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

比亞茲萊(Aubrey Beardsley,1872-1898)
英國十九世紀末的鬼才畫家比亞茲萊(Aubrey Beardsley),在當時歐洲文學藝術界引起過轟動,比如為王爾德繪《莎樂美》插圖,為文學雜志《黃面志》(The Yellow Book)做美術編輯的一系列作品,都曾引發爭議,其頹廢唯美的畫作成為世紀末藝術的一大代表。在二十世紀初的二十年代,比亞茲萊在中國的新文藝界也引起陣陣戰栗。

比亞茲萊故居
一九二三年,田漢將Beardsley一名譯成唯美的“琶亞詞侶”,出版其翻譯的《莎樂美》劇本,并隆而重之地引入原版“琶亞詞侶”十六幅插圖。而本文所用之“比亞茲萊”譯名為后來學術界的定名,實受一九二九年魯迅的“藝苑朝華”系列刊印《比亞茲萊畫選》一書的影響。比亞茲萊在二十世紀的中國文藝界卷起的旋風,波及一眾作家,如郁達夫、邵洵美、葉靈鳳、梁實秋、聞一多等人。本人在研究比亞茲萊與中國這一課題后期,走訪了倫敦比亞茲萊故居,也親臨收藏比亞茲萊真跡的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Victoria & Albert Museum),向館方申請翻閱比亞茲萊真跡。本文則為此次倫敦尋訪比亞茲萊的一些記錄。
二○一四年五月七日,星期三早上,倫敦的春天微雨。吃完早餐從Holborn地鐵站出發,二十分鐘后,就來到了South Kensington站,這里博物館林立,我的目的地是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簡稱V&A)。

V&A研究畫室內部

V&A研究畫室的藏品盒子
出發前一星期,我在香港埋首V&A的網頁查尋Aubrey Beardsley的資料,果然,通過V&A網頁查到他們收了與比亞茲萊相關的作品共一百多件,現時沒有一件在展出,但基本上每件作品都有編號、庫藏位置、展出歷史、收藏源頭、內容介紹等。只看網上的數據庫,對比亞茲萊已可有相當的認識,不得不贊賞英國博物館的專業細致。更令人吃驚的是,收藏這些比亞茲萊作品的部門Prints and Drawings Study Room居然有預約觀賞服務,每次只限作品五件,提前把要看作品的編號電郵或電話告訴他們,約好時間準時到達即可。我在香港向V&A提出電郵申請后,兩三天內,館方已回復時間可以。到預約日前一天,更收到館方的提醒電郵,告知詳細集合點,并附上地圖。
就在這樣一個微雨的早春,穿過倫敦地鐵站長長的隧道,一上地面就到了V&A入口,問了保安集合點在哪,就看到有個穿制服的中年男子手拿著訪客證在等我們。原來同一時段,還有四位預約者,兩位是來自意大利讀建筑的學生,還有兩位是中年教授。我們六人由保安工作人員帶領,穿過博物館大大小小的房間、走廊、樓梯,終于來到Prints and Drawings Study Room。
為什么會找到V&A 博物館? 一切源于斯蒂芬·凱洛威(Stephen Calloway)于一九九八年出版的《奧博利·比亞茲萊》(Aubrey Beardsley)一書。一九九八年比亞茲萊逝世一百周年,凱洛威在倫敦和東京為比亞茲萊策劃紀念畫展。此書乃為紀念比亞茲萊逝世一百周年出版。V&A在英國一眾大大小小的博物館中定位非常清晰,收藏英國以及全世界的工藝美術作品。此館建于一八五二年,源于艾伯特親王在一八五一年舉辦的萬國博覽會大受好評,于是索性建成工藝裝飾品博物館,展品收藏橫跨三千多年,從繪畫到玻璃、從雕塑到服裝、從古書到珠寶,應有盡有。
比亞茲萊作為英國十九世紀末代表性的插圖、裝飾畫畫家,他的作品理所當然應由V&A收藏。而由V&A的策展人來寫作比亞茲萊的專書,在資料方面,肯定更為專業可靠。在凱洛威的書中,基本上所有比亞茲萊的畫作,都有作品源數據,而一些屬于V&A藏品的,更有博物館收藏編號,方便有心人查找。

《亞瑟王之死》插圖手稿
博物館規定每次預約只能看五盒資料,V&A收藏比亞茲萊相關作品共有一百四十份左右,收藏在不同的盒子里。我此行的目的主要是看比亞茲萊的真跡,及一些代表性的作品。由于我不是從美術角度研究比亞茲萊,此行目的主要是朝圣這位觸動二十世紀一代中國文人心靈的英國畫家的真跡,心情比較放松。博物館工作人員叫我放下行李,但可以帶相機、計算機,還示意可以拍照。這間學習室放著三張大長桌,其實可供幾十人同時看資料,而今早只有我一個人,另外的幾位去了旁邊的小研習室。工作人員已在長桌上放好一個藍色大盒。這位中年女士細心地教我如何打開盒子,如何把畫片拿在手上觀看,如何放下畫作。打開這個約一米長的盒子,一百多年前比亞茲萊的《莎樂美》呈現在我眼前。
由于V&A收藏的比亞茲萊畫《莎樂美》是一八九三年的印刷品,并不是原畫手稿,我就跑去服務臺問工作人員。這位工作人員拿起凱洛威的書就幫我找數據,還用內部計算機給我看他們手頭的數據,非常樂于助人。雖說是一百多年前的印刷品,但其質量和今天的沒兩樣,厚實的紙張,清晰有力的線條,想象當年買到王爾德書的讀者,看到比亞茲萊的插圖,完全被吸引住了,難怪王爾德感覺被搶風頭。
比亞茲萊為《阿瑟王之死》(Le MorteDarthur) 畫了數百幅的插圖,其中有部分的原稿在V&A,我預約的其中一張代表作,《在五朔節出巡的關妮薇王后》(How Queen Guenevererode on Maying)的作品上甚至能看到比亞茲萊擦去的鉛筆手稿印痕?!栋⑸踔馈肥潜葋喥澣R初入倫敦藝術圈的作品,在這本書的一系列插圖中,能看到比亞茲萊畫風成熟的軌跡,其堅定利落的線條不是天生的,從我手上捧著的那些鉛筆印痕,仿佛看見一個燃燒自己生命的藝術家,如何努力地在鉆研畫面的線條,希望在作品中開創自己獨特的風格。

比亞茲萊為《莎樂美》所作的插圖
十九世紀末裝飾藝術好以藤蔓花草入畫。比亞茲萊的手稿中,這些藤蔓植物的線條柔媚自然,在黑白構圖下,一百多年后,黑色的墨水出現深淺不一的情況,令人更加懷想比亞茲萊當初如何手執墨水筆,在兩支蠟燭的映照下,先用鉛筆起草,再用鋼筆定稿,一筆一畫、一點一線慢慢經營畫面。這一絲不茍的黑與白穿越了整個世紀,而今以靜默的姿態躺在V&A的藍色大盒里。

倫敦市政府設置的名人故居牌子
V&A收藏的比亞茲萊作品放在這些硬皮藍紙盒中,大部分都用白色的硬卡紙裱過,一些零碎的作品就用膠片夾著。工作人員在每張畫作的硬卡背面都有鉛筆的記錄,盒中還有工作人員核對畫作編號的手寫記錄、借閱記錄,有些特別的作品還有附注,如從哪個畫廊買的。在V&A的網頁上,很多作品已數據化,但能親身來博物館,那么近距離地看,甚至摸到比亞茲萊的作品,是我之前不敢想象的。
比亞茲萊在英國藝術史上不算一個大人物,所謂的故居只是門口掛個藍底白字的牌子而已。在Google年代,計算機能讓你在香港看到英國某條街道上開了什么花,所以這次探訪比亞茲萊故居前,我在Google地圖上查倫敦劍橋街(Cambridge Street)一一四號時,已把故居門面弄得一清二楚。
五月九日的早上,倫敦大風,春天的花粉吹得人眼睛疼。比亞茲萊故居位于兩個地鐵站中間,我決定把這兩站之間的路走一遍,感受一下一八九四年比亞茲萊住在這一區的生活環境。比亞茲萊的居所位于倫敦市中心,泰晤士河畔,在維多利亞火車站和Pimlico地鐵站中間。這是一個典型的中上階層住宅區,街道排列整齊,一排排淺黃色三四層樓高的百年住宅優雅聳立。

馬車與汽車交互行駛的老街

劍橋街上的圣加百列教堂
一出地鐵站,就見到一座石砌哥德式舊教堂,忽然馬路上傳來一陣馬車聲,有兩位穿著黑色禮服戴高帽的紳士駕著馬車,后面還跟著兩匹馬,由兩位穿著騎士服的女士騎著。此等情景,真讓人有時空錯亂感。明明街道上有許多汽車,到了路口,馬車停下,紳士向汽車打手勢,原來馬車要轉彎了。此情此景,讓我想象起一百多年前的比亞茲萊,在家門口坐上馬車去劇院聽歌劇、赴朋友午宴的情形。
倫敦的海德公園特設供馬匹散步的沙圈,原來這些騎馬的貴族也會把馬騎上車來人往的馬路。從古舊的石教堂到街頭的馬車,這一路走向劍橋街的比亞茲萊故居,慢步大約要十五分鐘左右。沿途除了三層樓高的民居外,還有一間公立藝術學校。這些白柱黃磚的維多利亞時期建筑,通常都掛著白窗紗,偶然讓人看到地面那一層的客廳。
街道非常寂靜,眼前又是一座教堂,名為圣加百列教堂(St. Gabriels Church),在教堂的正對面,就是比亞茲萊住過的一一四號住宅。今天正在維修,屋外搭了棚架,有個中年男人爬在棚架上檢查墻面。教堂和比亞茲萊的屋子面對面,走過去五六步就到,相隔才七八米左右。
這一區在一百多年前可說是倫敦的中上階層住宅區,比亞茲萊在一八九三年至一八九五年曾居于此。這段時期,正是他任《黃面志》文學雜志美術編輯的風光時代。比亞茲萊因著奇異而突出的畫風,突然在倫敦藝術圈走紅,劍橋街一一四號是比亞茲萊在倫敦建立社交圈的重要舞臺,而這一切,少不了這所房子中居住的兩個女人,梅布爾(Mabel)—比亞茲萊的姐姐,愛倫(Ellen)—比亞茲萊的媽媽。
梅布爾才華出眾,音樂、文學、藝術都有相當深的造詣,她和倫敦藝術圈中的人物也相熟,如詩人葉芝(W.B.Yeats)就是她的朋友。梅布爾是歌唱家,倫敦劇場里的舞臺劇演員。有這樣一位女主人在這所宅子中舉辦星期四下午茶會,藝術圈的朋友都很樂意來這里喝茶、談天,更何況,她最親密的弟弟比亞茲萊是當時最走紅、最具爭議性的插圖畫家。在下午茶會時,比亞茲萊會拿出最新創作的圖稿,讓朋友傳閱,請大家提提意見。這個文藝沙龍,在姐姐梅布爾的細心打點下,成為比亞茲萊進入倫敦藝術圈的重要舞臺。在凱洛威的《奧博利·比亞茲萊》這本書中,刊印了一張一八九五年這所房子的外部照片,書中更有一九五○年代房子內部裝飾的相片,更有意思的是,書中還找來一八九五年比亞茲萊姐弟因經濟壓力被逼賣出房子后,地產代理人出售此宅的廣告。
廣告標題與引言如下:“小巧家庭式住宅/位處城市中央地帶,舒適方便的住宅區,宅子正對圣加百列教堂,步行五分鐘即到維多利亞火車站?!?/p>
二○一四年五月九日,我從Pimlico地鐵站出發,沿途走過這些百年老屋的大街,到達劍橋街后,再走向維多利亞火車站,散步是大約十分鐘的距離。維多利亞火車站是百年老站,有開往布萊頓的火車,想來當年比亞茲萊和他的家人正是從這里坐上往返倫敦與家鄉布萊頓的火車。雖然比亞茲萊在英國十九世紀末的美術史上頗有名氣,但放在整個英國歷史上卻是曇花一現的人物(比亞茲萊去世時才26歲),這所比亞茲萊居住了三年不到的宅子在一八九五年賣給Miss Pugh后,一直為私人轉手擁有,也沒有改建成任何供人參觀的博物館。這次的探訪當然也只能站在門口及屋子周圍探視。當天見房子外墻搭了建筑維修架,有位中年男子在架上做外墻檢修。轉了個圈,忍不住和維修架上的男子搭訕,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他是業主,房子現在除了他自住外,也有些房間租了出去。
看一八九五年這所房子的地產廣告,地庫作廚房及儲物室,地面一層為餐室,一樓為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新藝術風格裝修的兩個客廳,裝修頗為別致,有木地板、壁爐、大書架,大大的玻璃窗外是陽臺,當年比亞茲萊和姐姐就是在這里和倫敦文藝圈的朋友茶會,在火爐前,畫家拿出畫稿,歌唱家姐姐準備好了茶點,大家對藝術、文學、戲劇高談闊論。二樓及閣樓為臥室,這所房子當時已有衛生間,還有煤氣及冷熱水供應。在當年朋友的回憶中,這所房子有黑色的大門,橙紅色的條紋壁紙,黑色大書架,而比亞茲萊的臥室中則掛了日本浮世繪畫作。
今天,這所房子的內部當然有了很大的變動,英國人重視隱私,更何況房子也分租給不同的租客,我實在不好意思向屋主要求入內參觀。于是我問屋主,這房子和一百年前比有什么大變動嗎? 他說地下室重整過,其他基本上沒有什么大的變化。而今天看到的裝修,應在做外墻維修,這條街上的連排屋都是淺黃色的磚,唯獨這間比亞茲萊故居一一四號,磚是深咖啡色的。這所房子建于一八五二年,屬于維多利亞時期,但建筑風格卻承接喬治亞時期的簡潔明快。
正面對著這房子(相隔不到十米)的是建于同期的圣加百列教堂,這座哥特式天主教堂有著相當漂亮的彩繪玻璃窗。一八九三年至一八九五年的每一天,比亞茲萊出門或回家,從家中的任何窗口望出去,就是這座教堂的正門,高尖屋頂上的十字架,石墻前的大樹,幽靜的小花園,這些與當時畫出頹廢、情色、怪異的世紀風格畫作的比亞茲萊是那么格格不入。然而沒想到的是,在比亞茲萊生命最后的幾個月,在法國南部小城芒通(Menton)的旅館中,比亞茲萊在好友及神父的影響下,終于信奉了天主教,成為上帝的信徒,在去世前要求朋友把他的一些情色畫作燒毀。不知道在他信奉天主領洗的那一刻,有沒有回想起生命中最輝煌的三年,和家人一起最溫馨的三年,倫敦劍橋街一一四號,門外窗口時時刻刻看到的圣加百列教堂,這座以《圣經》中的守護天使命名的教堂,有沒有再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后記] ?二○一四年五月九日,倫敦春天的早上,我從比亞茲萊故居走向維多利亞車站,沿途大風微雨,行道樹高而綠,繁花似錦,空氣中都是花粉的微粒,我一路淚涕交零。
在回香港的飛機上,維珍的紅衣空姐和我閑聊,我抱怨倫敦的天氣,說起了自己的花粉癥,在街上眼淚鼻涕直流,但奇怪為什么看不到倫敦人戴口罩。空姐調皮地回應我的抱怨:“這才是倫敦嘛! 他們死都要型,怎么會戴口罩呢?”
是啊,死都要型,比亞茲萊二十六歲就去世了,但他的作品,不正是“型到爆”嗎? 讓整整一個世紀的人都念念不忘,甚至在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