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狗的事業

王開嶺

一

日本“3 ·11”地震中，福島老人大江五郎痛失愛犬Aya，緊急逃難時，它被割舍了。此后，老人愧疚不已，兩度冒險返尋，未果。8個月后，災民還鄉，遠遠地，老人驚呆了，老人自家的報廢車旁，有個影子靜靜趴著，是Aya！雖瘦弱不堪，無力跑向主人，但它活著！它一直守著家的殘骸。

東京澀谷車站，有座狗的銅像。1924年，一條叫八公的狗隨主遷來東京，每個晨昏，它都在這座車站迎送主人。某天，主人未歸，他上班時突發心臟病，去世了。此后9年，該狗每天準時蹲候于此，風雨無阻，直至終老。1987年，誕生了一部著名電影——《忠犬八公的故事》。

這些偉大舉止，其實只是一條狗的平靜事業。

狗的特質在于，它需要家。

一條狗，天生即有歸屬，它直奔人而來，它是來投親的。

它以兒童身份，闖入人的親情體系，成為一名四條腿的家庭成員，成為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

狗黏人，如皮筋，其一輩子的嬉戲跳躍，皆以主人膝蓋為圓心，以主人喚聲為半徑。人類從狗身上獲得的，正是父母在兒童身上獲得的。

幼兒會長大，會叛逆，會用復雜覆蓋簡單、以深刻替換純真，狗不，它是永遠的蒙童。其心智穩定，不求深奧、不改伊始，你見過一條狗用智力欺負另一條狗嗎？即便沖突，也僅在體力上進行，這正是兒童特征。

人不僅做家長，更是狗之偶像、狗之宗教。一個人，無論社會角色多卑微，在膝下狗眼里，都是偉岸的，是神明，是唯一和全部。狗之仰望，會讓一個乞丐成為富翁，讓一個流浪漢成為國王。

此等崇拜，不單是骨頭的賄賂，更與狗的基因和秉性有關，與狗的世界有關。

執著、依戀、從一，耳鬢廝磨、情大于智，是狗身上最迷人的東西。

亦正是兒童的品質。

每條狗，都有一雙手撫摸它的頭。它用搖尾和皮毛的溫情來回報。

唐人潘圖有詩，形容落魄之人的還鄉：“歸來無所利，骨肉亦不喜。黃犬卻有情，當門臥搖尾。”

有幅照片，拍的是紐約街頭一個男人和一條狗：理查森，男，1984年起連續投資失敗，2007年破產，妻子離棄，親朋遠之，唯有一條叫Jooy的狗寸步不離，陪之流浪街頭。從Jooy恬靜的睡姿中，可見它對主人的信任和對現狀的滿足。

這樣的忠誠度，大概惟影子可比。

精神上，或許每個人都需要一條狗，以彌補同類之間缺失或斷裂的那種關系。

二

蘇格蘭愛丁堡，一位病重的老人請流浪狗巴比吃了頓飯，老人去世，送葬隊伍前往墓地，巴比一路緊隨，驅之，無效。此后14載，除去覓食，巴比一直蹲守墓旁。為瞻念，當地人在廣場立了座巴比雕像。

日本有家養老院，專門收留退休后的導盲犬，每只犬去世后，有一座小小墓碑，它服務過的盲人或親屬常來掃墓，帶來鮮花和它喜歡的玩具。

這些故事的啟示是——

僅靠同胞之間產生的情感，在類型、成分、配方和營養上，也許是不夠的。人與動物往來的價值即在于此，尤其靈性動物，人在其身上的投入和彼此交換的內容，定會反哺自己，使人更加像“人”，此即寵物的誕生原理和美學意義。人在寵他中體驗被寵，在被需要中實現自我需要，在被器重中學習自我器重。

但雙方并不完全對等。動物美德，會毫無保留地贈與人類;人之美德，只是部分地、有條件地對異類開放。

2008年5月12日午間，四川北川縣，一只叫小花的狗忽然狂吠，拼命叼人衣角，眾人驚懼，隨之離屋。俄頃，地動山搖，房舍成墟。地震一周后，為防疫，政府頒滅狗令，小花被絞殺，毫無逃避之意。

狗從不懷疑主人的召喚，任何時候，都會徑直奔來。

人陶醉于這份信任，而自己卻常常撕毀它、辜負它。

重慶西南政法大學校區，有只整日徘徊、神情凄然的狗。據附近店主說，它叫大黃，主人是名學生，兩年前畢業時拋下了它。過去主人傍晚即帶它到此遛達，這曾是一只快樂的狗。

它不知發生了什么，只嗅得這條路的意義，它行走在往事里。

我在微博上說：“這是一條狗的《尋人啟事》。可憐的孩子，這么早就開始回憶了……”

一個辜負了動物信任的人，很容易辜負他的同類，撕毀人間契約。

陳蘄摘自《自然憂思卷·每個故鄉都在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