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建德
反對新文化運動的“老虎總長”章士釗曾經(jīng)是鄒容一類躁進的人物,好為熱的文章。一九○二年到一九○五年之間,他因罷課廢學從南京來到上海,成為愛國學社社員,做過《蘇報》一個多月的主筆。《蘇報》案發(fā),他與陳獨秀、張繼等人立即創(chuàng)辦《國民日日報》,在租界治外法權(quán)的保護下繼續(xù)發(fā)表極端言論,后又加入華興會,密謀舉事,事敗流亡日本。從此章士釗大變,發(fā)憤力學。李石曾一九○二年留學法國,一九○七年與吳稚暉、張靜江在巴黎創(chuàng)辦《新世紀》周刊,鼓吹“純正自由”,掃除一切政府。《新世紀》所標舉的革命思想不局限于排滿和朝代更替,要比清末民族主義更加激進。李石曾一生多姿多彩,創(chuàng)辦社會、教育事業(yè)無數(shù),雖為國民黨元老之一,卻自稱始終不改無政府/世界主義的信仰。章士釗和李石曾同年生(1881),同年死(1973),有很多共同的朋友,也曾同在北大任教。實際上在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到十二月之間,兩人所屬營壘不同,已有嫌隙。馮玉祥“北京政變”后,李石曾在黃郛臨時攝政內(nèi)閣極有影響。他策劃了溥儀出宮事件,不久出任清室善后委員會委員長。這個宣布即將接收故宮的委員會幾乎是國脈所系,段祺瑞執(zhí)政府成立后推薦四位部長級官員進入委員會,以示慎重。想不到李石曾以國民軍為靠山,竟斷然拒絕。四人之一即司法總長章士釗。第二年李石曾發(fā)動強大的社會力量兩次將章士釗打倒。章李二人或明或暗地卷入了“金法郎案”,這為我們探討當時的“思想革命”和權(quán)力之爭的特點提供了一個合適的背景。
一
中國于一九一七年八月加入?yún)f(xié)約國對德宣戰(zhàn)后,與盟國中庚子賠款受賠國商定,庚款賠付從當年十二月起延展五年,從此就通過各種渠道與相關國家的人士接觸,希望對方退還庚款中未付部分,用于文教事業(yè)。一九二二年,緩付期滿,這方面的談判更顯得緊迫。美國在戰(zhàn)前就將部分賠款退還,開了先例。一戰(zhàn)后,各受賠國政府也想仿效,但是不免存有私心,都想借退還款擴大本國在華利益和影響。有兩個國家做得十分過分,一是日本,一是法國。日本將庚款余款完全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由外務省一個專設機構(gòu)管理(每年要有預算,列入國家總預算送國會審議),用于所謂的“對支文化事業(yè)”。法國退款懸案的解決非常特別,始終與“金法郎案”(以下簡稱金案)的丑聞纏繞在一起,而且,處理中法實業(yè)銀行倒閉后留下來的“無利債券”的方式,也讓人生疑,法方明顯得利太多。金案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輿論關注的焦點,但是太敏感,有人故意回避,或擔心報復,或希圖沾溉。學界比較看重當時新舊兩派的思想交鋒,往往不能看到這種交鋒與庚款退還款管理權(quán)之間的聯(lián)系。這是忽略“思想背后的利益”的一個典型案例。中法兩國關于庚款退還的談判遷延近三年,最終以中國不得已的讓步而結(jié)束,中法教育基金委員會隨之產(chǎn)生。該機構(gòu)掌管并支配部分用于教育的庚款(或者說因懸案解決而生出來的一些利權(quán)),直接受惠于談判的成功。如果金案中確有貪腐行為,擔任中法教育基金委員會中方主席、早在一九一九年就謀算法國退款的李石曾有涉案的動機,自然逃不掉干系。想不到的是李石曾的對手、段祺瑞執(zhí)政府的司法總長兼教育總長章士釗居然也在學生打倒他的聲浪中卷入金案丑聞。章士釗不以為恥,反而廣而告之。他不敢檢舉別人,只能“自劾”,希望政府徹查。
一九二五年八月,北京學生聯(lián)合會痛罵章士釗“摧殘教育,禁止愛國”,章士釗在《甲寅周刊》(第1卷第6號,1925年8月22日)的“時評”欄回應指控,引了這段已經(jīng)見諸報端的問罪文字,可見他并不心虛:
章士釗兩次長教,摧殘教育,禁止愛國,事實昭然,敝會始終表示反對。乃近日復受帝國主義之暗示,必欲撲滅學生愛國運動而后快,不特不謀美專之恢復,且復勾結(jié)楊蔭榆,解散女師大,以數(shù)千女同學為犧牲,此賣國媚外之章賊不除,反動勢力益將氣焰日高,不特全國教育前途,受其蹂躪,而反帝國主義之運動,亦將遭其荼毒矣。故敝會代表九十八校,不特否認章賊為教長,且將以最嚴厲之手段,驅(qū)之下野,望我國人其共圖之。
這一段講述反帝思想斗爭的故事以及檄文風格,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有所了解的人,都是耳熟能詳?shù)摹4蟮览碛脕眄樖郑僬f多數(shù)人不會追問隱蔽的目的。魯迅的《寫在〈墳〉后面》揭示了一種“取巧的掩飾”:“劉伶喝得酒氣熏天,使人荷鍤跟在后面,道:死便埋我。雖然自以為放達,其實是只能騙騙極端老實人的。”不過天下“極端老實人”多,專治“竹林七賢”的學問家尚且以劉伶為放達,研究那次學潮的年輕人稱章士釗、楊蔭榆“賣國媚外”,更不必猶豫了。
一周之后,《甲寅周刊》(第1卷第7號)“通訊”欄登出章士釗(署名“孤桐”)回復向紹軒的信件《李石曾—答向紹軒》。他在信上先表彰湖南同鄉(xiāng)、漢口明德大學副校長向紹軒(復庵)辦學良績,然后寫道:“復庵以此書求為表襮,愚以所言近乎直諒,且不計其文責之事,而先著其為人如此。”章士釗不提李石曾的名字,因為附錄(向紹軒來信)說得夠多了:
……嘗聞人言,李石曾君子也,純潔能事其事者也。此次見其干涉女師大事,且強指為外交問題,以圖風潮擴大,遂其掃除異己之謀,始覺名下無虛士一語,為不可信。紹軒適來北京,目睹怪狀,不勝太息,曾貽書讓之,明揭三失。為目的不擇手段,類陰謀家所為,一也;以學生為武器,背教育根本原則,二也;以此種精神,被之文化事業(yè),將于社會國家有損,而為海內(nèi)外識者所笑,三也。……書往,七日不見答,審李君無悔過之意也。
“強指為外交問題”是不公平的論辯策略,在現(xiàn)實的爭奪搶斗中,能夠一舉占據(jù)道德政治的制高點,加之“以學生為武器”,還是非常有效的。向紹軒直呼李石曾“虛士”、“陰謀家”,還揭露他借女師大學潮“掃除異己”。最終目的是什么,讀者只能猜測。不能純潔“事其事”,已經(jīng)有所暗示。李石曾讀了,心中有數(shù)。
三周之前,針對有人罵他“賣國”,章士釗已在《甲寅周刊》(第1卷第4號,1925年8月8日)的《與李石曾談話記》中予以反駁,但是懾于李石曾的威勢,語言吞吐,底氣有點不足。女師大一小部分學生占領學校,拒絕校長入校辦公,妨礙暑期正常的校舍維修。八月一日,楊蔭榆請警察護送回校,體面盡失。李石曾在三日晚的一次宴席上就此事與章士釗爭執(zhí)起來。他說女師大學生正在召開滬案(五卅慘案)后援會(按,女師大學生為滬案募捐,楊蔭榆捐款三百元),政府派軍警解散學生,“不得不疑及英日盾諸其后”。于是一次學校行政管理上的糾紛提升為愛國與賣國兩股力量的對抗。章士釗記錄了兩位老朋友之間的爭論。他的辯駁話中有話:
所謂英日盾諸其后者,大之為賣國,小之為得賄。實則賣國與得賄即是一事,姑分而言之。……愚誠深服石曾之無政府主義,十分貫徹,此其影響,固可引起一部分人罵倒政府,亦未始不可引起他一部分人,罵倒石曾。謂石曾諸所行為,有別一國盾于其后,色彩甚為濃厚,因迫而以同一之罪名,轉(zhuǎn)嫁于人,以為疏辯,或觝衡之計,石曾將何辭以對乎?……今乃羌無故實,全憑羅織,掉之一輕心,臨之以戾氣,圖利青年男女之弱點,破壞舉國一致之外交,如飲狂泉,百端煽惑,此不愛國,并不愛己;此不重行,并不重言。愚甚為石曾不取也!愚甚為吾友不取也!
章士釗由“賣國”轉(zhuǎn)向“得賄”,由政治思想之“大”轉(zhuǎn)向金錢利益之“小”,并以小字體的插入語指出兩者性質(zhì)相同,“即是一事”。這么一過渡,他就轉(zhuǎn)守為攻了。筆者原先也曾留心這段反擊文字,以為“別一國盾于其后”是指蘇聯(lián)。章士釗受流言(金案中“得賄”)中傷,更可能存心將兩字回贈李石曾,把矛頭對準金案背后的交易。李石曾在清末新政時就以法國通著稱,據(jù)說因“與法國當局交往頗厚”,臨時大總統(tǒng)孫中山擬派他為駐法公使。此事不足征信,但他在法國政界左右逢源,適合于中法之間的溝通,確是事實。兩國庚款退還的交涉終于在這一年四月帶來具體可感的收獲,中法教育基金委員會是直接得益的機構(gòu)。章士釗在此提醒李石曾,不要忘記恰恰是他為法國利益游說,“色彩甚為濃厚”。談判過程中究竟是誰在圖謀私利,賣國得賄?指責政府有“英日盾諸其后”,無非是做賊心虛,倒打一耙(“因迫而以同一之罪名,轉(zhuǎn)嫁于人,以為疏辯”)。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四日,章士釗以司法總長兼署教育總長,一個月不到,因得不到人身安全的保障,逃到天津避難(7月28日再就教育總長,堅持到11月底再次“毀家”)。他在世紀初也是造反罷課的學生,留日、留英的經(jīng)歷改造了他,使他像自殺前的陳天華那樣,轉(zhuǎn)而堅信學生非奮學不能救國。他在《新舊》(《甲寅周刊》,第1卷第8號,1925年9月5日)一文回顧自己的變化說,“十八年前,愚持極端之革命論,并主廢學以救國,其后違難東京,觀念漸易,廢學救國,竟一變而為苦學救國,因與革命老友割席,馳赴英倫。章太炎、黃克強諸先生,俱甚恨愚,愚不之顧也。民國八年間之所經(jīng)歷,足證吾逐漸變化之理想不大謬者,其例甚夥。故吾之新舊調(diào)和論,即或字之為守舊論,亦由證例歸納所得,與先天假設之說,大大不同。”
教育部本欲整頓學風,清理各校財務積欠,幾乎處處碰壁。這是一個特別敏感的時期。三天之前即四月十一日,財政總長李思浩會同外交、教育兩部以及教育界代表,與法國使館商定管理法國庚款特設機構(gòu)的組織大綱,當月二十八日,中法教育基金委員會成立,委員共八人(中方七人,法方一人),中方代表團主席為私立中法大學董事會董事長、代校長李石曾。一九二五年四月第一筆資金二十六萬五千元(美金)到位,“卻是名為充作中法庚款委員會的日常經(jīng)費,而任由財政部與該委員會主席李石曾個人‘商準,‘掃數(shù)借去”。這筆借款(及其利息)如何使用,未見交待。李石曾避開教育部直接與財政部發(fā)生借貸關系,說明北大一九二五年兩次在他指使下脫離教育部,或因相信財政部會有妥善安排。這個基金會在李石曾主持下很快就將異己(包括教育部代表、因鎮(zhèn)壓女師大學潮臭名遠揚的劉百昭)盡數(shù)排斥,變成他一派的權(quán)力基地。三一八慘案后李石曾遭通緝,避居東交民巷的法國醫(yī)院,中法教育基金委員會中方主席改由李石曾一系的中堅人物沈尹默擔任,但李石曾的得力助手蕭瑜(子升)仍是委員兼駐會秘書及中國代表團干事,因此會中一切事務,他都可以遙控。法方在該委員會中與中方享有同等權(quán)利(表決時雙方各有一權(quán),經(jīng)費兩分),李石曾的地位在法國看來無人能夠替代,他是否出任中方主席其實并不重要。
二
李石曾本人向以“社會技術”見長,開創(chuàng)文化、教育“事業(yè)”無數(shù),蕭瑜寫道:“石老每在一地經(jīng)營事業(yè),必與其他有作為之一人或數(shù)人深相接納,成為密友,以便共同奮斗。”蕭瑜直言,李石曾善用裙帶關系,好說“忠厚為無用之別名”,可見他的“社會技術”無非就是基于“關系”的厚黑之術。沒有資財,權(quán)術也運轉(zhuǎn)不靈。他早年曾以三十萬法郎“資助”(也可以說收買、賄賂)法國政治家、眾議員穆岱(Marius Moutet)競選,用蕭瑜的話來說,穆岱此后“終其身為李老一助手,為中國一良朋”。但是取穆岱或法國的立場,此話也可以反過來說,即李石曾崇拜法國文化,終其身為穆岱一助手,為法國一良朋。一九一六年三月,李石曾、蔡元培和法國歐樂教授發(fā)起籌組法華教育會,該會六月二十六日成立,蔡元培為中國方面會長,李石曾為副會長,法方會長歐樂,副會長即穆岱。法華教育會還在巴黎設有會所,可見是一個有社會資源的組織。蔡元培的法語聽說能力比較有限,與兩位法方會長交流,大概還離不開李石曾的中介,會長一職,近乎掛名而已。這一年冬蔡元培應教育部之請回到國內(nèi),出任北大校長(1917年1月4日),李石曾不久也返京,擔任北大哲學系的生物學、社會學教授。李石曾身世顯赫,國內(nèi)關系網(wǎng)四通八達(其父李鴻藻有多少“朝殿門生”!),法國政界又有靠得住的朋友(除了穆岱,還有里昂市長、激進黨領袖赫里歐和數(shù)學家、政治家班勒衛(wèi),后面兩位都當過法國總理),加上游學法國時結(jié)識了吳稚暉、張靜江、蔡元培和汪精衛(wèi)等“共同奮斗”的朋友,回到仍以派系為主導的中國社會,憑他那套“社會技術”,很容易在自己身邊聚攏一班人馬。以他為領袖的法日系在北大出現(xiàn)了。
李石曾游學法國十余年,一大收獲是學會了如何以各種各樣社會或公共事業(yè)的名義拉取贊助,公家的撥款或私人的捐獻,多多益善。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專在海外為政治運動籌款,李石曾與他們相比要高出一截,他倡立會社(進德會、世界社),開辦學校,創(chuàng)業(yè)范圍更加廣泛。他籌集資金確有過人的本領,對如何管理好資金以兌現(xiàn)籌資時的許諾,卻不甚費心。他在巴黎創(chuàng)辦豆腐公司,用的是直隸省的投資公股三十萬元,最終他自己贏得美譽(孫中山曾提及),卻視公股投資為無條件饋贈。還是讓知道底細的蕭瑜來說:“石老得款,除以一部分開辦豆腐公司外,又組織印字局,編印新世紀月刊等,主張革命排滿。……民八冬,余由巴黎回舊京,一日,石老交余一小冊,冊名‘吃人兩字,為直隸省公民團所印,列舉直省公益被侵害而無公平措置各點,約二十項,其中一項,即指巴黎豆腐公司所投公股,下落不明,石老一笑置之,旋說:‘作了革命運動費,下落是很明白的。”(李石曾1908年從巴黎回國招股,直隸總督楊士驤鼎力相助,年譜中也有記載)無政府主義的便宜之處就是可為常人眼中不能接受的行為做出高尚的解釋。他還需要更多的“革命運動費”。
庚款能夠退還,激發(fā)了極少數(shù)先覺者的想象。李石曾是最早發(fā)現(xiàn)并利用庚款退還款潛力的中國人之一。一九一九年六月李石曾回法國(應該是在《凡爾賽和約》簽署之前,這段時期中國駐法大使胡惟德也正在為此事與法方接洽),十二月十五日離法返國,居留時間約半年。他主要在巴黎忙于法華教育會、留法勤工儉學會事務。據(jù)年譜記載,這一年夏李石曾由巴黎赴比利時,與布魯塞爾大學教授敘爾洽商退還庚子賠款合作組織中比大學,未果。比利時雖屬法語區(qū),不在李石曾留法期間的活動范圍之內(nèi),他能想到與敘爾教授洽談用庚款退還款籌辦這樣一所大學,那么他與法華教育會同事(尤其是歐樂和穆岱)醞釀如何利用法國退款興辦中法大學,是題中應有之意。他為庚款退還一事拜訪了一些法方部長級官員,甚至應對方之請擬出一份法國退還庚款如何用于中國教育事業(yè)的方案,可以說為法國議會一九二一年通過相關法案完成了前期準備。一九二○年一月,他回到北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西山碧云寺創(chuàng)設北平中法大學,自任校董事會董事長。此外他還為籌備中的里昂中法大學多方(包括法國)拉取贊助,也曾試過北大,遭到胡適等人抵制,未獲成功。北平的中法大學的創(chuàng)立見證了他的遠見:這是今后法國庚款問題解決后吸納法國庚款的重要渠道。蔡元培以北大校長的身份兼任中法大學校長,其實與教育部有關規(guī)定不合,不過這也改變不了該校事務實際上由董事長包辦的事實。這是一所私立大學,而庚款退還款屬于國家,用公款資助私學是否合理?資金的分配管理是否接受政府機構(gòu)監(jiān)督?然而到了一九二五年四月中法談判完畢、中法教育基金委員會成立之際,李石曾還真克服了無數(shù)困難,把看起來不可能之事辦成了,而且辦得滴水不漏—除了一點丑聞。整整六年的心血收到了豐厚的回報,中法教育基金委員會甚至在西交民巷建有會所。《現(xiàn)代評論》就此發(fā)出過尖銳的批評質(zhì)疑聲,但是沒有點名,也未能得到輿論界有力的呼應。京城最強大的筆桿子此時選擇沉默。
一戰(zhàn)后,法郎大大貶值,法國要求中國支付的庚款數(shù)額以虛擬的“金法郎”(價值約為紙法郎三倍)為準,而這筆賠款將用于救助已在一九二一年六月倒閉的中法合資中法實業(yè)銀行(該行股本中國占三分之一[公款],法國占三分之二[私款])。中國政府最終以相對穩(wěn)定的美元折算賠款,基本同意了付金的提議。金案從此成為一九二二年到一九二六年政治社會生活中的關鍵詞。法方一九二二年六月下旬巧妙提出庚款以“金”結(jié)算,中方未予重視,七月九日與法方達成一致。此事疑點極多,中方準備照辦的消息公布后,輿論大嘩,國會極表反對。同年七月二十八日,在社會上對這一協(xié)定還有種種阻力的情況下,法國駐華大使已經(jīng)明確指定部分退還庚款用于幾所學校:“此刻即從事商定將按照本年七月九日協(xié)定用庚子賠款下屆年金作為中法教育之款項,其中撥出一部分用途如下:十二萬五千金法郎可撥給天津海軍醫(yī)學校,十二萬五千金法郎可撥給上海中法工商學校,二十五萬金法郎可撥給北京大學之新中法大學。”五十萬金法郎的一半用于新設而且身份還不大確定的中法大學(“北京大學之新中法大學”),可見法國方面與李石曾(或法華教育會)聲氣相通,結(jié)成了利益共同體。李石曾向北大教授評議會申請過創(chuàng)辦海外分部的撥款,胡適等人婉拒。他大概也曾考慮到學校與“國立”兩字沾邊,得到庚款的資助就名正言順。然而在這一點上他受到挫折,好在無礙大局。經(jīng)過七個月的頻繁接觸,一九二三年二月十日中法換文,中國正式承認付金。此事主要由剛成立的張紹曾內(nèi)閣外交部、財政部(兩部總長分別為黃郛、劉恩源)推動。兩人一九二三年二月上旬才上任:“二月一日,劉恩源就任財政總長,二日晚調(diào)閱有關案卷,三日與法使會談,即大致承認付金,法使驚其果斷爽快”;黃郛二月三日上任,九日的國務會議就同意以金法郎償付,次日由外交部通知法使,正式換文,可謂進展神速。黃郛二月十四日會晤法使時公開表示:“去年(1922年)在法國游歷,曾蒙法政府優(yōu)待,留有絕好紀念,此次先就署職,適值中法懸案急待解決,無人負責,細按中法實業(yè)銀行復業(yè)一事,于中法兩國方面,均有利益,在法國則恢復商務上信用,在中國則收回庚子賠款中一大部分,故本總長毅然贊成維持協(xié)定,雖國會方面尚有責難,將來事實明瞭,當能諒解也。”
黃郛、劉恩源根本未與法方進行認真談判,對中法實業(yè)銀行也未展開細致的調(diào)查,他們早早收兵,自然招致國會和輿論的抨擊。財政部為這一決策辯解,號稱同意付金法郎,政府和民間可獲利五千八百六十八萬元,不同意,將損失六千一百六十一萬元。王樹槐先生評論道:“政府的解釋,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下自我粉飾而已,所列獲利之數(shù),尤不可信,殊不知此款皆出自中國人。遠東存戶中國方面所占幾何,難以確知,不無夸大之嫌。”葛夫平對法國庚款的退還及其利用做過迄今為止最為徹底的調(diào)查,使學界對中方的實際得益有了更為全面的了解。筆者以為,法國退款恢復了中法實業(yè)銀行,中國存戶(其實只是“遠東存戶”的一部分)得到了賠償,畢竟值得慶幸,但是清末民初,股市蝕本,投資被騙,銀行倒閉,時有所聞,多數(shù)利益受到損害的中國普通投資者、存款人絲毫得不到國家層面的保護。用公共財政救助一部分人而置多數(shù)虧損者的利益于不顧,不能體現(xiàn)公平原則。
馮玉祥“北京政變”后,黃郛臨時攝政內(nèi)閣(1924年10月31日至11月23日)成立,黃郛請李石曾出任教育總長,李不就,推薦易培基,后者從此成為李石曾“共同奮斗”的密友。黃郛兩年前赴法國,并非官方訪問,如何“蒙法政府優(yōu)待”,細節(jié)待考。法國大使在二月十四日的晤談中予以確認:“法政府去歲接待貴總長,不過略盡東道常禮,不意貴總長即為將來解決中法懸案負責之人,可謂奇緣矣。”李石曾關注甚至暗中參與中法關于庚款的交涉,頗有一些時日,他是否囑托他在法國政界的朋友對黃郛多加照顧?懸案解決,一個管理庚款的權(quán)力機構(gòu)才能產(chǎn)生,中法大學才能獲取資助。這機構(gòu)的中方主席是誰,不會有疑義,早已內(nèi)定。為加速談判進程并使原初的方案早日實現(xiàn),利益攸關各方皆有可能以不當手段施加影響(參見黃郛夫人沈亦云所著《亦云回憶》,臺灣傳記文學出版社1971年版)。章士釗卷入此案,以前談得很少。但是要回到一九二五年的北京,還是不能免去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