈現的獨特的地域特性和審美特質，使得它與當下小說敘事格式化有所不同，因而具有可喜的亮點。

《吃貨》：小說寫得妙趣橫生，語言簡潔，讀起來輕松愉悅。但讀完之后作者的用心畢現，人世冷暖、不同心境下的個中滋味讓人回味。在韓爺的一個個飯局之中，作者將小說情節從其中拖出來。人情冷暖靜，故事，簡潔趣味的細節敘事，讓寫作抵達事物的本質，也讓人回味思考。而作者文言意味的語言風格；充滿特色，從吃入手的寫作角度也極為獨特，令人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