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奕名
“藝術有時候有點兒像調情,就是你和你自己的內心,你和你面對的世界。”剛剛結束自己第一個個展,著名導演顧長衛(wèi)這么評價藝術。“要是沒有調情的時候,就沒有情趣的東西,這個世界就沒有美感了。”他說道。顧長衛(wèi)個展的作品全部圍繞著100元的紙幣用微觀攝影或者裝置、影像立體呈現(xiàn)百元鈔所構成的時空。那些紙幣的微觀細節(jié),在標志性的粉紅色下,顯示出一種混合的曖昧,沒有赤裸裸的錢那么直接,也沒有抽象到無法觸及。
用顧長衛(wèi)的話,這樣可以有更合適的距離和態(tài)度,更好地投射自己的“愛恨情仇”,不必像清教徒那樣禁欲,也不必像物質主義者投身其中,在骯臟與圣潔之中,找到了一種微妙的調情式的平衡。
馬賽克和100塊
在1號地顧長衛(wèi)的工作室里,有一架三角鋼琴。顧長衛(wèi)興起時,會坐在前邊彈一會兒,琴藝不是特別嫻熟,卻別有趣味,從《茉莉花》到女兒國里的“悄悄問圣僧,女兒美不美”,曲調時不時切換。編劇方方說:“我們一起上鋼琴課,他的感覺很好。”在顧長衛(wèi)熟練彈出這些曲子的時候,他才僅僅上過10節(jié)課。鋼琴正對面的墻上,掛著兩幅顧長衛(wèi)的作品,那是“100元系列”最早的兩張。無論是在工作室的餐吧就餐,還是在會客區(qū)會客,一抬頭都能看到這兩幅高達176厘米的微噴作品。這兩張就是截取于100元人民幣上編碼區(qū)的正反面,這時期的作品還沒有那種標志性的粉色,反而有些灰蒙蒙的感覺,正面是“SN19571212”的字樣,反面依稀可以看到正面編碼的印記,還有紙幣上那種紅色的回紋,像迷宮一般。
19571212,是顧長衛(wèi)的生日,選擇印在“紙幣”上,讓作品形成了某種投射,“我雖然沒有遇見編號的這一張,但是在我心里,我不知道誰能遇見,它在哪兒我也不知道,現(xiàn)在誕生沒誕生我也不知道,或者已經(jīng)誕生因為用舊了被銷毀也不知道。”他把每一張紙幣看成一個生命,從帶著油墨香味出生,到輾轉多次、殘損、銷毀,“每一張都有自己的歷史,自己的喜怒哀樂。”
于是,顧長衛(wèi)開始圍繞100元開始了系列的創(chuàng)作,他把100元的各個部分成千倍放大,于是100元紙幣有了各種情態(tài):有的紋理如紅色的果醬撒在白色的奶油上,如蛋糕的質感;有的如同突起的火漆印;有的如同暗綠的碎金紙撒過;有的如同北極光呈現(xiàn)出絢爛的色彩。“我其實在尋找一種分寸感,我們如何透過錢這個符號來理解當下的中國和我們自己,理解我們的意識形態(tài)和審美。”顧長衛(wèi)說,而策展人孔長安則評價,“他借用錢來表達的,就是今天的中國現(xiàn)實,騷擾人寧靜的東西、創(chuàng)造奇跡的東西,錢的美感和對錢的欲望我看了以后不能停止思考。關于今天的現(xiàn)實,我沒看到一個藝術家能用那么簡單的手段,涵蓋那么多事情。腐敗、貧富差距、城市建設、污染、人的怨氣,都和錢有關,美不過此,愛不如此,恨不得此,惡不至此。”
“我有時會有這樣的困難,我覺得生活中需要它,可是我有多大的勇氣可以跟它頻繁相處,可以透過它審視我自己的肉身和靈魂?于是我需要一個角度讓我坦然面對它,可以仰視、透視、評判而不帶有任何的尷尬、羞澀和窘迫,放大到這個程度,金錢就跟這個環(huán)境變得融合起來,我們跟金錢變得可以交流。把它停留在這樣一個瞬間,就不會有貶低或者抬高、不會有貪婪或者禁欲,而能自如地建立起一種互相依存式的連接。”
愛恨情仇
在他的個展中,他專門設計了一個影像作品,許多臺攝像機同時開始錄制,從不同角度記錄人民大會堂——這個百元鈔背面那個頗具符號性的景觀。其中有一臺在國貿(mào),固定機位記錄人民大會堂,通過車水馬龍的長安街一直延伸到北京繁華的CBD,政治與商業(yè)通過道路建立起連接。還有一臺像轉經(jīng)筒一樣圍著人民大會堂拍攝,在車里不停地轉,直到被警察叫停。還有一個助理拿著手機在大會堂周圍拍攝,最后停在那里,看著人們在紅綠燈前停停走走,還有人在路邊放起風箏,拿手機拍照的游客不停地倒退,一個趔趄還摔了一跤。這些影像最終被放在幾塊大屏幕上,像一個巨大的監(jiān)視器。
他把百元鈔中的一個路燈放大,發(fā)現(xiàn)一個攝像頭的形狀也被還原在圖像上,而在這個作品中,人們會發(fā)現(xiàn)華燈上有不少的攝像頭,“各種形狀、各種功能、各種時代,背后所屬著各種不同的機構、不同的系統(tǒng),真的是很復雜。還那么鮮活,一方面讓你產(chǎn)生一種震懾,另一方面給人們營造更多的安全,同時也帶來另外一種不安定的東西,充滿矛盾性。”
顧長衛(wèi)給自己的展覽起名為“I”,這個英文字母可以有很多解讀,中文的“我”對應英文大寫的“I”,發(fā)音又很像中文的“愛”,策展人孔長安認為小寫字母似乎在表明一種當代的“小我”,或者普通人一樣微不足道的“小小的我的愛”,正是時代的變化讓這種“小我”得到寵幸。我問起顧長衛(wèi)這幾種可能性的時候,他一臉忠厚但神秘地笑笑,“你要問我,我最討厭說都有關或者是都無關,反正都沒有關系。有互動的狀況就是好的,如果你一定非要問這個,說明更有意思了。如果說的確是這個意思,或者是這個意思加那個意思,就把這個說沒意思了。”
命運
顧長衛(wèi)的作品中,有一個“李景花”,是圓珠筆在紙幣上的名字,下邊還注明“810”的字樣,這是中國人交費特有的習慣,注明姓名與金額,防止弄錯了。因此這張紙幣就帶有某個人的印記,于是也變得獨特,有生命起來。還有一個作品,顧長衛(wèi)將紙幣上一個五角星放大的時候,特別像奶油裱花蛋糕,紅色的突起如同果醬一般。在展覽開幕的時候,專門做了一個同樣的蛋糕,讓到場的嘉賓分而食之。
顧長衛(wèi)希望用紙幣建立一種更加獨特和直觀的質感,同時在這兩個極端中尋找平衡點,他特別做了一個裝置作品,仿制了大小重量相同的一沓沓1萬元的紙幣,然后像銀行一樣捆成十萬元的一摞,讓觀眾可以直觀地拿起來感知錢的質感。不同的是,滿滿一桌子“錢”被染成一半紅一半黑,似乎代表了兩個極端屬性,配合著現(xiàn)場的燈光,觀眾走進一個更加有參與感的紙幣世界。顧長衛(wèi)還把展廳刷成灰色,分割成一個個小的隔間,這也是上海當代藝術館改造相當大的一次布展,“我希望作品深藏在一層層包裹的環(huán)境里,像是在保險柜里,或是在教堂的懺悔室里。”
顧長衛(wèi)似乎不愿意對所謂未來有太多的預測,“從前我也沒有想過有一天成為職業(yè)電影人,這個世界總是遠遠超出想象,上中學時的最高夢想是在工廠做宣傳干事,幾年之后到北京讀大學,每隔三五年總是有一個意料之外的變遷。而每次變化總跟早期學習畫畫的經(jīng)驗有關,帶給了我很多命運的改變。”
或許就像顧長衛(wèi)的一個作品,他把百元鈔的“100”字樣復制下來,把“0”增加為72個,“一方面是來自于人民幣上的元素,它又那么像美元,于是數(shù)字變成一個有共同通行價值觀的標志。”這72個0,每四位就有一個計量單位,萬、千萬直到阿僧祇、大數(shù),“怎么聽都那么爽,這種感覺很微妙,又很復雜,我覺得又像人生,又像世界,你說簡單,真的簡單;你說不簡單,真是那么不簡單。”當我問起顧長衛(wèi)是否會專注于當代藝術的創(chuàng)作,他想也沒想,“十有八九吧,挺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