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淑陽
作家畢飛宇在一次訪談中直言散文在他眼里是比較可怕的東西。因為與小說相比,散文離作者尤其近,它使作者全部暴露出來。換句話說,現實主體有被寫作主體“泄密”的危險。散文難寫,主要在于真話難講。寫作者不僅要有膽魄,更要有睿識;不僅要有睿識,還得有才能和心腸。這樣,膽魄之外不至于使人感到魯莽,睿識之外也不平添傲氣。誠然,凡此種種都做到,自不易,卻亦不敷。木心曾言,無審美力者亦無情。表面看,此話是面向讀者而發,其實也說給寫作者聽。散文之“真”已非易事,而“以美啟真”(李澤厚語)則更難以企及。
然而,閱讀劉劍梅教授的散文集《彷徨的娜拉》,盡可忘卻上述隱憂。打開書頁,便是打開一片自由的空間,一字一字盡是情、思、真、趣,盡是在不斷被圍困的現實經驗中日漸喪失的“現實感”的重現。其實,現實感并未喪失,只怪時代強勢地擠兌著個體生命的思考空間,使人們再沒耐性彷徨、沉思,于是變得愈發憚于面對,或是選擇性地遺忘。塞內加說,我們真正生活過的那段生命僅僅是一小部分,其余的部分不能算是生命,僅僅是時間而已。于是,這本小書更像一場機緣,使人在行色匆匆的日子里停下腳步,隨著作者,去思考自己的存在,去尋找將時間提煉成生命的詩意方式。
《彷徨的娜拉》是寫在中年的“往事與隨想”。形似“彷徨”,實發“不惑”之言。這也是一本女性之書,承襲了作者第一本散文集《狂歡的女神》的精神走向。在一九二七年版的《地糧》再版序言中,紀德坦言:“在臨死前能親見自己始終貫徹一己主張的那些人,我愿有人能把他們的名字例舉出來,我將在他們的身旁占一席之地?!笔隁q月,“變易”自不必說,從大洋彼岸東渡至香港清水灣,游刃于東西文化、中英語言,徘徊在母親、妻子、女兒與學者、師者之間;但“變易”卻總由“不易”牽著,那便是作者獨到的女性主體視角,是對自我、對女性、對文學、對生命存在方式的洞見與悲憫。“不易”的正是要在自身克服時代的勇氣,而這,卻也是彷徨的根由。
“娜拉走后怎樣”一句原本出自一九二三年末魯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的演講題目,魯迅認為,迫于經濟的壓力,“娜拉們”很有可能最終回歸“安樂窩”,或是“墮落”。劉劍梅追隨魯迅的叩問,而走向更深邃的心理層面,這一問便是十年?!犊駳g的女神》中散文詩般的敘述已將那位初為人母,每天都“掙扎于孩子與事業之間戰爭”的女性知識分子那“碎片化”的日常生活描繪得淋漓盡致,正如作者所說:“這些解放了的婦女,怎么也沒想到,就在解放的那一刻,自己的肩上突然在家庭的重擔之外,又多了一副社會重擔,個個成了‘雙肩挑,甚至‘多肩挑……懷孕、生產時身體的變形與劇痛都還是暫時的,每日反反復復對孩子瑣碎的照顧與工作中的焦慮,才真正難以對付?!弊髡哒媲械伢w認到女性學者所經歷的生活困境與心靈困境,那是來自四座“大山”的傾軋—養育子女、學術研究、教學工作與行政工作—于是她繼續思索道:“經歷了這一切,才明白解放也有解放的難題,才想到任何一種漂亮的理念、主義都有兩面性?!保ā侗е尥薜较愀邸罚┻@絕非抱怨,也并非無奈之辭,而是作為女性主體,該如何保持一份清醒與澄明,如何傾訴,如何吶喊。如果說《狂歡的女神》是“吶喊”,那么將第二本散文集視作“彷徨”則并不唐突。韶華十載,初為人母的女性學者已是兩位可愛孩子的母親,雙語著作頗豐,且在學界均不同凡響,表面上看,真乃“人生贏家”。然而,個中辛酸滋味,知音者一看便了然。四座大山依舊巋巍,新的矛盾層出不窮,堅強的卻是一顆盡責盡善盡慧之心,是打不垮、盜不走的女性內在的韌性與力量??墒?,十年后,當作者返還故里,卻正撞見了魯迅當年所目睹的“蕭索”之景。那是與外在繁華極不相稱的內心貧瘠與空虛。“現在,有一部分職業女性,原本是有工作的,可是嘗到了‘雙肩挑的苦頭之后,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夠有足夠的經濟能力,讓自己回歸家庭,享受平靜幸福的家庭生活;而一部分先富裕起來的男人,賺了足夠的錢,不僅愿意養自己的太太,甚至還要養‘二奶和‘三奶。”于是,作者對魯迅的問題進一步發問,“難道回家就能夠解決女性的生存困境嗎?”(《娜拉回家后怎樣?》)這一問便問到根本。中國二十世紀歷經數十年的婦女解放運動到了今天,是否為女性主體帶來了內在“質”的變化?觀察今時今日的女性心靈景觀,這場運動竟演變為女性意識的大倒退。然而,作者并未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橫加裁斷,生活本身便是困境,只能以大悲憫之眼作冷觀與見證,她說道,“這次短暫回京,聽到許多‘煙花女子的故事……我并沒有如同一些朋友那樣,立即給予道德裁判,只覺得無是無非,無善無惡,不過是一種新的生存狀態而已。世界雖大,這些女子找不到別的生存位置,只能靠自己的青春妙齡做些謀生,我們無力相助,還能說什么呢?”但悲憫絕非姑息,作者將這些女子視作“茶花女”的“偽形”,從文學、文化維度進行深刻精彩地剖析。
輯二與輯三,前者探討詩意的存在方式,后者反思文學研究現狀,其中,《回歸文學》一篇,讀來發人深省,也令人動容,當文學研究者的關注點不再是文學本身,而熱衷于以光怪陸離的理論設置一個個“語障”,那么又如何能進入真問題,進行真研究呢?此兩部分可謂情思兼懷,詩趣盎然,恰可證明本書雖可謂一本“女性之書”,但“女性”二字指涉的乃是作者視角,而非對讀者的選定。輯二是包納理想人格的“意群”,它為一切現實中的“非功利”“無目的”卻又神合內在生命質量的“大目的”辯誣,為一切已經遠去,或者正在遠去的人性至善至美奏響精神挽歌。這些理想的精神狀態可以是稚氣未脫的兒子對“原始”的、未經機器改造之自然本性的天然向往,可以是電影《空房間》中那個拒絕做空間奴隸、“大隱隱于朝市”的都市隱形人的隱喻,或者是與喧囂的文明世界拉開距離的“樹上的男爵”的迷人姿態,也可以存在于伊朗電影《小鞋子》中那對相親相愛的兄妹—阿里和薩拉—天真而潔凈的目光中。正如林語堂所言,“人生幾乎是像一首詩”,理想的生活該像藝術一樣存在??墒恰笆煜な拦实娜藗儾辉倩氐教煺婕儤愕木车貢r,文明就會到處充滿困擾,日益退化下去”(《缺乏人生藝術化的時代》)。終歸,大多數的理想與現實方枘圓鑿,這幾乎便是理想的宿命。而理想卻因這宿命般的悲劇性而愈發迷人起來。也許,理想的價值正在于它不能被實現,它只是一種能動性。理想在理想的位置上起著作用,釋放著“靈暈”,以使內心平靜而完整。
如果說《狂歡的女神》尚存青春的困惑,充滿對世界的不平之氣,到了《彷徨的娜拉》,作者早已“悟”到生活的真相,便是“狂歡只是瞬間,彷徨則是常態”。然而,人生之難,難就難在知命之后仍必須堅定地走,而無從逃遁。于是,在寫作的一字一字中,在坐定后的孤獨中,作者理解自己,愛自己,也理解了別的孤獨的心靈和深藏在其中的人性困境。莫洛亞克曾說:若將幸福分析成基本原子時,亦可見它是由斗爭與苦惱形成的,唯此斗爭與苦惱永遠被希望所挽救而已。重返母語寫作,劉劍梅就像回到原岸的奧德修斯,她內心對女性、對文學、對生命、對永恒的虔誠信仰便是渾然天成的希望,她一字一字地書寫著女性的生之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