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培森同志離開我們已經兩三年了。作為他的老朋友和老同事,我一直在深切地懷念著他。他的音容笑貌也經常浮現(xiàn)在我的腦際。
我和老張(我們一起工作后,大家都親熱地叫他老張)的相識相知,完全是由于中央對張聞天平反昭雪提供的機遇。但這也得從頭說起。
由于1949年后推行了一條極左路線,不斷發(fā)動政治運動,導致頭30年國民經濟不但沒有增長和發(fā)展,反而出現(xiàn)嚴重下降和倒退。1957年反右派,遭嚴重批斗和戴資產階級右派帽子的為57萬人,主要是整肅了一大半知識分子精英。1958年,毛澤東提出“超英趕美”的口號(實際上是想超蘇,為爭當世界革命領袖創(chuàng)建物質基礎),發(fā)動大躍進、公社化運動,還搞了幾個“大辦”(如“大煉鋼鐵”,動員幾千萬人上山砍樹做燃料),以致對生產力和生態(tài)環(huán)境造成極大破壞,造成嚴重后果,為禍子孫后代。
大躍進失敗后,又在1959年廬山會議上制造了一個“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反黨集團”,除對當事人和同他們關系密切(多為組織上安排的工作關系)的人進行批斗和給予嚴重處分外,竟大張旗鼓地在全黨全軍以至全國上下,發(fā)動了一場反右傾運動,其聲勢之浩大和后果之嚴重,遠超過1957年的反右派運動。而反右傾運動,則除了知識分子外,多數(shù)挨整的已屬中央和地方各級干部,批斗完戴右傾機會主義和嚴重右傾帽子的超過300萬人。反右傾運動后又造成餓死3000多萬人和全國一大半人害浮腫等嚴重營養(yǎng)不良疾患。這自然引起全國上下的質疑和抱怨。我因受張聞天的牽連被外交部黨委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下放安徽勞動改造,一位討飯出身的貧農老大娘就偷偷地對我說:“毛主席怎么就那么心狠,就是不讓我們農民吃飽飯!”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張聞天才得到平反。1979年中共中央為張聞天舉行了高規(guī)格的追悼會。1981年中共中央做第二個歷史決議,承認八屆八中全會關于所謂“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反黨集團”的決議是完全錯誤的。在張聞天夫人劉英同志的全力推動和主持下,由時任中央秘書長、不久后即升任總書記的胡耀邦批準,中央成立了張聞天選集傳記(后稱文集)編輯領導小組,下設工作小組。我是領導小組成員,蕭揚和張培森則先后出任工作小組的組長。領導小組的日常事務一直主要由我負責,作為張聞天組唯一專職成員的張培森因此封我為“常務組員”。另一位負責日常事務并做出重大貢獻的領導小組成員,是不幸于2015年3月3日離世的曾彥修。本組開張后,取得組織編制和活動平臺,處理、研究和紀念張聞天有關的各種政治性和事務性問題(這類事情實在不少),老張在操持過程中大多同我這個“常務組員”,有時還直接同劉英同志商量辦事。
從1979年到老張去世,我們兩人在這33年里工作關系緊密,友情也日益加深。老張工作認真、負責、細致,學術上進步很快,事業(yè)上越來越成熟,在參加紀念張聞天的工作后,就較快地從一位普通的黨史教員成長為頗有建樹并已享譽國內的黨史學界專家學者。他主持編寫的《張聞天年譜》有不少第一次得到披露的重大史實,成為黨史研究的重要參考書。老張掌握的張聞天資料比較多也比較細,好多事情連劉英都不知道,有人有問題找劉英,劉英還得轉問他。
老張說過,他一生中有兩個人對他影響最大:生活上是胡綺娜,工作上是何方同志。他把自己在學問上的迅速進步過分地歸功于我,卻并不準確。我們兩人在許多問題的看法上確實接近,甚至相同。老張對我的感情也與眾不同,確實情深意切。這些,我都是感受到了的。但是,他所取得的成就,則是他本人在身體長期生病,還遭年老喪女之痛的情況下做出不懈努力的結果。另外,胡綺娜同志也不只是他生活上的終身親愛伴侶,還早已是他工作上的得力助手。她本人身體也一直單薄,卻在操持繁重家務和照顧老張病體之余,為他做了抄寫文稿,收集、保存和發(fā)送圖書資料等大量事務性工作。老張去世后,她接著又傾注全力于編輯出版這本文集,真是老張的賢內助。
在張聞天組里,老張同我在治學和工作要求上確有不少共同點,這當然跟我們都敬仰和同情張聞天有關。悼念曾彥修同志時我也曾提到,我們兩人的深交是從一起受命參加起草張聞天悼詞開始的,而我們兩人又都敬仰張聞天的學識和人品。我發(fā)現(xiàn),張聞天組的同志大都在為人和作風上跟張聞天有相近之處。這固然主要由各人的本性所決定,但顯然也同受到張聞天的精神感染有關。曾彥修、蕭揚和我同張聞天有過長期接觸,在我們這些人的身上,反映出受張聞天影響是自然的。而同張聞天從無接觸的張培森,在研究張聞天的過程中也越來越深地受到了張聞天工作作風和思想的影響。在這里還應該提一提張青葉。正如蕭揚在《200位老人回憶張聞天》一書代后記里所說:“張青葉同志是本書編輯出版的倡議者、主要操作者和第一功臣。她從豐盛中學副校長的崗位上離休下來,主動地,無償?shù)兀媒裉斓脑捳f,就是以一個完全志愿者的身份,參加張聞天選集傳記組的工作。她對張聞天從知之甚少到很快有所了解并產生由衷的景仰之情。她積極倡議出版《張聞天》畫冊及其增補本圖冊,收集圖片的工作主要由她承擔。在這過程中,她同時不失時機地采訪了所有接觸到的人,而且做了盡可能詳細的記錄。為了把她所經歷的張聞天組的工作情況記錄下來,她從頭學習電腦打字,2010年完成了兩部書稿并由她的子女自費印制出來。”張青葉在成書的過程中一直得到蕭揚的具體支持和幫助。曾彥修和我則是在得到張青葉的贈書后才發(fā)現(xiàn)她竟然做了這樣一件有重大意義的事。我們兩人都極為贊賞,立即向人民出版社力薦出版。曾彥修同志更是親自組織,大力促成。
在這里,我還想具體介紹一下我們在張聞天研究和文集編纂工作中遇到的一些難辦的事。這里只舉兩個例子。
一個是關于張聞天是否擔任過總書記的問題。這個史實本來不成問題,許多老長征老延安都知道。毛澤東也說過張是一朝領袖,在不少場合,還戲稱張為“明君”、劉英為“娘娘”。1979年經過胡喬木修改定稿、由鄧小平在會上宣讀的張聞天悼詞,也說張聞天在遵義會議上“被選為黨中央總書記”。但到1982年,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份談遵義會議的文件,經陳云辨認,說這就是他所寫的“遵義會議傳達提綱”,其中講,會議決定由張聞天在中央負總責。但除陳云的說法外,再找不到其他任何證據(jù),這就使人對這個傳達提綱不得不大打折扣。陳云什么時候、在哪里、在什么范圍做的傳達,有誰聽過,至今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人在回憶文章里提到。何況遵義會議明確規(guī)定,傳達時不得指名道姓,只講會議精神。劉英、潘漢年等大批干部就是長征途中在扎西聽到傳達的,傳達中也確實只講反圍剿失敗主要由于主觀原因,強調客觀原因是不對的。

據(jù)我個人的研究考證,這份材料絕不是沒有一個人聽到過的什么傳達提綱,而是長征途中陳云奉命去向共產國際匯報前準備的提綱草稿,因為這份材料是在共產國際1955年前后交給中共中央的一批檔案中發(fā)現(xiàn)的。很可能這份草稿是由幾個人集體起草,經中央領導討論同意后由陳云整理并抄清帶去的。而陳云正是在長征途中受中央委派先去上海恢復黨組織的工作,然后再去莫斯科匯報長征和遵義會議情況的。
陳云還說,遵義會議傳達提綱只有他寫的這一份。此后,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有關張聞天的著作中就不許再講張當過總書記,只講是他負總責的了。
劉英對改變張聞天稱呼的這個規(guī)定想不通,鄧力群專門向她做工作,說就得按陳云同志的意見講。劉英黨性強,只好在自己的文章中照辦,只是在括弧里加上“也叫總書記”之類的說明。為了澄清事實,張培森和我多次寫出專文,論證張聞天確實當過總書記。張培森在2006年第7期《炎黃春秋》上發(fā)表的《為張聞天總書記正名》一文里雄辯地舉出論據(jù),共達七八條之多。但直到我寫出《何方談史憶人》(2011年由世界知識出版社出版),因為書中談到張聞天就是總書記,審查部門還是在這個問題上卡了一年多。其實,到2010年在上海舉行張聞天110歲誕辰紀念會時,連鄧力群本人也在發(fā)言稿中改口說張聞天當過總書記。這時,陳云已去世5年多。
另一個例子是,把張聞天的著作收進《陳云文選》《陳云文集》,這恐怕也不合適。我們在編輯出版《張聞天文集》時,要把張1945年11月起草的致東北局并報中央的電報——“對滿洲工作的幾點意見”放進去。就在這時,張培森了解到《陳云文選》編輯組也要把這個報告收進去。他告訴我后,我們兩人都覺得他們不可以這樣做。張培森和他們辦交涉時把張聞天起草報告的檔案影印件拿去給他們看。陳云知道后說,既然有洛甫的字跡,那就加個說明吧。結果是,在《陳云文選》所載這篇報告的題解中說:“這是陳云同志主持起草的,以他、高崗、張聞天的名義給中共中央東北并轉中共中央的電報。”我們還是覺得不對,我記得還向中紀委反映了我們的意見,說這不符黨內的規(guī)定:主持撰寫報告的領導人不能把報告收入自己的文集。如果這樣做,那么,所有中央文件都是在毛澤東主持下寫的,不就都可以收入《毛澤東文集》了?
最后的結果是,同一份報告,被收進了兩個文集。為了多少說明一下張聞天在報告起草中的作用,張培森的處理辦法是:在《張聞天文集》(三)收入的《當前形勢與爭取東北》一文的后面附上這個電報,并專門加了個“選編說明”,全文是:“1945年8月28日,毛澤東代表中國共產黨赴重慶與國民黨進行談判。隨后劉少奇在延安主持中共中央工作時提出‘向北發(fā)展,向南防御’的戰(zhàn)略方針并作出‘爭取控制東北’的部署。本文是張聞天在此期間一次中共中央政治局討論時局問題會議上發(fā)言的記錄。標題是編者所加。發(fā)言著重分析了我黨工作部署的國際條件。一個月后張聞天即奔赴東北,11月20日抵達沈陽,11月26日到哈爾濱,在(時任北滿分局書記)陳云主持下起草了致中共中央東北局并報中央的重要電報‘對滿洲工作的幾點意見’。為幫助讀者全面了解張聞天在此重大轉變時期的思想和主張,本書在收編張聞天發(fā)言的同時,特將這份以陳云、高崗、張聞天三人名義于1945年11月29日、30日連續(xù)兩天發(fā)出的長電附錄于后。”
對這兩件事情的處理,老張都是堅持真理,為此不怕得罪高層領導人。這是難能可貴的。
在張培森病危住進醫(yī)院監(jiān)護室時,我十分牽掛,很想去見他最后一面。只因年老體衰無法成行,就讓老伴宋以敏替我前去探望,并帶給他3句話:何方高度評價你在張聞天組所做的貢獻;堅決支持出你的文集;可以把積累的張聞天資料轉交給蕭揚,以利于繼續(xù)研究張聞天。宋到醫(yī)院時,胡綺娜告訴她,老張已經昏迷。到監(jiān)護室,每次只能進一個人。宋進屋后向躺在床上似乎并無知覺的老張一連三遍轉述我的這幾句話。這時出現(xiàn)了奇跡:老張有了微弱反應,他嘴唇翕動,眼睛略張并流出眼淚。宋以敏立即出來把胡綺娜替換進去。胡綺娜后來告訴我,老張果然短暫地恢復了知覺。這說明,我在老張的心目中確實占有重要位置,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我的話對他仍然能起到激勵作用。
在老張離開我們兩年多后寫這篇文字時,再次引起我對他的無限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