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浩

邁克·波特教授曾經寫過一個關于諾基亞的案例,其中引用了某個人物的說辭:如果你想在硅谷創業,打開車庫,一群VC蜂擁而至;如果你在芬蘭想創業,打開車庫,三尺積雪封門!言下之意,硅谷是創業的天堂,各種創業要素云集:無數的創業者和企業家,眾多大型的高科技企業,天使、風投、私募等各類投資機構,世界一流的大學、智庫和研發機構,律師、咨詢、創業輔導和孵化器等專業服務。用時髦的話說,這是一個生機勃勃的創業生態系統,遍布著各種創業平臺,充滿了創新通道。硅谷成為了各國創客舉首仰慕的榜樣圣地。
中國的創客們對硅谷的崇拜和追捧更是直截了當。所謂的C2C(復制到中國,Copy to China),就是全面盯準硅谷,快速拿來中國,廣泛模仿復制,以期后來居上。
一眾人等對硅谷青睞艷羨和贊嘆欽慕的同時,往往也會捶胸頓足、憤世嫉俗一番:你看人家美國的創新多有活力,哪像我們這里,到處碰壁受阻、橫遭掣肘。你聽說過美國硅谷有什么發改委之類的機構么?如此云云。毫無疑問,民間的創意,資本的推動,市場的作用,生態的便利,為硅谷創新帶來了無限的生機活力。美國政府的規制和協調,確實沒有像中國發改委或者日本通產省那樣全面和直接。在對創業者提供基本的產權和法律保障之外,政府的作用在硅谷日常生活中幾乎難以察覺。在沒有所謂發改委的硅谷,政府果真那么悄然無為么?民間基層的創新跟政府的作為真的沒有任何干系么?創新是純粹自發的市場行為么?
事情遠非如此簡單!試想,如果沒有各類元技術的創新和突破,硅谷創新的技術基礎來自哪里?幾個技術或者商業天才在自家車庫里憑空臆想就能成功創業么?
縱觀歷史,在整個20世紀,美國的重大技術創新,大多源于政府主導的基礎研究,尤其是與軍事技術和軍事工業相關的研究。雷達、激光、夜視、衛星、通信、計算、超導、核能、航空、航天、數碼成像、納米技術等多種技術領域之發明與突破背后的基礎研究,線性規劃、博弈論、社會網絡和學習型組織等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基礎理論,以及已經影響人類社會各個角落的互聯網之最早雛形(ARPANET)等,都與美國政府(國防部,能源部,海軍研究署,航天航空總署等部門)直接或間接支持的軍事研究項目密不可分。類似硅谷的地區和相應的機構,不過是在技術的商業化應用上取得了重要成就。如果沒有美國政府支持的基礎研究,硅谷創業便將缺乏源頭活水,盛世難再,舉步維艱。
元技術創新乃是美國商業創新的源頭
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基于基礎研究的元技術創新乃是美國商業創新的源頭。以硅谷為例,斯坦福大學的微電子研究和加州大學伯克利校區的高能物理研究,二戰之前就一直得到美國政府的強力支持。硅谷的其它重要研究機構還包括能源部下屬的勞倫斯伯克利(Lawrence Berkeley)國家實驗室和勞倫斯利佛莫(Lawrence Livermore)國家實驗室。在2000-2010年間,前者直接催生了30多家新創企業。惠普等高科技公司在早期的發家歷程中很大程度上受惠于軍方研發項目的支持。在太空研究領域,硅谷亦受惠于聯邦政府的大力支持。美國著名軍火商洛克希德公司的導彈和太空業務部曾經是硅谷最大的雇主。 當然,像施樂公司PARC那樣的企業研發機構也對硅谷創新貢獻卓著。
除了硅谷,波士頓128公路區域以及北卡羅來納的“研究三角區”也都是以基礎研究和元技術驅動商業創新的典范。麻省理工學院師生以及相關人員和機構所創辦的企業遍布波士頓市西部的128號公路兩旁。作為一家私立大學,麻省理工學院70%的研究經費來自于聯邦政府的各種資助。
同樣,北卡的研究三角區也是由世界著名的研究型大學和頂尖的高科技公司坐鎮主導。廣泛接受政府研究項目資助的杜克大學和教堂山北卡大學提供了超強的智力集聚。IBM和思科等高科技公司以及著名的醫藥企業葛蘭素等共同增強了該區域研發與創新的商業氛圍。
說到所謂的三角,有這樣一種說法:軍方等政府機構,大學等研究機構,以及承擔政府項目的相關企業,它們共同構成了美國創業和創新的“鐵三角”。無論是在硅谷、波士頓、北卡,還是其它區域,這種鐵三角所催生的元技術為一代又一代的美國創業者提供了源頭活水。企業家和新創企業的最大貢獻,在于將各種元技術在不同產業領域內進行創造性地商業化應用和擴散推廣。
投資基礎研究是政府的責任
政府對于基礎研究的支持難以替代
針對創新,美國聯邦政府的遠見在于對基礎研究重要性的清醒認識和持續承諾。迫于生存和盈利的壓力,沒有任何一家企業具有足夠的激勵以及資金實力去投資或致力于那些風險極高但可能具有突破性貢獻的基礎研究。顯然,這些基礎研究在短期內通常沒有直接的經濟回報,并且需要持續不斷地投入。只有政府有這樣的實力、權威和必要的耐心(基于國家的長久根本利益)來主導這樣的研究項目。
因此,對基礎研究的支持乃是政府義不容辭的責任。整個20世紀,美國政府在全球各國政府中做出了表率,在1990至2011年的20多年間,在所有對基礎研究資助來源的總資助額中,聯邦政府的資助份額高達50-60%。
值得注意的是,最近幾年,美國政府資助力度略有下降。因此,美國政府的作為,不僅應當成為我們學習的榜樣,也應該為我們敲響警鐘。畢竟,把本應由政府主導的對基礎研究的資助推卸給企業和機構,都可能會由于短期業績的壓力和缺乏規模經濟等原因而減損其有效性。
政府政策應該鼓勵技術創新的商業化
政府不但要積極投資基礎研究,而且要通過各種政策去敦促技術的商業化傳播,增進外部性收益,使得技術創新最大限度地為社會和經濟發展做出貢獻。比如,在20世紀80年代,美國聯邦政府曾修改相關的專利和商標法規,使大學可以獲取技術專利,即使這些專利所基于的技術研究來自于政府的資助。這種政策,使得私人資本可以更加有效地進入技術創新領域,與大學和相關人員合作,加快技術創新商業化的進程。政府慷慨出資資助,而又通常不直接參與研究項目,不堅持擁有研究結果的所有權,這是非常值得我們借鑒的。無論你是在硅谷創業的斯坦福教授還是活躍于波士頓128附近的麻省理工學院創業人員,由于政府政策的支持和鼓勵,加上知識產權以及相關司法制度的保障,你可以比較放心地投身于基礎研究的商業化應用,而不用擔心“國有資產流失”或者侵吞“集體知識產權”的罪名。中國政府在這方面的借鑒和改進,無疑將極大地刺激高校研發人員的創業激情。如此,中關村才能更像創新輩出的硅谷,而不是到處充斥著等待拉貨之小面包車的大賣場。
支持基礎研究應該是國家戰略的一部分
回到我們開篇的問題,為什么硅谷或者波士頓能夠持續創新?顯而易見,無論是谷歌還是Facebook,它們的成功崛起,有賴于新的計算技術和網絡技術的出現,而不只是在現有技術和產品上的改進。日本企業,在20世紀后半程火了好一陣子,但后來很多當紅企業逐漸淡出主流,或者從消費者產品市場轉戰B2B市場。比如索尼,因缺乏風靡全球的明星產品而風光不再。韓國企業,在過去的20年間也是突飛猛進,現在似乎也遇到創新瓶頸。比如三星電子,銷售額超過了GE、蘋果、飛利浦等所有對標對手,已無人可以學習和趕超,該自己解決所謂從零到一的問題了,而不只是從一到N的改進、拓展和推廣。而日本企業和韓國企業所倚重的應用研究投入很難從根本上應對基礎研究要解決的從零到一的原創問題。三星現在大力推進它在硅谷的出現和作為,并不只是看中那里的車庫,更主要是那里集聚的由基礎研究所創造的元技術和潛在的可以規模化(scalable)的應用技術創新。
日韓企業之后,中國即將面臨同樣的問題。一方面,我們可以與日韓企業競爭,看誰從硅谷拷貝得快。我們的國內市場容量是日韓企業在各自本國市場望塵莫及的。中國企業的模仿能力不差于日韓企業。中國游客到日本購買馬桶蓋兒的問題好解決——有顧客愿意付高價,有廠家愿意認真做就行了。即使是像高鐵那樣的應用技術整合創新,我們也能搞定。
然而,在大國崛起的進程中,生命科學、信息技術、人工智能、航空航天等需要長期基礎研究投入才能在技術源頭上創新的領域,就無法很快趕超。需要積淀,需要堅持。這種耐心的積淀和堅持,正是政府需要擔當的。沒有捷徑,沒有替代。過去說,造船不如買船,買船不如租船——這是純粹商業邏輯。人家不賣給你怎么辦?尤其是高科技產品。記得巴統協議么?這是國家戰略邏輯。
結論
中國的兩彈一星和最近獲得諾獎的青蒿素項目,都是在科技領域里由政府主導集中精力辦大事兒的精彩案例。這是政府積極作為的表現。雖然它們是在特定時期的特殊作為,但對整個社會經濟的發展帶來了良好的推動作用或者激勵作用。如今,在向市場經濟轉型的過程中,政府并不一定要直接參與研發項目或者開發過程。大學、科研機構、智庫、企業等多種參與者當是技術創新的主體。但政府在基礎研究上的資金承諾和政策支持不可或缺。否則,全民創新和萬眾創業只能是在流通領域內折騰,不可能在新技術和新產品上對世界有所貢獻。說白了,大學生創業開網店,或者用所謂的互聯網思維賣煎餅果子、肉夾饃跟硅谷沒什么大干系。
最近,在2015年的《美國新聞和世界報道》全球工程類大學排名中,清華大學一舉超越麻省理工學院,居全球第一。該排名主要看重各個大學在全球主要學術期刊上發表的文章數量。無論是清華、浙大還是哈工大,我們的論文發表數量是有了,但我們論文的被引用率卻遠遠低于美國頂尖大學——在學術領域,論文引用率越高,越說明是原創或者是關鍵貢獻,類似于本文所一再強調的基礎研究、源頭創新。我們需要的是不懈的堅持,不斷提升我們的原創力。有了足夠的量,總會有一些質的突破。浪費肯定是有的,這是必要的代價。因為源頭創新這一關無法逃避。
政府要有遠見,要有耐心。學界要有自律,要有自尊。創業者和企業家要能折騰,快速將技術潛能轉化成商業應用。
基礎研究與元技術創新:美國的經歷
海軍研究實驗室
兩次世界大戰中,與軍工用途相關的技術發明和應用帶動了美國多個行業的創新和發展。1915年,發明家愛迪生諫言美國政府,呼吁成立一個國家級實驗室來統一規劃重大軍工課題和海事技術研究,從而節省成本并提高效率。
1923年,美國政府的“海軍研究實驗室”(Naval Research Laboratory)成立,主要為海軍和海軍陸戰隊服務,涉及基礎研究、應用研究和技術開發等重要研發領域。它關于潛艇動力的原子能研究起始于1939年。在其后直至二戰結束的6年里,它對鈾技術的研究為曼哈頓計劃和1945年的原子彈爆炸起到重要作用。海軍研究實驗室也曾經是美國太空技術領域至關重要的研究基地。它在人造衛星的設計、制造和發射方面促成了1958年1月美國第一顆人造衛星“探險者號”的成功升空。
如今,該實驗室主要的研究領域包括材料科學、海事地理、海洋氣象、海洋聲學、高級無線電、檢測與感應技術、計算機與人工智能、自動化系統、定向能技術、電子戰爭技術等。這里的許多技術發明后來成為美國乃至全球各個相關產業的主流應用技術,影響遠遠超越其軍事用途,比如該實驗室在1920年發明的現代雷達技術在眾多的通訊與監測行業得到廣泛應用。現代復合潤滑劑的研究從軍用航空惠及整個民用航空業。該實驗室兩位科學家獲得物理學諾貝爾獎——用X光衍射技術分析晶體結構,使得制藥業能夠更加精準地對物質成分進行分析。它在計算機領域的技術突破,也對現代IT行業深具影響。比如,“洋蔥路由”,已經成為當代網絡匿名溝通的技術標準。

國防高級研究計劃署
二戰之后,另外一個重要的軍方研究機構迅速成為美國聯邦政府支持基礎研究的主力軍。那就是1958年2月成立的美國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ARPA)。在1958至1965年之間,該機構的研究重點聚焦于與國防息息相關的太空、彈道導彈和原子能技術。同時,該機構還資助了大量的計算技術、行為科學以及材料科學的研究,在雷達、紅外線感應、X射線和嘎瑪射線探測等領域做出了重要貢獻。1959年,ARPA與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科學家合作,推動了全球定位系統的研究,為現代的GPS技術打下了早期基礎。1970年代,ARPA更名“國防高級研究計劃局”(DARPA),通過與麻省理工學院、貝爾實驗室和通用電氣等機構的合作,在信息處理技術方面取得了重大進展。DAPRA還資助了人工智能、語音識別、機器人和超媒體(hypermedia)等領域的相關研究。自1980年代,航天技術、衛星技術以及潛艇技術一直是其關注的重點。最近幾年,DARPA的研究項目開始瞄準星際旅行。也許,這個機構最為著名的成就和貢獻是它的ARPANET促成了Internet的誕生。沒有DARPA的早期探索和支持,如今蓬勃發展的互聯網也許仍然只是一種潛在的可能性。
能源部國家實驗室
美國能源部是聯邦政府資助基礎研究的另外一個重要機構。最令人矚目的大概是其遍布全國各地的“國家實驗室”(National Labs)。比如, Los Alamos國家實驗室曾經在二戰期間由于執行曼哈頓計劃而成立,由奧本海默執掌。出于保密的原因,它坐落在新墨西哥州的沙漠地帶。這些著名的實驗室構成了在全球范圍內都堪稱規模宏大的研究機構體系。美國能源部給這些國家實驗室的資助將近一半用于物理、化學和材料科學的基礎研究。有的國家實驗室由民間企業代為管理,比如坐落在田納西州的Oak Ridge國家實驗室。有的則由研究性大學托管,比如上述的Los Alamos主要屬于伯克利。可以說,國家實驗室的存在,也是代表和見證軍方、學界和企業“創新鐵三角”的生力軍。
非軍方政府機構
除了軍方對研發的直接主導和參與,美國政府也著意于重大技術研發的產業化和商業化應用。1958年,與國防高級研究計劃局同年成立的美國航空航天總署(NASA)便相對淡化軍方色彩,強調其民用意圖。從阿波羅登月計劃到太空站和航天飛機,NASA推動了與太空技術相關的一系列行業的技術研發與應用。1950年,美國自然科學基金會(NSF)成立,成為軍方之外政府對基礎研究的主要資助機構。它對大學等研究機構基礎研究的贊助占整個聯邦政府該類贊助的大約20%。2015年,NSF的整個預算是73.44億美元。而成立于1930年的美國健康研究署(NIH)則致力于對醫療研究的資助,2015年預算達到300億美元。
企業研發機構與智庫
除了國家實驗室之外,美國政府也積極資助私營企業的研發實驗室。比如,當年美國電報電話公司著名的貝爾實驗室,成立于1925年,曾經被公認為企業內部研發機構創新的典范。這家實驗室先后出過8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其技術創新影響了諸多行業,比如晶體管、燃氣激光、Unix系統,C和C++編程語言等。
另外,一些智庫機構也能得到政府的研究資助。比如,著名的蘭德公司,原來曾是軍用飛機制造商Douglas公司的實驗室,后來獨立成為一個非盈利性質的智庫。蘭德公司在冷戰期間對博弈論和行為科學的研究做出了重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