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班

沈雨瀟

一

秋天的第一撥冷空氣在我生日的這天到來了，我和同宿舍的哥們兒來到小北門外面吃火鍋。我們喝了很多酒，吃了很多肉。今天我18歲了。火鍋真難吃，讓我想起了高中的食堂。只是剛過去了5個月而已，高中就好像變成了年代久遠的往事。我有點暈了，然后我看到了魯班發來的祝福短信。一切星星點點的往事，一片一片明亮了起來……

魯班姓魯，是我們的班主任。

高中報到分班的時候，邊上站了一個戴著大眼鏡、略發福、頭發梳向一邊、看上去十分和藹可親的中年男人。

開學的第一天又看到了他梳向一邊的頭發，我沖到門外掃了一眼門牌，上面寫著“高一四班，魯建軍”。

此后，魯班先是找我們班所有同學挨個聊了一次，然后開始了他的“無為而治”——放養。什么請假、遲到、早退，只要臉皮厚，魯班就給開條。“大家才高一，好好玩。”他說。

他上課時給我們放電影，《美麗人生》《放牛班的春天》《死亡詩社》……看完以后要求大家寫觀后感。

“怎么樣？寫一篇吧。”他微笑著對我說。我們剛剛看了You Raise Me Up的視頻。

“我的作文不好啊。”我連忙拒絕。這是真話，我上初中時語文成績一直是中下水平。

“寫一篇吧，想寫什么就寫什么。”

我那篇作文的題目應該叫“父愛恒久遠，世間永流傳”，魯班把它打印出來貼在了教室后面的墻上。

沒幾天，語文課代表找我，說：“你的作文寫得那么好，這次學校的作文競賽你去吧？”

我去了，瞎寫了一篇關于一個人坐火車的文章——“感悟孤獨”，得了第一名。這兩篇文章，讓我成了“作文高手”。

高一上學期結束時，發寒假作業。魯班讓我們翻到最后的答案。女同學們開始自覺地撕答案。

“不要撕，答案就是用來看的。大家盡快把答案填好，寒假作業就不要帶回去了。放假就去玩，不要寫作業了。祝大家寒假快樂！”魯班說完就離開了教室，一臉的微笑和鎮定。

我們都傻了，心中充滿歡喜，耳中充滿其他班同學的艷羨聲。

寒假的時候在街上遇到魯班。他騎了一輛生了銹的單車，還是那樣的頭發。然后，就說起讀書。

“我那兒有些書。走，去我家吧。”魯班把我拉到他家。

魯班的書房里，因為書太多，書柜裝不下，很多書堆在地上。我掃了一眼，都是我不知道的書，不知道的人。

“你喜歡哪些作家？”

我支吾了半天，憋出一個名字——錢鍾書。

魯班順手抄起一本《圍城》，一套《管錐編》，又包了一大袋子書。“回去無聊的時候翻一翻。”他笑著說。

我下樓翻開了那本《圍城》，扉頁上錢鍾書的眼神溫和而銳利。他笑得真像魯班。

二

再開學，一切照舊。那本《圍城》被我放在床頭，沒動過。金庸、古龍的武俠小說和盜墓、科幻類小說倒是看了不少。

要分文理科了，魯班按慣例找大家挨個聊天。

“想讀什么？”晚自習時，我和魯班站在走廊上。

“讀文科吧，可是我文科成績……不是太好。”

“喜歡寫東西？”

“嗯。”

“想讀就讀，最重要是有興趣。你物理很好，化學和生物不大行。文科的話，地理、歷史沒的說，政治就差了。”

“我再想想吧，魯班。”我說。

魯班拍拍我說：“自己想好就好。”我算了一下高一的成績，剛好夠進理科實驗班，還是讀理科吧。

高一的最后一天，大家都靜靜地坐著，等著魯班說作業的事兒。

魯班穿了一件新襯衣，梳理了頭發。我們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他。

“大家應該都選好科了，下學期可能不能教大家了。”他嘆了一口氣，“大家這一年都過得還開心吧？”臺下，我們都沉默。

“其實特別希望我們這個班能一起走下去，再走兩年，不分班。大家在一起不容易，是緣分，要珍惜。所以……”魯班悠悠地說，“我這次要破例布置一個作業。”

“大家放假以后，回去好好想一想這一年，理一理自己的記憶，這應該是大家高中最幸福美好的回憶了。好，我說完了，大家暑假快樂！”

“魯班，你好帥！”有同學叫著。我抿著嘴，和大家一起鼓掌。

魯班停頓了一下，鞠了一躬，輕輕地離開了教室。

三

理科班的第一節語文課，見到的不是魯班。向同學打聽，他教了文科17班。

教師節，老同學們約好課間去看魯班。全班50個人都涌在17班的門口。整個年級都轟動了，沒見過這樣的場景。有女生準備了花，我們排隊和魯班擁抱握手。旁邊走過來隔壁班的老師，向魯班豎起了大拇指。

我擁抱他，魯班笑得瞇起了眼，我看到他的眼淚涌出了眼眶。

周末回到家，拿起那本《圍城》，一個晝夜，我把它看完了。第二天，我頭腦異常清晰，似乎想清楚了什么，跟家人說，想轉到文科班，嚴肅而認真。

磨破了嘴皮子，家人默許了。

再跟年級申請，卻沒得到批準。我只好去找魯班。

“你想好了嗎？”魯班問我。

“嗯，想好了。”在走廊上，我們聊了一個多小時。

“我以后想讀中文系。”末了，我對魯班說。“讀什么到時再說。你放心，我去跟學校說，一定讓你過來。”魯班說，“但你也得給我個保證，考個好成績給大家看看。”

我成了高二年級的第一個換班生。

我把桌椅推進17班的后門，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坐了下來，我知道不能再回頭了，這就要開始新的道路。

第二次月考在幾天之后。魯班沒有給我定標準，他的表情那么自然，仿佛沒有換班的事情。

成績出來了，我排文科班第16名，超乎我們整個班所有人的預料，也包括我。

“正常，正常。”魯班拍拍我的肩膀，只是這樣對我說。

從高二下學期到高三，我的成績排名從前20名穩步前進到了前5名。

那天，剛考完市上第一次模擬考試，大家都在緊張地等待成績。

魯班開始發成績條。

“大家最近比較緊張，多去打打球，散散步。特別是女同學，注意身材什么的。”臺下積壓已久的書堆中傳出一陣笑聲。

“一模這東西不是很靠譜，考得怎么樣，大家不用在意。”魯班邊發成績條邊說。可我知道這次考試是最靠譜的，所以很緊張。

發到了我，不敢相信，我看到了成績單上的名次——1。

“不錯，繼續。”他只給了我4個字。他的笑溫柔又有深意。

四

然后就要高考了。別的班都放了3天的大長假。魯班一反常態，要求我們嚴格按平時時間，正常上自習。

“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平時怎么吃、怎么睡，現在也一樣，不過就是一次模擬考試。有些家長要來送東西，我不建議這樣做，吃多了，吃得太好，容易拉肚子。還是吃食堂，反正那么難吃，不在乎再吃幾天的，是不是？”

我和另外幾個同學嬉皮笑臉，把家人送來的飯盒默默從桌上拿開。

“考完試以后呢？考完試我們還在這兒上課，好不好？”

“好！”同學們都欣然點頭。

很正常地考完了。同學們猛地四散。

我回到17班的教室，只剩零星幾個同學。魯班沉靜地坐在講臺上，帶著他若有若無的微笑，打量著一片凌亂的書海，這里是他曾經的王國。

眨眼就到了謝師宴。魯班一身的“老一套”。

“其實，那次市一模，你考了全市第13名，獎狀都發了，我沒給你。”

我愣了一下，又笑著點頭。“我明白。”我說。我想了一會兒，又問起魯班：“魯班，有人說過你像錢鍾書嗎？”

“哪個錢鍾書？哦哦。是嗎？我倒不覺得。有你們啊，比寫出《管錐編》更好。”他揮了揮手，開懷大笑。

回到宿舍，接近午夜，哥們兒都睡了。我的18歲生日馬上要過完了。我抬頭仰望，那本《圍城》躺在它安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