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特洪峰前的利費爾湖畔, 漸漸風起。收起相機,我靠在晨露冰冷的巖石上。天空中偶爾有鳥飛過,回聲在鏡湖上抹過淚痕。這一刻,時間像加了延長號的休止符那樣凝固。
在人生的雙縱線到來前,漂泊恐怕是惟一的旋律。歲月行走猶如肖邦彈奏的自由速度,充滿著借與還的游戲;在黑白世界里我丈量孤獨的尺寸,節拍器化身寂寞的鐘擺。
這是我在直指天穹的馬特洪峰前寫下的文字。天還沒亮便搭頭班齒輪火車上山,趕在起風前拍完地理雜志上出名的湖中倒影,坐在巨巖上想起禁止吸煙的告示,我突然覺得心里空蕩蕩的。
這些年我愈發愛上了旅行,甚至覺得惟有旅行時,才能盡量不與人打交道。蔣勛說人需要出走,也有朋友說旅行的意義在于放空,按我說,其實主要是逃避責任。翻開曾經寫過的微博,看到某日我寫下:“通往午夜之門的碼頭浮橋,并不見得記住誰的腳步,而我的樂趣卻恰恰在此——過客的感覺有時勝過主人?!?/p>
顯然,我中了北島的毒。讀北島越多,越發現那些以漂泊為題的文字,卻給我最強烈的歸屬感。若說他曾旅居七國搬家十五次,那自然是地理意義上的好一番遷徙;除了生活的需要,精神上也如他所言,是一次“穿越虛無的沒有終點的旅行”。
雖然我沒有北島那樣的經歷,但從事音樂這一行,卻或多或少讓我嘗到類似的滋味。從這一個后臺到那一個后臺,在音樂廳間穿梭重復演出某首協奏曲,這日子經常讓我懷疑存在的真實性。音樂應當被聆聽,就像詩歌應當被朗誦,它們都能感化人引導人,這話聽起來很不錯;但我們不能由此而得出以下的推論:沒被聆聽的音樂一定不是好音樂,沒被朗誦的詩歌一定不是好詩歌;又或者,聆聽后沒被稱贊的音樂一定不是好音樂,朗誦后沒被傳頌的詩歌一定不是好詩歌…… 現代人被標準化的觀念捆綁得結結實實,結實到一旦我們真的有了多種選擇,我們就患上了選擇障礙癥,所以我們喜歡目標明確再明確,答案清晰再清晰。音樂本該具有的即興和偶然的屬性正在加速讓位于因話語權的高度集中而產生的標準化潮流。說來慚愧,這種重復行為已經讓我對所謂“好的演奏”產生了一點厭倦,但諷刺的是,又恰好是這種重復的行為藝術帶我走過了一站又一站,或許前面還有許多站??雌饋砟壳拔疫€無法擺脫這樣的宿命,音樂家的生涯也像極了一場“穿越虛無的沒有終點的旅行”,在某一站上車,不知在哪一站下車。
我意圖逃離社會生活的緣由即在此,在北島的詩文中,我讀到了這樣一種出離,它對我至少是一種生活態度上的指引。與他冷峻、極具概括力、常以悖論式的警句來震撼人心的詩歌相比,他的散文與隨筆,則顯得平淡從容,多以敘事憶人為主。既不刻意隱藏,也非假裝釋懷,只是一派“今日風光好,似有故人來”的景象,也許那是習慣了漂泊的人才有的云淡風輕、寵辱不驚。我愛這些溫和的文字甚至大于他的詩歌,這就好比我喜歡一些作曲家的室內樂作品大于他們的成名代表作那樣。無論你寫什么,到最后包含著更多的都是對人生的擔待和寬容,音樂家、詩人、作家大抵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