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傷口（組詩）

李榮茂

父親的傷口

父親是個地道的農民

一生都在干那些干不完的農活兒

可農活跟父親怎么也不親，還時常傷著他

以至于父親的頭上，肩上，手上，腳上

到處是傷口。往往是一處傷口還未痊愈

另一處傷口已經盛開

那個年代沒有創可貼，即使有

也買不起，但有更簡單的辦法

耕田弄出的傷口，父親用泥巴一糊

劈柴弄出的傷口，父親用柴灰一糊

打石弄出的傷口，父親用石粉一糊

……

傷口實在太深太長太大了

母親就用布和線給父親纏上

一圈又一圈，一層又一層

纏得父親像一位受傷的戰士

父親總是帶著傷口去干活

清晨，父親上山去砍柴火

那些露水給父親清洗傷口

上午，父親下地去耕水田

那些魚兒幫父親清洗傷口

晌午，父親到石場抬石頭

那些汗水替父親清洗傷口

下午，父親去棉花地除草

那些蝴蝶為父親清洗傷口

黃昏，父親到打谷場背糧

那些歸鳥為父親清洗傷口

夜晚，父親在石板上納涼

那些飛蟲為父親清洗傷口

父親的一生是重復的一天

父親的一天是濃縮的一生

那時候我還很小，也很害怕

害怕父親的傷口感染，化膿

可父親的傷口就像那些被他

劈開的石頭和樹，犁開的荒野和土地

一天又一天地生長著工分和錢財

一年又一年地生長出莊稼和糧食

父親的傷口是我們全家的希望

我們住在父親的傷口里

夜深了，父親的鼾聲響起

我聽見，母親在父親傷口里的抽泣

那抽泣的聲音抵達傷口的深處

喚醒了鄉間的鳥鳴和蛙聲……

父親的脊背

開始，父親的脊背是挺立的

就像后山上那棵青松的樹干

挺拔俊俏，直插云霄

母親愛上父親，據說與父親的挺拔有關

母親說，那棵青松代表了整座山的氣勢

后來，我和弟弟妹妹們相繼來到了身邊

隨著我們的成長，父親的脊背不斷地彎曲

向下、向下、向下……

彎曲成一把耕田的犁，一年四季地耕耘

耕耘出全家的糧食和歡樂

彎曲成一柄彈花的弓，輕快明亮地彈唱

彈唱著全家的溫暖和幸福

彎曲如一枚下弦的月，日日夜夜地

照亮著全家的前景

再后來，我和弟弟妹妹們離開了家鄉

父親的脊背彎曲成了搖籃

母親就站在搖籃邊哼唱

父親的脊背彎曲成了一段河流

母親就坐在河邊搗衣裳……

到后來，父親的脊背彎曲成后山的山梁

母親就站在山梁上歌唱

那歌聲飄向四面八方，擠進我們的胸腔

歌聲里揣著父親的回響，母親的憂傷。

父親的來信

思念，在清風朗月的夜晚蔓延

我臥病床前，展開月光鋪滿的信箋

每一條河流，每一座青山，每一縷炊煙

都是故鄉躍動的詩篇

我是個詩人，像朗誦北島顧城的詩歌

那樣，去朗誦我父親的來信

那沾著泥土氣息和草香韻味的土話

卻讀得我情緒飽滿，淚水漣漣

三十年了，父親始終重復著一句話

“家里一切都好，勿念！”

這是世上最美的詩句了

越是勿念，越是想念

越是平安，越是思念

床前的月光，已染白了父親的鬢霜

父親的來信，永遠報著家鄉的平安

他卻在平安里日漸老去

不老的，是他對兒子遠在異鄉的祝愿。

父親進城來

子欲養，親還待

我把父親接到城里來

我送父親一根腰帶

父親說，還不如麻繩方便好系

我給父親買雙皮鞋

父親說，還不如草鞋穿著自在

我給父親買些名酒名煙

父親說，還不如土煙小燒有勁

我領父親去飯店吃大餐

父親說，還不如粗茶淡飯香呢

我陪父親去逛繁華商圈

父親說，還不如寨子里空氣好

我請父親去聽音樂會

父親說，不去了，要回老家

我說，兒子這就是你的家呀

父親說，你這沒有油菜花開滿山坡

父親，一生都活得簡簡單單

就像山里的清泉，一塵不染

而我，卻一直活得慌慌張張

疲憊不堪，淚流滿面……

父親的酒量

喝上兩口，是父親唯一的愛好

我從來沒見父親喝多過

父親的酒量，好且有節制

春天，父親下地去耕作

累了，就坐在地頭喝兩口

春風醉了……

幫著父親把種子撒

夏日，父親下河去趕水

累了，就坐在船頭喝兩口

河流醉了……

幫著父親把貨船行

秋時，父親下地去收割

累了，就坐在壟上喝兩口

秋色醉了……

幫著父親把莊稼收

冬閑，父親上山去打石頭

累了，就坐在山梁上喝兩口

山風醉了……

幫著父親把石料運

父親的酒量

就是傳說中的海量吧

等父親老了

我回家鄉，陪他好好醉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