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十二月（組詩）

張靜波

一

朔風襲來，一月的雪橫亙整個北部平原

葉子凋零的樹枝，風翻閱著麻雀的羽毛

風雪流放的寒地，冬夜的林子像貓頭鷹一樣

靜謐

迷亂的冬天不時有雪沫零星地飛舞

一幢俄式老舊黃房子的屋頂堆著積雪

舒緩的雪給沉悶的空氣帶來音樂般的好感

俯視地段街，凍僵的街道和樹木成為一道冷

風景

天鵝的羽毛從高層頂部飄落，我走向地鐵一

號線

頭戴針織帽的女孩不時地在街心閃現

夜色寧靜，路燈照亮雪地，樹籬上黏著星星

二

士課街的阿列克謝耶夫教堂凝重而神秘

整個冬日，我沉浸在切·米沃什詩歌蒼涼的意境

雪越踩越厚實，風將樺樹皮擦得更加白皙

這是哈爾濱，不是帕斯捷爾納克寫滿悲情的

二月

巷子深處的酒館，曾邂逅過躲避風寒的戈麥

我時常陷入雪的回憶，平靜的日子裹緊風聲

凜冽的時候守著寂靜，用寫作感受生命的溫存

流線型的車輪涌向大直街，喇嘛臺的鐘聲早

已遠遁

風雪之夜，我曾在老道外木質的樓道上聽雪

雪夢蒼涼，北緯45°城市的冬天成為木刻和

童話

三

北歐的春天已經來臨，空氣顫動著茉莉的清香

榆樹皮粗糙黝黑，花園里枯枝搖曳

稀疏的虬枝像僵硬的舞者，哦，弗羅斯特

哪一條道路通往詩歌，哪一條指引幽冥

蒼老的魚尾紋更加清晰，不再浮現紫羅蘭的

夢囈

如此沉靜的三月，午夜的旅人是否安歇

暗夜像鰻魚，狡黠而光滑，風在窗外慢慢地提速

去意彷徨，真想乘坐一輛輕便的馬車駛過冰河

寒夜蒞臨，月光下的雪地燃起一堆明明滅滅

的篝火

我不知道日瓦格和拉拉在雪屋里該怎樣過夜

四

船塢和碼頭在陽光下閃亮，江風吹過一座鐵

路橋

天空與大地的耳語，迫使雨水普降甘霖

濕潤的灌木，再堅硬的冰也要回到水的懷抱

漫江碧透，一座水中迤邐的城市在倒影中漸

漸蘇醒

破冰的魚群，企圖超越天鵝星座蔚藍色的夢想

少女從畫廊里走出來，有人野外寫生

目光至荒原，安德魯·懷斯，請給我一雙翅膀

充滿鄉愁的四月，仿佛油畫中的《克里斯蒂娜

的世界》

我知道，你夢中依然向往神秘的藍色天池

讓我背起小小的行囊，尋找樺樹林中索寞的

木屋

五

返青的涼亭。一樹梨花幻化成漫天星子

五月。丁香花如期綻放，孩子們在果樹下播種 童年

水晶鞋與玫瑰花，林中有夜鶯，夜的幔帳緩緩

拉開

夢幻之夜，俄羅斯森林被舞女們的裙裾旋轉

起來

我迷失于俄羅斯皇家歌舞劇院草地上的月亮

喜鵲。松鼠。野鴨。它們早已在太陽島安居

夜色籠罩，幸福的花園里，心微妙地戰栗

目睹俄羅斯小鎮的異族島上移居的老照片

想起普希金和奧西波娃，流亡的日子填充憂傷

堅定的眼睛，借著月光，將彗星的尾巴擦亮

六

燕子重新筑巢，沉悶的細雨，彎曲的鳥聲

牽牛花的酒杯斟滿露水，黎明時分的晨霧尚

未散盡

都市的早晨，像一幅朦朦朧朧的水墨畫

走過光亮的石頭街道，諦聽叮咚的木屐之聲

康乃馨。草莓。果醬。充滿草汁的柔情

六月的水閣云天，從藍色枝柯游弋出白天鵝

雨燕消隱，空氣透明，草坪里散發出魚腥的氣息

天空藍得純粹，船塢上棲落著眾多水鳥

黃昏的碼頭拉響汽笛，落日追趕著火帆

我在記事本上寫下：一個人的碼頭和風景

七

七月的東非草原。角馬、斑馬、羚羊開始遷徙

燥熱而騷動，沖動的刀子，切開的果實開始腐爛

風涌動雅典娜和愛琴海。龐貝城遺址帶走烏

云和閃電

沉在鏡泊湖底的石頭被月光一萬次打撈

旅人向著興凱湖、五大連池、北極光的方向漂泊

麥浪洶涌，田疇一望無際，我呼喚著孤獨的稻草人

帽兒山下的屋舍泛動微光，鳥兒自由地劃著弧線

我向往孩提時代的時光，我熱愛的事物漸漸消失

站在銹跡斑斑的拖船上，遙望對岸的燈盞和漁火

當最后一只羚羊完成了大遷徙，河流恢復了平靜

八

草地上飛來度假的蜻蜓，石膏在沙灘上曬太陽

浪花喧囂，水鳥帶著潮聲掠過魚鱗狀的江面

伏爾加莊園水聲繚繞，阿什河流過八月的鄉村

草木幽靜，林帶茂密，夕陽映照巴普洛夫城堡

的紅墻

城高子。牧場。草地。風擦亮夏天的瞳孔

驚鴻一瞥，大巴車里的女士對照鏡子涂抹口紅

夏日在極圈和回歸線之間逗留，永無休止的

欲望

選擇寧靜的休憩，我珍視鄉下樸素的人間煙火

愛情像棉布花格床單，被月光輕輕地松開褶皺

燈火熄滅，一座城市的晚風續寫著《十日談》

九

寂寞的窗前開滿被人遺忘的波斯菊

夏夜清涼，露西亞餐廳的燈光依舊斑駁陸離

深夜。道里透籠街市場仍有人力車汗流浹背

地拉客

黑暗中看不清塵埃，卻能看清底層勞動者的

面孔

我在光影與樹影間逡巡，花朵在陰影里安眠

斑駁的墻壁被葡萄藤修飾，昔日的榮辱已被

雨水滌蕩

我在一首詩中寫到：“你包容著夜晚全部的礦藏”

街頭少年叫賣著玫瑰，花環編織著女孩姣好

的容顏

在臨街商店為你取走一只精致的俄羅斯套娃

九月。群峰之中，一列綠皮火車穿過長長的隧道

十

十月。干草裝上最后的馬車，道路盡頭是一片 疏林

風提示我，寂靜可以跟隨任何一片葉子飄零

風中離散的蟋蟀，失重的樹葉紛紛自由落體

“讓秋風刮過田野，讓最后的果實長得豐滿”①

松鼠藏好松籽，你漫步林間，聆聽《鼴鼠之歌》

我冷酷、孤僻、性感的天蝎座能否超越百年孤獨

哦，果戈理，“西服破碎成狼群，臉像大理石碎

片”②

神祇的莊園，上帝的馬車，能否帶走詩人的生

死疲勞

車輪旋轉著舊日的風塵，哈爾濱是猶太人的

第二故鄉

通往故園之路，我的靈魂是風中遺失的行李

十一

十一月的城市緩緩地駛過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哦，多多，你故園的屋頂或許爬滿了蝸牛

眾鳥翔集，空疏的灌木叢藏著點點褐色的鳥影

米勒的拾穗者在大地上拉長彎曲的影子

郊外，一座伊斯蘭教堂金色的圓頂閃閃發亮

秋日的火焰，太陽采集磷火，橡樹林一片澄明

寒冷將至。流螢般的雪花跳著休閑的街舞

沒有無軌電車的街道顯得格外空曠而冷寂

我想起奧登的詩句：“寒冷的街道纏結如一團

舊繩”

幻想一場大雪帶來意想不到的雪崩

十二

島畔。舢板倒扣。松花江結滿厚厚的堅冰

雪天依舊有鴿子抒情，冷風掠過一座擁有教

堂的城市

你懷抱樹熊，用堅果、榛子和杏仁暖著漫長的冰期

死亡之水站立起來，水晶雕鑿出透明的冰燈

雪雕明亮，紛揚大雪中迎來遙遠的西伯利亞戀人

歐式路燈點亮街衢，黃金時代的愛情被風雪

送遠

冬夜的哈爾濱，再也找不到想偷吃列巴的蕭紅

瞳孔不會結冰，流放者的目光穿越蒼涼的雪城

寒風驟起，白色火焰一路向北挺近、挺近

十二月的地鐵呼嘯著一直開往城市的春天

注：①選自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秋日》中的詩句。

②選自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果戈理》中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