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秀兼至格調雙諧

沙偉

1930年，一位年僅25歲的青年憑借畫作《白孔雀圖》，一舉奪得了比利時“萬國博覽會”金牌獎。他，就是“嶺南畫派”第二代傳人中，與黎雄才、關山月、楊善深并稱為“嶺南畫派四大家”之一的趙少昂（1905-1998年）。他畫藝師承高奇峰，兼取諸家之長，主張“融會古今，折衷中外”的藝術宗旨，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吸取了日本和西洋畫技的精華，同時又注重師法造化，故深得“嶺南畫派”的精髓。其擅長花鳥、走獸題材，是繼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之后，“嶺南畫派”中成就最為輝煌的一代宗師巨匠。

元代廢宮廷畫院后，因動物畫創作需專門的造型能力，該題材從此走向衰退。至明清時期，畫家多鐘情于山水花木，并且視文人畫為大宗，動物畫只是偶一的興趣為之。到了民國以后，在藝術商品化、畫家專門化以及大眾文化興盛的時代背景下，動物畫重獲新生，其中趙少昂的動物畫創作可謂超凡脫俗，成就斐然。他的動物畫造型鮮活靈動，有呼之欲出的感覺，故畫面具有極強的視覺沖擊力。2015年是趙少昂誕辰110周年，為此筆者精選其上世紀30～90年代創作的動物畫傳世之作若干，略作研究分析，以此紀念、緬懷這位嶺南巨匠高潔清正的藝術人生。

一、趙少昂動物畫藝術特點分析

近現代畫壇中的動物畫方面，嶺南畫家的表現分外出眾、尤為耀眼。“二居”居巢、居廉善畫翎毛、蟲魚，長于蝦蟹、蛙、蜥蜴等小動物的描繪，以“撞水撞粉法”創新了花鳥畫。“二高一陳”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曾經受過近代新日本畫的熏染，以及西方博物畫的影響，所以亦對動物造型作過深入細致的研究。而趙少昂靈動的畫筆下有革故鼎新的理想，其畫筆下的虎、鷹等猛獸猛禽被賦予了喚醒國魂的思想內涵，此類動物畫有的成為了振興中華的精神象征。

趙少昂創作的動物畫追求妙合自然，洞察自然奇趣。作品著色灑脫工致，色彩豐富明麗，布局格調新穎，畫面意境獨特。尤其是他注重對動物的仔細觀察，強調對大自然生命的把握，準確對動物形神的概括。同時充分發揮書法用筆的表現力，筆墨奇肆，獨具風格。他早期創作的動物畫勾線、著色尤其灑脫工致，特別著重于寫生的真實感。至晚年創作則是“由博返約，老而愈妙”，強調神韻而能于奔放，粗狂之中可見精細。

為了迎合大眾的興趣，趙少昂的動物畫選材多以南方地區常見的動物，如孔雀、小鳥、鴛鴦、蟬蟲，以及猴猿、犬鴨、蛇鼠、魚蝦等為主。他特別善畫動態，畫中的動物活靈活現，盡管與古典藝術所追求的靜態之美大異其趣，但卻更多地體現了現代人的審美情趣。由于他受西方寫實主義的影響深重，故他的動物畫十分注重自然光影、空氣感的表現，以及動物畫面造型的質感，其畫筆下飛鳥毛羽茸茸，走獸皮毛光亮，知了薄翅微顫，可謂精彩生動、栩栩如生，充分彰顯了他的動物畫高超的寫實造型能力。他在善于表現主體對象的同時也非常注重意境的營造，十分講究作品畫面詩情畫意的和諧統一，詩、書、畫“三絕”自成一體，人稱“少昂體”，形成了雅俗共賞的藝術風格。原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著名畫家吳作人曾高度評價其藝術“創以硬毫剛毅之筆，溢不阿之情”，“而又剛直強倔之中，蘊藉溫婉，韻而不靡，工而不詭，雄秀兼至，格調雙諧”，就完美詮釋了趙少昂的主要藝術特點。

二、趙少昂動物畫傳世之作賞析

趙少昂認為，天地萬物無不充滿畫料，要在大自然中仔細揣摩，要對動物、植物、物理、自然現象加以研究，不獨研究物象的形、質，同時還要找出各自的特性，再通過筆墨表達出來，才可以達到不失實的效果。在他創作的動物畫中，生命的榮枯無常盡現眼前，使表達的層次已然超脫物象，升華到詩意、哲理的精神境地。畫中的動物不僅有生命，而且散發著高雅的氣度，很有藝術感染力。有人形容他的畫“好像被上帝親吻過”，畫中花鳥魚蟲皆有靈魂。

1938年作《五彩錦翎》 立軸 設色紙本 130×51厘米

此立于樹干上的孔雀以兼工帶寫的筆法出之，使得其形象生動綽約。五彩的羽翼層層勾染，表現出絨毛的質感，尾羽華麗但不繁縟，錦翎構圖優美自然。孔雀頭部羽冠開張，眼神炯然，精工的描摹將它高貴悠然的神態刻畫畢現。濃墨大寫意繪出的枝干落筆粗狂，于濃淡轉折之中將其準確畫出。而遠近錯落有致、富有層次感的枝干與纏繞花卉，則豐富了構圖并巧妙填充了畫面的空白。該作以空靈流暢的筆墨傳達了雋逸超絕的意境，可謂立意高遠。

1940年作《虎嘯風聲》 鏡心 設色紙本 81.5×48.5厘米

嶺南一派講求折衷中外、高度寫實、開拓創新。趙少昂早、中期畫風受師門影響尤其嚴重，勾線、著色灑脫工致。此幅其中年之作亦具此類特征。題材繼承“嶺南畫派”擅長刻畫動物之傳統，對老虎之勇猛神態捕捉細致生動，畫面極富真實感，這當歸于畫家平素對自然物象之悉心體察，復將其納諸筆下之緣故。

1949年作《龍蝦》 鏡心 設色紙本 105×41厘米

作品充分表現趙少昂對物象的深入探索。三只龍蝦腹背水潤透亮的質感，以及四周輕微暈染出的水和光的層次，可見在畫作中運用透視學和光學的過人成就。在布局上，三只龍蝦首尾相連，近者大，遠者小，呈俯沖姿勢，留白和題款布置相合，使得畫面飽滿而不盈溢，疏闊而不空泛，體現著他以“不平凡出之，所以表其難也”的構圖取向。畫中三只體量碩大的龍蝦，蝦螯神武有力，蝦身皮肉剔透，柔軟而有韌勁，螯之粗壯與腹之柔勁，對比分明，觸角之長，與腹部游足之短細，亦均刻畫入微。不見水而鮮活有姿、新穎別致，在齊白石之外為近代水族畫別開一條蹊徑。

1951年作《溪畔鴛鴦長為伴》 立軸 設色紙本 103.5×59.5厘米

此為趙少昂盛年佳構。較之晚年信手揮灑的意筆花鳥，這一時期的物象較寫實，嚴謹的筆法和背景的烘染，受到日本畫和西洋畫光影技法的影響，風格獨特。畫中兼工帶寫地繪兩只鴛鴦棲息于溪畔濕潤的沙洲上，一前一后，相偎而立，安靜祥和。鴛鴦羽衣華麗，冠羽以藍綠色精染，表現出羽毛色彩漸變的光澤，羽翼向上散開呈扇形，分外美麗。后方鴛鴦為灰褐色，形態準確。背景以淡赭渲染沙渚水面，蘆葦瑟瑟，曠野中只有鴛鴦相互依偎，契合“溪上鴛鴦獨有情，秋來冬去長為伴”詩意。

1958年作《木棉小鳥》 鏡框 設色紙本 184.5×95厘米

趙少昂的各種題材繪畫中，尤以花鳥畫為最精。所繪花鳥逼肖傳神、生機靈動，于自然景物中展露無遺。他的花鳥畫創作從不照搬，雖然有傳統筆墨、師承和寫生，但他能夠將它們與寫意融于一爐，進行革新性的再創作。此畫作中自然界的色彩得到肆意的迸發，畫面里春日的繁花體現出他獨特的藝術審美，犀利的線條和白色、藍色的運用為小鳥注入了生命力，極具活力的筆觸勾畫出繁盛的木棉和春日萬物勃發的景象。無怪乎徐悲鴻曾言“趙君花鳥為中國現代第一人，當世罕出其右者”。

1960年作《柳蟬圖》 立軸 設色紙本 82.5×38厘米

趙少昂畫的蟬為“中國畫壇三絕”之一，與徐悲鴻的馬、齊白石的蝦享有同等地位。他在草蟲的描繪方面對蟬情有獨鐘，一生尤為喜歡畫蟬。同時他自比寒蟬，以示他高潔清正、不慕名利。他在1936年即有畫冊《蟬焉集》出版，內容全部以“蟬”為主題，其畫室亦名“蟬焉室”。此作為大師55歲創作的精品，從中可見他描繪草蟲的功力非凡。此作以極淡的筆墨繪出葉和柳枝，突出了粘在柳枝上和飛著的蟬，顯示了他對蟬的繪畫達到一個新境界，可謂手法獨造。

1964年作《鷹擊長空》 立軸 設色紙本 118.5×92厘米

此畫為一展翅雄鷹，立在崖石上做準備高飛之狀，點出“鷹擊長空”的繪畫主題。其鷹眼目光如炬，側目之勢，剛健有神，威猛捷銳，更顯雄鷹志翮凌云之英姿。雄鷹的飛羽長而硬，能長時飛行。羽毛、下頜、胸、腹等運用墨色濃淡干濕，力透紙背。濃墨及焦墨并用，以顯其堅挺。尤其是趙少昂在此作中雄鷹的喙如同利斧，以淡色暈染后好似閃著冷冷寒光。而雄鷹的利爪猶如鋼鉤緊扣崖石，宛如鋼鐵鑄造的靈動雕像。

1979年作《白猿圖》 立軸 設色紙本 119×49厘米

畫面中的白猿筆法精到，面部輪廓、毛發和雙眼都是極精巧之能事。而在處理松枝和松樹干的紋理時，已經略顯出趙少昂晚年簡約而生動的創作技法的雛形。此幅精品足有5平尺，在畫面結構的處理上，不以松樹的豎向枝干入畫，只以一條橫枝攔阻于中，將畫面分割為上下兩部分，白猿坐于樹上，月盤于樹下，相較之下，意味無窮，不知是月出東斗，還是高木參天。

1981年作《怡然圖》 立軸 設色紙本 96×47厘米

畫面精心別致，黃金分割布局，構圖為四只錦鯉游魚嬉戲，不事水波，亦無瀲影，似“無聲處勝有聲”之舉，畫法盡顯趙少昂晚年的功力風采。但見紙上所繪四只錦鯉活靈活現，動感十足，身段柔軟，自然擺動。鰓蓋鱗片、鰭尾魚肚處栩栩如生，極富質感，使得畫面整體造型縱然乾坤，躍然紙上。另上有畫家“人生多苦辛，勞形亦勞役。何為水中魚，悠然多自適”的詩詞題識。

1997年作《知秋》 立軸 設色紙本 144×54厘米

趙少昂藝術生涯最后兩年的遺作，所繪為“春江水暖鴨先知”詩意。作品用筆酣暢淋漓，構圖大氣豪放，雙鴨和樹葉表現得秋意濃濃，畫面一片肅殺的秋景。用筆尤為疏朗酣暢，造型奇特。其繪層疊兩樹，葉與葉相間卻明晰可辨。而雙鴨立于樹下，神態自若，安靜祥和。雄渾的用筆畫就的雙鴨羽翅肌理，仿佛有力透紙背之力，且運筆又有行云流水般的暢達，可謂落筆有神、栩栩如生。畫面簡潔有序，筆勢勁健自由，情趣天成，江湖之思躍然紙素之間，盡顯自然。

三、趙少昂動物畫鑒識要點

如何更好地鑒定趙少昂書畫，筆者認為主要還是應從其筆墨、印章、色彩、紙張和題跋等方面入手。如趙少昂在動物畫中，將細膩傳神的描繪集中在生靈的頭部，特別是能夠傳神的眼睛，把個性與形象同化為一體，巧妙地蘊藏在生動的形象當中。生靈一瞬間恣意的動態，他都能夠獨到地深入并且進行詩意化的放大，就是僅畫一只小鳥，畫面皆能充滿靈性、動感和生機。

其次可看趙少昂的書畫印章。據筆者查閱資料初步統計，其印章在動物畫作品中有“趙”、“少昂”、“趙少昂”、“趙少昂”，以及“趙氏少昂”、“趙少昂七十五歲后之”、“少昂無恙”、“無名”、“少昂急就”等。另有“造化入筆端，筆端奪造化”、“我之為我，自有我在”、“高蹈獨往蕭然自得”、“足跡英美法意瑞德日印菲諸國”印章數枚。他的作品落款多為“少昂”，鮮見“嶺囗藝苑”的落款。所使用的山馬筆為毛筆的新品種，筆頭毛呈紅褐色或黑褐色及灰白，長度多達6～8厘米，有光澤，剛性和狼毫相近，又比羊毫筆強。他用的紙張、所出的構圖，或者是他所產生的個人精神性的那種物體，皆達到了一定的高度，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再者，趙少昂在色彩的調節方面特別精通，能夠充分利用英國水彩畫的特點，創造出純凈妍麗、對比強烈、超凡脫俗、拍案叫絕的藝術效果，這在以上所介紹分析的動物畫中可見一斑。特別是他創造的調色與運筆相結合的過人技巧，如孔雀、花鳥、魚蝦、老虎、雄鷹等畫法，將色彩的微妙變化完成于剎那間的一筆之中，深淺天然，榮枯畢具，表現了極其豐富的藝術內涵。

最后，我們可借助出版社出版的權威畫冊進行對比參照。如《蟬 焉集》（1936年）、《少昂畫集》（1940年嶺南藝苑出版）、《少昂近作集》（三輯，1951年出版）、《少昂畫集》（二十輯，1959-1973年嶺南藝苑出版）、《趙少昂畫集》（1985年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榮寶齋畫譜·十五》（花鳥蟲草部分，1986年榮寶齋出版）、《實用繪畫學》（1988年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等。盡管有的造假贗品逼真，但如果我們從以上幾個方面來仔細鑒別、比較，總會發現“李鬼”蛛絲馬跡的破綻。故多看、多熟悉趙少昂不同時期的繪畫，對他的動物畫鑒識必定大有裨益。（責編：李禹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