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往事回到心中（組詩）

孫曉杰

晚 禱

這么晚了，眾燈安歇。一只鳥還在

飛，帶著一個夢游者

天空像一個無處可去的人

我伸出手而黑暗把它拽走

午夜的臉像滑落的帆布

請不要嘲笑：老樹上嬰兒的葉芽

這么晚了，荒野正在消失

跋涉者死在路上

現在我孤單一人。火焰里灰燼如雪

這是一切，世界隱秘的秩序

河流憑借自己的光芒找到對方

我靠奔跑為靈魂取暖

這么晚了，錘子拎著生銹的釘子

我固守帶血的荊棘直到大地消失

星啊，在痛苦之外，給我以淚水吧

等待往事回到心中

“一件往事回到心中”——

此刻的陽光，恣肆，強烈，疲憊

像它一路迷離的泥塵。一件往事

我已將它深深遺忘。剩下它在遙遠的邊地

獨自一人，仿佛“構成唯一的一代”

這么多年，它忠誠得像一條狗，一只

暗揣秘信的灰鴿。在雨中探問風的消息

夜晚尋覓流螢的微光——它一直在尋找我

一定找錯過方向和地點。翻開我的淚水

對證我的目光。一件被遺忘的往事

即使生著鳥翅，也只能蠕動蟲豸的步履

這么多年！在我憂傷滿懷的時候：還有多少往事

多少被我遺忘的往事，多少正在路上苦苦跋

涉的

往事——這成為我要求長壽的理由之一

以便我能夠帶走所有的往事

留給大地以輕盈和純凈——

一個在黃河岸邊垂釣的人

他是又一塊被黃河之水推上灘岸的石頭

又一個渡口：又一個在渡口等待

暮歸的游子。又一個探問者

他把釣線拋進泥流之中

釣線：像一棵脫去葉子的細瘦的蘆葦

在流動的土地上搖動

他看見了水中之魚——

在吞吐泥沙（沙粒像破滅的水泡）

在泥沙中艱難劃行

接近于靜止，接近于鮮活的化石

他越來越聚集晚霞

目光撒落越來越多的鱗片

身上的衣服像一場充滿疑問的風

他揚起釣竿：曾經生銹的釣鉤

被泥沙打磨得閃閃發亮

釣鉤下，又一座高原從水中魚貫而過……

民主形式的風景

一粒草子在微茫的河流上擦出火焰

翻越青苔斑駁的土墻

天堂鳥隱藏在飄裊的炊煙里

風站在屋頂，擦干了迷失的雨水

太陽像一盞水晶吊燈懸掛在天上

白晝的大海從天空開始漲潮

一只蒼鷹以霹靂的速度劃過群山

冰凌拱起，融化，像進入大地的犁鏵

羊群在月亮的夢境里默默行走

流星在露珠里閃爍

巖石長出藍鴿的羽毛

夕陽把時間的陰影捆成黑色的花束

落葉席地而坐

我寫下——

落葉席地而坐。隨即

我愛上了這個詞。那種安然，恬適，散淡的

神態，迷住我。讓我忽略了它的飄落之美

落葉在此時是一位睿智的老者

看秋風雁去，谷粒歸倉，田野蒼茫

我愛這個詞，一見鐘情，不能不愛

陽光照在它秋色斑斕的臉上

它甚至接近于一個快樂頑皮的孩子

看夕陽沉沒，繁星滿天，月船飄游

或者僅僅是我，神寧氣定，從容不迫

看春天的枝頭棲滿葉鳥，大地如巢

我寫下：落葉席地而坐。我隱去了它的憂傷

隱去了凋零、枯萎、腐爛和死亡

作為詩人，這是我創造的最美的詞

我甚至為這個詞而愛我自己

我甚至成為這落葉

秋天說：落葉席地而坐

我說是的，落葉，席地，而坐

也 許

我也許是錯的：懷揣一把刀子

上路，迎擊輕揚的柳絮和泛濫的秋水

集結體內的鐵質、碳、磷和石灰

建造神像。在奔馳的風中

人間的燈火一閃而過

我也許是錯的：手持一朵鮮花

在暴雨中穿行。夢想

春天，盛開和芬芳。相信陽光

撤除了所有的籬障。淚水流入塵泥之時

我埋下了明天的種粒

我也許是錯的：帶著死亡的牒書

抗爭死亡的虛無。在漫長的遠離中接近

在漫長的接近中遠離

點亮靈魂之燈，引燒靈魂之蛾

被八面來風吹打和訕笑

假如我承認我錯：我也許更錯

原諒我的血：夜晚的櫻桃，黎明的草莓

如今，我已擁有感恩的味蕾

我已擁有所有的美味

一顆露珠也是我幸福的孩子

我將被收割，被行囊里的泥土帶走

為了證明我的善意

我將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我也許是錯的：留下失去童貞的微笑

留下灰塵里沉默的言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