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綠綠的詩

杜綠綠，原名杜凌云，安徽合肥人，2004年末開始寫詩。著有詩集《近似》《冒險島》《她沒遇見棕色的馬》。現(xiàn)居廣州。

虛偽的誠意

我想過開始的場景，戴牙套的小女孩

來見牙醫(yī)。你的工作間毫不出眾，隱沒在

他們閃爍的鏡片后，他們是經(jīng)驗豐富的

誠實候選人，是不能被忽略的Y博士。

女孩在媽媽的帶領(lǐng)下走向每一個人，

你沉默看著這一切，作為新來的你沒有

爭取的權(quán)利，你坐在工作臺后面擺弄

鉗子與橡皮筋

小時候你就擅長用這兩樣工具處置一只青蛙

與隨便什么魚，及它們。

它們，它們——

你發(fā)現(xiàn)洗手臺的鏡子里露出你

美妙的笑容，小女孩正在你身后張嘴笑著

她的牙齒上包裹鐵片，她說起上一位牙醫(yī)

來自深海。“我吃了他，為了感謝”。

你成了女孩的新牙醫(yī)，

你們許諾分享秘密。女孩的媽媽也笑了，

她的白裙子慢慢從門邊消失。

你示意女孩躺下，“她是我的了”。

你們一起躺下，她在椅子上，你在地上

大燈照耀著你們

出神的眼睛與從不晃動的心。

誠實的你們互相愛慕，我從不懷疑這點

她給你的信，

每一封都在敘述見面的時刻，她期待你用矬

子

磨平她的每顆牙齒。你只在記錄，你

用掉一個又一個筆記本，詳細(xì)記下她的飲食

她的排便、夢話與服藥情況，她的媽媽

準(zhǔn)時向你匯報她的令人難堪的舉動。

“我媽媽在很遠(yuǎn)的地方，那個女人是騙子”，她

對你說，

“只有你對我誠實”。

你在當(dāng)天的記錄后加了一句話，

病人已能辨識身份，并學(xué)會掩飾。你看見

她微微地笑了。

你沒有再看到她，我來收拾她的遺物時

問起你的去向，所有人都在搖頭。

我也只是出于禮貌打聽一下，

你無需內(nèi)疚。

愛 人

這會兒，我先是親了你冰冷的嘴唇

然后是額頭。

我的手像刷子一樣掃過你的眉毛

濃密而柔順，雖是夜晚

它們彎曲向下的路徑，仍是一目了然

就像你必須存在，

就像我的身體不斷衰敗。

我貼近你的人

我在如此安靜的時刻貼近你

幾乎要屏住呼吸，

心里兩塊粗糙的鐵皮互相打磨

它們扼住我發(fā)怵的喉嚨

我在哪里？

這是漆黑的夜

四處空寂的高地，越來越小的身影

我再一次深深親著你的嘴唇。

她在尋找下山的路

到最下面時

她哪里也不愿去了

噴涌的瀑布仿佛在嘲笑這失了心的

蠢貨。

水從山頂呼嘯而來，

又無聲止于她的腳邊。

她坐進水潭中，

打定主意死在這片黑暗里。

這片隱于夜色下的時光，

黏稠。像她遺忘的甜。

如今再無可憂可怖之物，

她的所求

不過悄悄隱藏這一生

在世外尋段老實人也能享受的時光。

而她厭惡此刻，可憐蟲

她制止了涌到嗓子里的嘆息，往深潭中

再進一步。

水沒過胸口，

耳中灌滿了滾動不息的流水

那些被欺瞞、輕視的瞬間——

那些在此刻的黑暗中低低的笑聲。

她的嘴里，

有抹腥澀搖擺不定。

何必！她再無遲疑

吐盡腹中最后一口濁氣

沉了下去。

雨夜收集故事的人

我來自很遠(yuǎn)的地方。

我母親

與祖母的房子建在黃沙里。

她們從來不洗澡，

辮子綁在腦后。我懷疑，

再也不能讓她們

把頭發(fā)放下來。

他說到這里突然停下，

指著我手里的栗子

趁熱吃吧，以后可能再也沒有了。

我剝起栗子，

一個又一個。

我有太多的時間剝栗子。

雨越來越大。

他見我很聽話，從柜臺

后面的陰影里走出來，

把頭放到我肩上。

我祖母的母親也住在黃沙里。

小時候，我吻過她

干裂的嘴唇。

風(fēng)一樣的紋路，刻在

她永遠(yuǎn)睜著的眼睛上——

這個人，我今夜找到的

最后一個人

漸漸失去了聲音。

他敞開的后腦勺，

裝滿了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