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玟兮
大概是20多年前的一天,彼得·蒂爾列出了人生中想要做的事情,其中包括去太陽系外旅行。寫下后,他意識到如果人類壽命不能延長,那么這個夢想完全不可能實現,為此他郁悶了好幾周。之后,他把“對抗衰老”列為清單之首。
20年后的一個夜晚,美國舊金山美術館舉行了一場名為“突破”的慈善晚宴。數百名來賓濟濟一堂,討論研制再生藥物、探索外太空、在公海上建設自治社區……這些項目都有同一個資助人——彼得·蒂爾。
這時,他已登上福布斯富豪榜10年,創立了PayPal,投資了Facebook,是硅谷的意見領袖。但他本人從不更新社交網絡,甚至搬離了硅谷,認為“硅谷的繁榮,不過是又一個精英們狹隘思考的產物”。
Facebook創始人扎克伯格這樣形容他:“他的思考預示著未來,但他的方式少有人懂。”
“世界不是我想要的樣子”
彼得·蒂爾后悔投資了Facebook。
他還記得那是2004年的夏季,剛剛創建領英的霍夫曼和硅谷頑童肖恩·帕克把蒂爾引薦給了扎克伯格,當時扎克伯格正在為Facebook尋找主要投資人。
蒂爾最初不愿意投資給扎克伯格,因為霍夫曼向他解釋“這是一個能讓社會群體創造財富”的項目。蒂爾反對這樣的觀點,認為 “只有獨立的人,不存在社群這樣的事。”但最后他還是給了錢,他的心態很開放,“我不看好,但我愿意試試”。
幾年后,蒂爾至少已從Facebook獲得10億美金的收益。“盡管如此,我仍然堅持認為,被社群、話語權統治的社會是病態的。我應該堅持不投資Facebook。”——到現在,蒂爾也沒有更新過自己Facebook頁面,也“不習慣使用BlackBerry、iPhone或者電子郵件這類東西。”甚至直到一年前,他才開始發短信,也不是很精通跑車上的語音識別系統。
這看上去太矯情了。蒂爾的巨大財富幾乎都得益于信息時代的爆發,但他本身卻不認可信息潮流凸顯的價值觀。這讓他顯得跟現實世界格格不入,并且不太真實。
他是PayPal創始人,億萬富翁、Facebook第一個外部投資者。當年他招募加入 PayPal 的人又分別成立了新公司,這些人包括特斯拉總裁埃隆·馬斯克、領英公司創始人里德·霍夫曼、 YouTube 創始人陳士駿等,因此他們組成了硅谷最著名的幫派—— PayPal 黑幫,而彼得·蒂爾則被尊為這個黑幫里的教父,硅谷的活象征。
蒂爾出身在20世紀60年代,正逢冷戰時期,科技迅猛發展,登月、核研究、外星探索、計算機技術充斥著蒂爾的少年時代,對“硬科技”的崇拜就萌芽在那時。因此在他看來,“和阿波羅登月比起來,蘋果手機根本不值一提,互聯網技術革命沒有創造充分多的就業崗位,也沒有提升制造業水平和社會生產力。一個個虛擬世界的創新并不能取代現實世界的技術進步”,他真正感興趣的是延緩衰老技術、探索外太空、基因改造。
當然,在創辦PayPal時,蒂爾也曾懷著互聯網技術能提高人類生活質量的憧憬,他希望發明一種全新的可以脫離政府控制的在線貨幣。但隨著PayPal的成立,他愈發發覺這樣的創新只在人類生活方式的層面進行了改善,“并未對整個人類的發展做出貢獻”。
他認為整個社會都沉迷互聯網似的“軟科技”,現在的發明是各種小打小鬧的電子科技玩意兒,忽視了科技改變世界這樣更加壯闊的理想。“那些企業主力量太過單薄也過于魯莽,被發展的憧憬蒙蔽了雙眼,以至于忽視了無知大眾的需求。”
這個世界越來越不是他希望的樣子。
但他依然投身其中。
從0到1
這是硅谷一個平常下雨天,蒂爾身著風衣和牛仔褲,駕著深藍色的奔馳SL500,正在101國道和海灣之間尋找著某個工業園區。他要找的地址是一家致力于抗衰老研發的叫做Halcyon Molecular的公司。蒂爾是這家公司最大的投資人和董事會成員,此刻他開車前往此處,可是并沒有系好安全帶。“我總是在系還是不系安全帶上搖擺不定。”
“心中就像有兩個小人在打架,贊成的一方認為系上安全帶會更安全,反對的一方則認為,如果不系安全帶將會更加小心地開車。”
蒂爾從來沒有停止過關于死亡的煩惱。他把死亡看作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越早解決越好。在現有的醫療研究水平上,他希望自己能夠活到一兩百歲,這是他在綜合考慮現在最長壽命可能性折中后的結果。
其實,他對一切生物科學有關的項目都顯出極大的熱情。2010年,合伙人盧克·諾斯克告訴蒂爾,有一家生物技術初創公司正在進行一項研究,即通過一種方法利用電子顯微鏡讀取整個人類基因組DNA排列順序,其發展前景是讓醫生快速地了解患者基因組成,而成本只需一千美元。他毫不猶豫地投入了50萬美元。
《紐約客》記者曾形容他的投資“與其說是為了經濟回報,不如說是為了烏托邦似的夢想”。因為幾乎所有項目的風險都極高,比如他是奇點研究所的主要捐助人,這家機構致力于研究智能機器人,注資這家公司是因為蒂爾相信,比人類更加智能的電腦將比其他任何技術都能更快速地提升人類的生活。他還是海洋家園協會早期捐助人,這個協會希望建立漂浮在國際水域的新國家,住在這個水上社區的公民可以不受任何國家法律法規的約束。蒂爾對這個點子很著迷,并且為此項目捐助了125萬美元。
“不會有經濟上的回報”,是大多數投資人對蒂爾投資的看法。實際上,他至今也沒有在任何這些他認為能改變人類的項目里獲得任何收益。
私營太空公司SpaceX和電動汽車制造公司Tesla創始人馬斯克,在PayPal時深受蒂爾影響,他對蒂爾的評價是,“他從不墨守成規。世界上很少有人能像他這樣擁有不受限制的批判性思維。大家不是通過類比思考就是隨大流,但蒂爾更喜歡以第一性原理來看待事物。”
能像馬斯克那樣理解蒂爾的人只是少數,更多的人把他放在了“非主流”的行業。
即便如此,所有人都愿意與他結交,因為他足夠聰明,“與他交流的體驗只能在IQ測試時才可能有。”他為人坦率,對商業、科技、甚至哲學思考都讓他成為了意見領袖。任何人都可以向他提出任何問題,他會事無巨細一一解答,當然他都會以自己的思維方式來回答,以至于旁人很難弄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但他又對互聯網的影響力持有懷疑態度,有這樣一個說法:“蒂爾不對能掙1億美金感興趣,如果能提高生活質量,他一定把錢給你”。甚至他的合伙人們,難免也對他將大筆資金投入到“為人類提供更多可能性的技術領域”,生出些許抱怨。
其實在他的著作《從0到1》里就提到,真正的創新是從無到有,真正的創新是產生垂直的進步,“如果給你一臺打字機,你又制造出100臺打字機,這是水平的進步;如果給你一臺打字機,你卻開發出一款文字處理器,那么你就取得了垂直的進步。”
有些遺憾的是,那些奉蒂爾為意見領袖的精英們,更多看重的是如何將打印機賣出去。
反對的事都發生在了中國
2015年2月26日,彼得·蒂爾在北京公開演講,宣傳他的著作《從0到1》。在此之前,彼得·蒂爾故意將一頭紅褐色的頭發染成黑色。在硅谷喜歡穿T恤和拖鞋的他來到中國后特意穿上了黑色商務西裝——他本人并不喜歡穿西裝,之前甚至因為有人穿西裝而拒絕開會,他固執地認為,穿西裝的人看起來不太像一名工程師。他向聽眾解釋,來中國穿西裝是為了讓自己看上去像銷售人員。“畢竟我是來賣書的。”
公開演講當天,中國的社交媒體是屬于他的。但有趣的是,多數人對他的禮遇來自他PayPal黑幫教主、億萬富翁的身份。書里的觀點,并沒有得到全部中國讀者的首肯。在這本書里,彼得·蒂爾認為創業者應該通過創新來完成壟斷,失敗者才去競爭。而正是這一點讓易到用車CEO周航不舒服,此前他向商務部舉報滴滴打車和快的打車合并涉嫌壟斷,而滴滴打車和快的打車分別占中國打車市場的第一位和第二位。
實際上,蒂爾在書里反對的一切,幾乎都在中國發生了。
在書里,甚至在演講當天,他多次提及對中國的技術創新并不感冒,認為,中國通過復制而非創新趕超西方的原因,是中國人并不愿意嘗試冒險和對“未來確定的悲觀”。
在與中國創業者對話時,他強調從0到1的垂直創新,中國企業家則教育他如何在從1到N的水平競爭中活下來;他發表應該通過創新壟斷市場的觀點,中國投資人卻委婉地告訴他,在中國可以通過合并來獲得壟斷;他鼓勵創業者探索新疆界,而多數與他見面的中國創業者包括成功人士都在說,從1到N的改良也可以獲得成功。
仔細觀看當天的彼得·蒂爾,這位硅谷投資高手在中國的創業潮中露出了難得一見的迷惑表情。
在易到用車CEO周航看來,這顯然是雙方目的差異導致的結果——彼得·蒂爾是因為創新而有機會成功,而中國企業家是為了成功而去創新。“一個想創新,一個想成功,想的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事情,我們天天追大神,就是想找到更成功的辦法,這是人家根本沒興趣和不愿意回答的問題。人家愿意進行的一場是如何創新的對話,所以這種對話簡直就是牛頭不對馬嘴。”
在中國待了兩天,他開始熟悉中國創業者的套路,甚至變通地為中國創業者的拷貝式競爭想辦法,就像當年他不看好Facebook,仍然投資一樣——一直愿意為更多可能性做出努力。
他說,在中國,大家都非常仔細地尋找可模仿的商業模式,相互借鑒抄襲,這時候你的制勝秘訣就是速度——假設你在運營一個從1到N的公司,你的執行速度必須非常快,市場營銷的速度必須非常快,擴張規模的速度也必須非常快,如果你不夠快,別人就會來抄襲你并超越你。“因此我認為速度對從0到1的公司不是致命問題,但對從1到N的公司卻是。”
對蒂爾態度上的轉變,中國投資人有些“不領情”,“所以在這個情況下,你當然不會去解決從0到1的問題,你摘個容易的果子然后很快復制,你就可以把生意做大了。” 藍馳創投合伙人陳維廣認為,彼得·蒂爾的理論在5年后的中國比較適用。“他來得還是早了點。”
陳維廣還記得,演講當天現場一位嘉賓告訴彼得·蒂爾,他主張創業者做“綠海”,介于一片空白的藍海和充滿競爭的紅海之間。這位嘉賓的理由是“任何創業者開始進入的時候都想靠創新建立壟斷的門檻。但如果當你孤獨到只有你愿意做的時候,后面沒有人接你,那你會很快死在創新的路上”。
還沒學會中國式謙遜的彼得·蒂爾直截了當地回應:“我更愿意生活在藍海中。”
——不懂是自然的。蒂爾代表的是硅谷式價值觀對中國式商業思維的全面碾壓。但推動這個世界越來越好的,或許恰恰是這些不切實際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