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美國圖書館修古書

翁佳妍

2015年4月30日，孫微納在微信朋友圈發了一張照片。上面整齊地碼著8件工具：有再普通不過的鉛筆、直尺、美工刀，也有叫不出名字、形如微型船槳的不銹鋼工具和大罐賽璐珞（一種軟化劑）等。這是她在美國伊利諾伊大學圖書館修舊書的最后一天，這份不尋常的工作已持續了一年。

照片里，她站在3層樓高的書架底下，手插在圍裙兜里笑。她身后是腳手架和電動升降梯，每取一本書，工作人員都要穿上威亞服全副武裝。她喜歡這副裝扮，圍裙讓她想到巖井俊二的電影《情書》里燒玻璃的片段。除此之外它也是必需品，因為修書時，紙屑和膠水會被弄得到處都是，“經常一身灰，還是一身積了100多年的灰”。

一點兒也不浪漫的開頭

雖然博爾赫斯設想的天堂是圖書館的模樣，孫微納修舊書的原因卻“一點兒都不浪漫”。

她是大三的學生，在伊利諾伊大學厄巴納香檳分校學電影研究。該州規定國際學生需要在校園內每周打工至少10個小時，才能獲得學校幫助申請的社保號，獲得在社會上打工和申請信用卡的資格。瀏覽校內網時，她發現了一個幫圖書館修理古舊書籍的兼職，這份工作資格申請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求對脆弱紙張比較熟悉。孫微納有國畫基礎，熟悉紙張，于是報名。

面試時，她才知道紙張有橫向豎向的經絡區分，修書一定要用豎向紙張，橫向紙張粘上后書會壞掉。半小時的面試里，考官教了她一遍區分橫向豎向紙的方法，然后讓面試者區分，還考察了他們裁切紙張是否拖泥帶水，最后要求他們組裝一個紙盒。一個禮拜后，她接到圖書館的錄取通知。

孫微納所在的伊利諾伊大學厄巴納香檳分校圖書管理系統在美國大學中排名第三，僅次于哈佛大學和耶魯大學，擁有近40個圖書館和900萬本藏書。除此之外，學校還設有專門的圖書管理學科，該專業只有研究生才可以申請。大學圖書管理員被授予終身教授職位。

孫微納工作的圖書館共3層。修書工作室占其中一層，盡管常與有幾百年歷史的古書打交道，室內卻不似老式手工作坊的樣式，裝修顯得簡潔現代，工具擺放嚴格整齊。舊書修好后，會被放入壓制機中塑形24小時，室內擺放著各種式樣的壓制機，其中有不少使用時間超過一個世紀。

藏書室3層樓打通，里面排列著3層樓高的書架，頂天立地的，每個書架邊都立著腳手架。每次包裹完書，孫微納就推著一車書下到藏書室去。藏書室里異常安靜，進門時，仿佛可以聽見溫度下降的聲音。為保證藏書的質量，藏書室維持在較低的室溫。一名專門的工作人員身穿安全服，乘著升降梯取書。孫微納第一次進藏書室時激動難抑，發信息說：“平生第一次，渺小的我站在浩瀚的書海里。”

修書匠的日常工作

圖書館修書工作采用學徒制。館內共有6～8名全職員工，每人帶2～3名兼職學生，兼職學生每工作1小時能得到9美元報酬。導師手把手一項一項由簡到繁地教學生，從如何打包書到怎樣換書脊，再到用微型熨斗熨內頁，最后到能夠獨立換一個完整的書殼。

需要修理的古舊書籍分為一般藏書和特殊藏書兩類。兩者同為古籍舊書，前者在修復后可以對外借出，后者修復后則要存檔珍藏。孫微納見過負責特殊藏書的同事耗時幾天修復一張100年前的報紙。

舊書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修書的學生常常從小問題開始學著修，慢慢學會應付大問題。

孫微納修的書出版年代一般在19世紀末期，書籍的年齡在100年左右。這些古書的內頁已基本見不到中古時期的羊皮紙，全為普通紙張，封面材質多為布料或動物皮革。根據書的“破爛程度”，修一本書花費的時間從幾十分鐘到幾天不等，她平均一小時能修1～2本書，最長的一次一本書足足修了3天。

修書過程中，孫微納常常碰到一些少見的書籍資料。除了日軍對華軍事機密、100年前工科生的畢業設計外，她還修補過商務印書館1949年前出版的全套《金瓶梅》。她偏愛修特別破的書，這讓她很有成就感：“就是很喜歡一本破得不行的書，修完后從表面看嶄新的樣子！”

天堂的模樣

與偌大的館藏相比，參與修書的工作人員并不多。

圖書館全職工作人員加兼職人員不超過20人。全職人員需要通過專門的考試，每年還需發表足量的論文。兼職學生在有償服務期滿后，仍可一直參與修書工作，每周工作時間至少10小時，上不封頂。

“下了上午的課，吃個三明治，就急匆匆地跑來修書，修完回家繼續讀書寫論文。”孫微納描述的日常修書生活，并不像人們想象中修書匠的生活那樣“歲月靜好”。一塊兒修書的同事，工作時間里并沒有太多寒暄和閑聊。距離感產生故事，一些深藏不露的同事顯得更有趣、神奇。

“有個中東的小哥，修書修得特別好。”他常常將一堆狀如稻草、“沒救了”的舊書修復如新，令孫微納咋舌，“他總是戴著采茶姑娘一樣的三角頭巾，皮膚黝黑、眼神特別深邃。他不多說話，修書的時候塞著耳機聽普利策文學獎獲獎作品有聲讀物。”

孫微納的修書女導師是圖書館全職工作人員，她在香檳分校農學院就讀時交換去了巴塞羅那讀書，因為太喜歡西班牙就待在那兒了。回國后所學的農學專業竟然已經關閉，干了幾年與專業不相干的工作后，她回學校讀了圖書管理專業，畢業后就留在圖書館里修書。女導師的生活軌跡令學電影的孫微納浮想聯翩：“在‘臉書上看到她年輕時的照片，好漂亮。當時就想，這是個有過去的女人，卻在圖書館里日復一日地修書。”

在圖書館的大多數時間里，孫微納常常一邊修書、一邊聽跟電影有關的播客：“我特別喜歡這種狀態，同時專注于兩件事情的感覺，特別好。大家都塞著耳機，各聽各的東西，默默干活，靜靜打包書，不說話，就十分美好。”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