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佳楠,書評人、小說作者,1988年生于上海,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作品常見于《讀品》《鯉》等刊物,著有短篇小說集《人只會老,不會死》,譯有《粉紅色旅館》。

一段很偶然的緣分決定了我的三年高中生涯。記得初三的時候得知自己要被保送到這里,父母提議做決定前要不先來學校對對眼緣。于是,我見了這所學校第一面——鐵將軍把門,所有的教學樓都灰頭土臉。最要命的是我突然口渴,想喝一口水,父親和我前三里后三里地尋找便利店,竟然沒有,這在上海是極為罕見的。可能也是因為如此,我母親說:“這里好,這里清凈,適合讀書。”
那時候有種很畸形的價值觀,就是成績是唯一重要的。不知算是幸運還是不幸,我在高中是個成績很不錯的學生,所以每次考試之后,我都莫名其妙地成為全班同學的假想敵。
當然,做好學生也有一點好處,就是老師對自己的管束比較松,什么事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我也不單純把老師看作“傳道、授業、解惑”者,我在他們身上窺探到了命運最初的模樣。
我高一時的英語老師姓王,是個很俊朗的年輕人,我們是他的第一屆學生。據說他非常了得,廣東外語外貿大學畢業,原本在新華社廣州分社做記者,但他的心里一直有個教書夢,所以毅然辭職,來我們學校當英語老師。可他偏偏沒有教書的天分,他上課時最常做的就是指著黑板上清晰的板書,用他流暢的美式發音把我們的耳朵迷得神魂顛倒,可是一旦我們開始問他語法的問題,他就顯得特別窘迫。我們數他腦門上凝結的汗珠,一旦淌下三滴汗珠,他必然會說:“這個……呃……這個是靠語感的,多讀讀……多讀讀自然就行了。”
他知道自己的軟肋,便開始以勤補拙。但可怕的是,他越用力,情況越糟糕,最糟糕的是,有一些本來我們一知半解的語法知識被他一講,就連那半懂不懂的知識都失去了,當時我的英語成績是年級數一數二的,因為他的緣故,我被迫在中午給同學們開起小灶,把他上課沒講清楚的東西再講一遍。王老師大約覺得對不起我,便私下提出要幫助我“更上一層樓”,他說:“中國人學英語,‘聽和‘讀都沒大問題,就是‘寫和‘說的能力比較差,你的‘說還行,我來訓練你的英語寫作。”此后,他決定每周末給我出個題目,讓我寫篇小文章拿給他批改,我照做了,可這件事最后只維持了兩個月便不了了之,因為每一次他的評語都淡而無味,無法給我任何激勵,當我忍不住拿著文章要他給我分析分析,他又結巴了,臉漲得通紅,當我看到他額頭上淌下的第三滴汗珠時,我知道什么都問不到了。
隨著我們畢業,他也離開了學校,聽說他又回新華社當記者去了。在我的記憶中,便有了一位用三年時間證明自己沒有教書天分的老師。
年級里有一位物理老師風情萬種,她不是教我們班的,可全年級的男生都知道她,直到今天還記得她。她的名字很土氣,似乎是兩種很俗的花卉的組合,聽起來像個村婦,可她的人出落得亭亭玉立,皮膚白皙、干凈,身材很好,聲音溫柔似水。但凡她走過,走廊里把水杯打翻的,手里捧著的課本落了一地的,語無倫次的,呆若木雞的,還有走著走著迎面撞上南墻的……不一而足。
我們原本都以為美麗如她,愛情應當一帆風順,可好像不是的,用今天的話說,當時的她已經是“剩女”了。中午休息的時候,我們偶爾路過教師辦公室,聽見一位老教師在關心她的個人問題,她說:“那些有點錢的人都只是貪圖我漂亮,不可靠的。”
我頭一次知道有人會嫌別人貪圖自己的美貌。
到高二的時候她嫁人了,對象是個很普通的國企職員,家境也普通,但聽說他們兩人之間很有默契,她上班的時候也會時不時提起她的愛人:“我們小張說,男孩子最要緊的是有骨氣,像你們現在遇到這么小的事情都畏畏縮縮怎么行?”我們女生還好,男孩子聽了這話,真是嫉妒死那個艷福不淺的小張了。
去年,離高中畢業已過去將近8年,高中同學問我知不知道她的事情。我問怎么了。他說她的丈夫過世了,肝癌,家里本來就不富裕,花了很多錢,人還是沒保住。他去參加了她丈夫的追悼會,她還是很美,可是滄桑了許多,看到她的時候心里揪著疼。
“據說現在有人給她介紹對象,她只有一個要求,對方的家境要殷實。”我的同學說。
我才知道,原來人的命運如此不可預料,連這么美麗的人都不一定會被命運溫柔地對待。
還有一位政教處的老師,是我上高三時候才調到我們學校任政教處主任的,沒有教過我,他是我見過的學校里唯一自己出錢給自己印名片的老師。我高三被復旦大學提前錄取時,他找到我,要我給下一周的升旗儀式寫篇稿子,然后恭敬地用雙手把名片遞給我,夸了我一通,跟我說去了復旦不要忘記他這個老師。我看到他的名片上有兩個頭銜:一是江蘇省語文特級教師,二是政教處主任。
反正我們都不喜歡他,本來政教主任管東管西,就很礙眼,而我們之所以尤其討厭他,還在于他有個“地中海”發型。是“地中海”就算了,他還喜歡在頭上戴一頂假發,讓我們覺得他很做作,不夠實事求是。他來我們班代過一次課,他一走進教室,班里的男生就大喊開電風扇,那時已經是深秋,寒意襲人,但滿懷惡意的我們還是把電風扇開到最強一檔,他也沒說什么,我們哆嗦著撐到下課,他的假發還是穩若泰山。
吹不下他的假發,我們便更討厭他。我們開始編造他的謠言,我們說他是為了錢來我們學校的,我們甚至說他為了來上海拋妻棄女,重新入贅了一戶上海人家。這些我們胡編亂造的謠言起了效果,很多人都相信了,到頭來反倒是制造謠言的我們弄不清楚真相了。
畢業四年后,有一次我的高中同學與我聊起他,說他又離婚了,這次找了個有錢的寡婦,還說他跳槽去了一所國際學校。我很奇怪,對他說,那些關于他為了錢來我們學校,以及他拋妻棄女入贅一戶上海人家的謠言都是我編的。我同學驚愕了許久,然后很嚴肅地看著我的眼睛,說:“不是啊,這都是真的啊,我父親單位的同事是他前妻的親戚,他就是個見錢眼開的人啊!”
直至今天為止,我始終還是不明白,這其中究竟是何種巧妙的機緣。或許,是命運開的玩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