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件大事
1962年上半年有三件大事,在全國產生重大影響。
一是中共中央召開“七千人大會”,即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總結1958年開始的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所謂“三面紅旗”造成的生產大破壞、全國大饑荒餓死大量人民慘劇的教訓。有中央、省、地、縣四級干部共七千零七十八人參加,故稱“七千人大會”。是黨的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會議。劉少奇做了主旨報告(當時毛主席已退居二線,劉少奇是國家主席),中央的領導人,包括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都做了自我批評。會議從1月11日開幕,原定1月30日閉幕。在討論報告時,代表們發言激烈,提出了許多尖銳的問題,不少代表表示,還有很多話要說,故會議決定延長,以充分發揚民主,讓大家暢所欲言,把話講完。
二是2月至3月,在廣州召開全國科學技術會議和文藝界的幾個會議,與會同志著重提出了知識分子階級屬性等許多有關問題。當時主持會議的聶榮臻、陶鑄等領導人都認為這些問題嚴重阻礙著知識分子作用的進一步發揮和黨的知識分子政策的貫徹落實,需要妥善解決。他們向周恩來總理做了匯報。
周總理十分重視,專程去了廣州,3月2日向出席全國科學技術會議和全國話劇、歌劇、兒童劇創作座談會等會議的同志做了《論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報告從理論和歷史上論述了我國知識分子的許多問題,明確肯定我國知識分子絕大多數已經是屬于勞動人民的知識分子,還說了一些鼓勵的話。6日,陳毅副總理在會上做了為知識分子“脫帽加冕”的講話,即脫掉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帽子,加上勞動人民知識分子之冕。陳老總說:“周總理前天動身回北京時對我說,你們是人民的科學家,社會主義的科學家,無產階級的科學家,是革命的知識分子,應該取消資產階級的帽子。今天,我給你們行脫帽禮。”全場氣氛熱烈歡欣。
三是4月27日,中共中央根據“七千人大會”的精神,發出了《關于加速進行黨員、干部甄別工作的通知》,為近幾年拔白旗、反右傾時被錯誤批判處分的同志甄別平反。主要是為1959年反右傾運動中被批判處分的絕大多數戴了帽或不戴帽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平了反,只有極少數人沒有平反。可以說把反右傾運動一風吹了。還讓這些受冤屈的同志開“神仙會”,叫作“白天出氣,晚上看戲”。據說這在“七千人大會”中領導上就是這樣提的,目的是發揚民主風氣,讓大家心情舒暢,暢所欲言。我當時就是在人民出版社得以被甄別平反的幸運者之一。
1959年反右傾運動時我是文化部系統最早被大會點名重點批判的兩個人之一。最后受了行政撤職、黨內嚴重警告處分。原來聽說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和右派分子一樣,都要開除黨籍。后來不知怎么在組織處理時,中央政策放寬了,一律不開除黨籍。而僅僅只過了三年,我們這批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就平反得救了。還讓大家開會出氣,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人民出版社有十來個像我這樣的幸運者。
所以1962年上半年,是全國思想大解放,對廣大知識分子做了充分肯定,出現了自新中國成立以來從未有過的寬松局面,民主氣氛濃厚,大家高興滿意。
一件小事:為曾彥修平反的夭折
在這種情勢下,人們當然會聯想到,既然反右傾運動中被錯誤批判處分的同志得到了平反,那么反右派運動中受冤屈的同志理所當然地同樣也應該得到甄別平反。而實際上中央領導人,除毛澤東外,也確實想到了,并已經著手開始行動。
1957年的反右派運動是一場大災難。所謂要在政治戰線和思想戰線上消滅資產階級,實際上是要消滅一切不同意見,統一服從于毛澤東一個人的思想意志。把在民主革命時期和黨風雨同舟的各民主黨派和廣大知識分子置于敵對地位,使幾十萬具有獨立思考寶貴精神的知識分子精英遭到了滅頂之災。
在這場運動中,知識分子成堆的人民出版社是個“重災區”,在文化部兩個副部長張致祥、陳克寒的直接掌控指揮下,一連揪出了二十多個右派。人民出版社的主要負責人曾彥修原來是全社反右五人領導小組組長,后來突然被打倒,他是在《人民日報》上被公開點名批判的第一個“黨內右派”,全國聞名。列了他六條大罪狀,什么反黨、反蘇……其實一條也不能成立。曾本人也多次向中央申訴過,所以他的情況上面都清楚。
1962年六七月間,國家機關黨委有兩位干部到人民出版社來,要調閱曾彥修的檔案。接待他們的是人民出版社主管黨務行政工作的副社長周保昌同志。
當時這兩位同志明確對周保昌說,他們是奉劉主席之命,來調查了解曾彥修的右派問題的,準備為他甄別平反。關于改正平反右派分子的問題,中央領導人考慮在全國先找幾個比較典型的人做試點,然后再鋪開,曾彥修是其中的一個。
他們還說,這件事毛主席還不知道,所以你們要保密,千萬不要外傳。他們要先看看曾的檔案材料,必要時還要找曾本人談話了解(曾彥修此時已被貶去上海中華書局的辭海編輯所工作,不在北京)。
周保昌把此事報告了王子野社長,也秘密地告訴了我,我們都暗暗地為曾彥修高興,覺得他的右派冤案終于有昭雪的一天了。
國家機關黨委是國務院系統的,因此我們猜想周總理肯定知道此事,也許這正是他和劉少奇主席共同商定的,只是還沒有告訴毛主席。可能是他們想把這件事做得比較穩妥扎實一點之后再向他報告。如果最后能得到毛主席同意,就可以像甄別反右傾運動那樣在全國把這一大批錯劃成右派的同志也平反改正過來,這將是一件多么令人高興的大好事。
他們來了解曾彥修,是否還找了其他什么人做典型試點,我們就不清楚了。
國家機關黨委這兩位同志到人民出版社大約三四次,曾彥修的檔案他們全部都看了,也和周保昌交換過意見,一切進行得很順利。我曾見到過這兩位同志,但不知他們的姓名,周保昌也沒有告訴過我。
誰知有一天這兩位同志驚慌失措、氣急敗壞地跑到人民出版社,找到了周保昌,當時說話都有點語無倫次了。他們對周保昌說:不得了,出大事了!準備平反右派的事不知怎么給毛主席知道了。毛主席聽說后一下子發了大火,暴跳如雷。說毛主席周圍的人還從來沒有見過他發過那么大的火,都嚇得不知怎么辦才好。
他們說,那天毛主席在他住的房間里怒氣沖沖地來回走了好幾圈,然后拿毛筆在一張舊報紙上寫了七個大字:“你們想要干什么”,還在后面狠狠打了一個大問號。寫完后氣得把筆使勁摔到了地上,臉色難看極了,太可怕了。劉主席要他們立即停止一切有關活動,把外面辦理此事的人趕緊都撤回來,就當完全沒有這回事。
因此他們對周保昌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務必守口如瓶。說甄別右派這件事絕對不能再提了,萬一有人到你們這里來查問,就說是來一般問問曾彥修的情況的,沒有提出過其他任何問題,不然他們這些做具體工作的同志就要倒大霉了。說完兩人就慌慌張張地走了。
這件事發生得太突然了。心慌意亂的周保昌聽說后有點不知所措,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告訴了我這一切,并連聲說:“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毛主席發了大火,曾彥修這件事絕對不能再提了,絕對不能再提了。”
我當時年輕,太天真,腦子一時還轉不過彎來。只覺得中央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太不可思議了。只有經過了文化大革命才完全明白過來。
實際上毛主席在“七千人大會”上,就已經對劉少奇窩著一肚子火了。因為大會代表的所有批評顯然是直接對著他的,在大量事實面前,他被迫做了自我批評,受了不少氣,但不好發作。接著開了為知識分子“脫帽加冕”的廣州會議,又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甄別平反,這些也都是針對他的糾左行動。他表面上隱忍了,但內心的怨氣憤恨卻愈來愈強烈,哪能容許再為右派平反,他終于震怒了,爆發了。恨不得把劉少奇他們置之死地而后快。文化大革命中,他的目的達到了。殘酷的黨內斗爭,確實是太可怕了。
國家機關黨委的兩位同志,當時還來不及當面找曾彥修談話,甄別平反的事就這樣煙消云散了。
緊接著毛澤東就召開了八屆十中全會,這之前的8月份,先在北戴河開了中央工作會議。在這兩次會議上,毛多次大講階級斗爭。他聯系當時正批判蘇聯赫魯曉夫現代修正主義的問題,強調現在國際國內階級斗爭的嚴重性。說有人在全國刮起了“黑暗風”“單干風”“翻案風”。在對國內外階級敵人斗爭的同時,必須及時警惕和堅決反對黨內各種機會主義的傾向。階級斗爭將長期存在,千萬不能忘記。從現在起,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毛澤東這些思想言論正是他后來發動文化大革命的先聲。
八屆十中全會以后,全國立即陷入了極左思潮的一片肅殺冷漠之中,把上半年那種寬松歡樂的氣氛一掃而光。右派改正平反問題成了一大禁區,人們噤若寒蟬。在毛澤東沒有離開人世以前,誰還敢再提。
一個人的意志操控了一切,我想這也正是右派這個大冤案何以拖了二十二年之久,一直到毛澤東逝世三年以后的1979年,才在胡耀邦總書記的力爭之下得以改正(還不是平反)的原因。
往事如煙,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