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愛抵達心深處

龍巖阿泰

一

媽媽再婚時，我已經12歲。別以為12歲的孩子思想單純，什么都不懂，其實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大多早熟，而且在學校里，與同學之間的交流也會明白許多東西。我就是那樣敏感而早熟的孩子。

媽媽在我7歲那年離婚，傷心欲絕的她帶著我從廣州回到了龍巖。外公外婆對我們的歸來，既傷心難過又欣喜異常。那種復雜的心態我不理解，但他們對我無微不至的關心，那種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著的疼愛，我能感知。

離婚對于媽媽的影響是很大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無法走出婚姻失敗的陰影，對人也是百般懷疑。雖然一直有很多人為她介紹新對象，但她總是以這樣那樣的理由拒絕了。我早聽別人說過，繼父、后母對孩子都不會好。媽媽拒絕再婚，最開心的人自然是我，雖然我什么都沒有說，但在心里很感激她。我以為，有我，她的世界就是圓滿的。

沒想到，在我念初一那年，媽媽居然想再婚了。之前，無論外公外婆怎么勸，她都不聽，說是對婚姻恐懼，就這樣過算了。到底是什么樣的男人會讓媽媽一改初衷呢？我對那個即將走進我家的男人感到好奇。

他第一次來我家時，只一眼我就失望了。根本不是什么三頭六臂的帥哥，看年紀比我親爸還大。可能有四十五六歲吧，皮膚黑，頭發稀疏。在我充滿敵意的注視下，他居然半天叫不出我的名字，嘴囁嚅著，臉漲得通紅。望著他有些慌亂的表情，我想笑，都什么年代了，還有這樣木訥的人。但我感覺得出媽媽是歡喜的——她一直在笑，連眉梢也漾著笑意。看著媽媽的快樂表情，我心里的憂傷水草般瘋長、蔓延。

二

我的憂傷，媽媽視而不見。她被快樂包圍著，連走路都會哼唱：“我的熱情好像一把火……”外公外婆也站在媽媽一邊，說他怎么好，人又怎么本分。沒有人在乎我的感受，他們都在為媽媽的婚事忙碌。孤單的我，覺得自己被所有人拋棄了，眼淚簌簌滑落。

在媽媽的婚禮上，我孤單地坐在角落里悶悶不樂。“怎么不向你媽媽祝福？”外婆摟著我問。望著外婆慈愛的臉，我難過地低頭不語。

在外婆寬慰我時，他牽著媽媽的手走過來了。可能是喝了酒的緣故吧，他黝黑的臉潮紅一片。“佳文，叔叔不大會說話，但叔叔會用一顆真心對待你們母子。”他說。我瞥了他一眼，把目光移開。我親爸都不要我了，你能待我有多好？成人世界里的那些承諾，有多少可以兌現？

“佳文，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呢？”看我不理他，媽媽埋怨我。“媽，您是不是現在就開始嫌我礙事呢？”我瞪著媽媽問。“這孩子……”媽媽欲言又止，外婆忙把我拉了出去。委屈的淚水還掛在臉上，我傷心地對外婆說：“您不會也不要我吧？”外婆笑呵呵地說：“怎么會呢？你是我的寶貝孫子。但是，你得明白，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人生。你不能阻止你媽媽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你要祝福她，讓她開心……”外婆絮絮叨叨說了很多，那些話，我都明白，但心結難解。

在家里，我都不跟他說話。他叫我時，我故意裝作沒聽見，或者倔強地扭過頭不看他。媽媽罵過我幾次，說我不能這樣對待他。我不聽，還重重地把房間門關上，一個人躲在里面傷心。我想念我親爸，但他從沒給我打過電話，而且我早就知道他已經再婚，又有自己的兒子了。

自私的父母！我仿佛陷入了無底的深淵。我想過離家出走，但我沒有勇氣，只能天天在家鬧情緒，天天暗自傷心難過。

三

他習慣早起，每天早上都會為我和媽媽準備早餐。看得出是用心準備的，早餐很豐盛，每天花樣翻新，可是我不領情，以為這些是他故意討好我的小伎倆。

他是在超市開貨車的。休息日時，他就在家里搞衛生，或陪外公去釣魚，陪外婆打麻將。他的臉上總掛著一抹笑，很淡，卻敦厚。但這樣婆婆媽媽的男人，我不喜歡，他的討好方式也令我生厭。

我總是偷偷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有一次發現他在打電話，語氣很溫柔，像是在對一個孩子說話。我還注意到他漸漸濡濕的眼角。他沒想到我會在家，看見我出現在客廳時，他顯然嚇了一跳，匆忙間就掛斷了電話。

他叫我，我盯著他，沒說話。他的臉又漲紅了，自言自語地說：“是我孩子打來的。”我這才想起外婆說過，他也是離過婚的男人，有一個比我小1歲的兒子在他前妻那里。

“為什么不讓他來玩？怕我欺負他么？”我說，心里對那個素不相識的男孩子很感興趣。“他在另一個城市，他媽媽不讓我們見面。”他的語氣有些壓抑的傷感。“還真是個沒用的男人！”聽他說后，我不屑地想。

“再打給他吧，他肯定等你的電話等了很久。”說完，我進了房間，還把門關上。躺在床上，我的淚就滑落下來。他會想念他的兒子，但我的爸爸為什么就不會想念我呢？那么多年了，居然連一個電話都沒有。我想不明白，內心一直糾結。我也不敢問媽媽，她不讓我提起他，以前問她時，她生氣地打了我，還哭天抹淚，說我不爭氣。

他敲門進來時，我還在流淚。看見他，我故意背過身去。

“佳文，你也在想你爸爸，對么？給他打電話呀！”他說。

我不吭聲，淚依舊流淌著。

“是怕你媽媽生氣么？”他坐在床沿，把手放在我肩上，語氣很是溫和。

“你是為什么離婚的？你想過你的兒子有多難過嗎？”我氣憤地質問他。其實，這些話，我一直想質問我自己的爸爸，但沒有機會。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后，他走了出去。

后來外婆告訴我，其實他跟媽媽一樣，都是被人拋棄的。他的前妻嫌他太老實，嫌他木訥，不會掙錢。

知道他的事情后，對他，我有了一種莫名的同情。

四

因為對他的同情，我跟他說話時也就客氣了一些。他對我的好，我能感知。我是個敏感而早熟的孩子，別人對我的態度，我能猜得出真假。或許，他是太想他的兒子了吧，感覺得出，他把一腔的愛和熱情都給了我。他對我的關心無微不至，甚至于天天在我早上離家去學校時，久久地佇立在家門前。有一次，我偶然回頭，看見他正默默地望著我，那眼中的熱切神情我很熟悉，他每次看他兒子的照片時，都是這樣的眼神。

我一直很好奇他的兒子，只有我們兩人在家時，我就會主動詢問他。說起他兒子，他就神采飛揚，滔滔不絕地講個不停。

“為什么不去看看他，或者把他接過來住？”我看著他問。

“我……我……”他支支吾吾，然后嘆氣。

“真沒用！怎么有你這樣的爸爸？想念他，為什么不讓他知道？”說他時，我卻忍不住流了淚。我想起了我的爸爸，不知道，他會不會想念我？很多年沒見面了，我都快想不起他的樣子了。

看見我流淚，他慌了，抓著我問：“佳文，怎么了？”

“我想念爸爸，我快想不起他的樣子了。”我哽咽著說。

他突然就把我抱在懷里。我看見了他濕潤的眼眶。這個鐵一樣的男人，上次車禍時，腳傷成那樣，他都沒有哼一聲，但想念兒子時，他居然在我面前流淚了。

五

我們有了默契。雖然在家里還是很少交流，但我不再故意頂撞他。他說過，我們都是男人，要讓自己身邊的親人都過得幸福踏實。

遇上周末，他會帶著我們全家人到郊外走走看看。他說一家人要常在一起才能增進感情，無論是親戚還是朋友，不聯絡，感情就會疏遠了。

他對家里每個人的好，我都看在眼里。媽媽的快樂顯而易見，她不再整日繃著臉，不再垂頭喪氣。外公外婆也因為媽媽有了一個新的歸宿而重展笑顏。看著家里人的笑臉，看著他們輕松愉快的表情，我深深地感激他。我知道，這一切都是他的功勞。

我不知道他的兒子是否有我幸運，可以遇見這樣一個不錯的繼父。

他會邀我一起出去散步，會跟我談論關于人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他像個貼心的朋友，能讀懂我的心事。

就連感情上的困惑，他都能看得出來。我在學校里，喜歡上了一個高年級的女生，但那個女生很快就要中考了，我怕打擾她。這樣的事我不敢跟任何人說，怕別人笑話我，更怕被老師知道后要訓斥我。郁悶在心，我連讀書也沒勁。

看我整天無精打采，他知道我一定有什么事。媽媽不在家時，他問了我。“沒什么事，別管那么多。”我心煩意亂地說。“不是說過了，我們要當朋友。”他低低地說。“你不會理解的，跟你說了也沒用。”我大聲嚷嚷。

他靜默了，眼中閃過一絲黯淡。

“對不起！不是因為你。”看他這樣，我解釋說。

“我只是希望你能開心些，如果我能幫上什么忙，我都愿意去做。”他說，然后轉過身去了廚房。隔著玻璃門，我看見他在里面忙碌。

“吃碗熱湯面吧，很辣的。”一會兒后，他端了碗面出來。

我曾對他說過，我心情不好時，最需要一碗熱湯面，辣辣的，吃過后出一身汗，就沒事了。

原來，我隨口說過的話，他都一一記在心里。

六

跟他一直是這樣淡淡地相處，庸常的生活平淡無奇。我們之間沒有發生過什么感人至深的事情，但他細膩的愛、他的關心卻一如既往，慢慢地潛入我的心底。

有些感動是在瞬間觸及我的肺腑的：在我看見他笑臉盈盈地對著外公外婆說話時，在我看見他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媽媽的背影時，他的愛那么鮮明，那么豐饒。

他一直把我當成朋友，跟我談論他的兒子，那時的他，動情得像個需要我撫慰的朋友，我愿意跟他一起守護我們心中的思念。

他的愛就像一條涓涓細流，慢慢地抵達我內心深處，聚成了一片遼闊的海域！

谷春林摘自《學苑創造·C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