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話數字理念視野下的遠古音樂

【摘 要】數字理念作為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折射出了古人對宇宙陰陽、天道自然敏銳的洞察力和極強的概括能力，而以陰陽五行學說為基礎的古代音樂則很好地體現了這一點。從數字理念的角度出發來解讀音樂，可以使我們更直觀地了解先秦時期音樂觀形成的原因及過程，從而更好地參悟其背后蘊含的深刻哲學內涵。

【關鍵詞】數字；遠古音樂；九歌；五度相生律；五聲音階

數字，作為一種量化概念，在今天日常生活中被廣泛使用。而在中國古代樸素唯物主義的哲學范疇里，它卻被賦予了更為深刻的內涵。例如“一”即為“太一”或“太乙”，意為“道”或混沌未分的宇宙；“二”象征天、地或陰、陽；“三”象征天、地、人三才。而在所有數字中，“五”的思想內涵最為豐富。似乎它與每種思想都存在共通之處。如五行、五臟、五位、五聲、五味等等。這種把對世間萬物的認知數字化的思維模式，對中國的社會生活、政治、歷法、禮教、文化等諸多方面都產生了深遠影響，在音樂領域則體現得尤為明顯。

關于音樂的起源，《呂氏春秋·仲夏紀·大樂》中有這樣的記載：“音樂之所由來者遠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兩儀，兩儀出陰陽……聲出于和，和出于適，和、適先王定樂，由此而生。”可見中國古代音樂從產生之初就與陰陽五行哲學觀念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中國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已經有了自己獨特的生律方法——三分損益法，其相關記載最早見于《管子·地員篇》。“凡將起五音，先立一而三之，四開以合九九，以是生黃鐘小素之首以成宮。三分而益之以一，為百有八，為徵。有三分而去其乘，適足，以是生商。有三分而復于其成所，以是成羽。有三分去其乘，適足，以是成角。”先秦時期的管仲就已用數學方法科學地求得了宮、徵、商、羽、角五音，將這五個音按音高順序排列即為五聲音階：宮、商、角、徵、羽。這五個音不僅在中國古代音樂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而且與古代哲學觀、自然觀也有著密切聯系。五音分別對應五行：土、金、木、火、水；五位：中、西、東、南、北；五色：黃、白、青、赤、黑；五味：甜、辣、酸、苦、咸等。《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載：“五聲和，八風平。節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呂氏春秋·季春紀·圜道》：“今五音之無不應也，其分審也。宮、徵、商、羽、角，各處所處，音皆調均，不可以相違，此所以無不受也。”所以只有符合五行相生相克的運行規律，陰陽調和，五聲克諧，自然萬物才能正常地生長收藏。三分損益法不僅得出了五聲，還推算出了十二律。《呂氏春秋·音律》中載：“黃鐘生林鐘，林鐘生太簇，太簇生南呂，南呂生姑洗，姑洗生應鐘，應鐘生蕤賓，蕤賓生大呂，大呂生夷則，夷則生夾鐘，夾鐘生無射，無射生仲呂。三分所生，益之一分以上生。三分所生，去其一分以下生。黃鐘、大呂、太簇、夾鐘、姑洗、仲呂、蕤賓為上，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為下。”從自然觀角度來講，十二律分別對應十二月及十二時辰。《呂氏春秋》載：“孟春之月……其音角……律中太簇。仲春之月……其音角……律中夾鐘。季春之月……其音角……律中姑洗。孟夏之月……其音徵……律中仲呂。仲夏之月……其音徵……律中蕤賓。季夏之月……其音徵……律中林鐘。孟秋之月……其音商……律中夷則。仲秋之月……其音商……律中南呂。季秋之月……其音商……律中無射。孟冬之月……其音羽……律中應鐘。仲冬之月……其音羽……律中黃鐘。季冬之月……其音羽……律中大呂。”與此同時，這十二個半音亦有陰陽之分，《周禮·大師》：“大師掌六律、六同，以合陰陽之聲。陽聲：黃鐘、大蔟、姑洗、蕤賓、夷則、無射；陰聲：大呂、應鐘、南呂、函鐘、小呂、夾鐘。”六個單數的半音稱為“六律”，屬陽，六個雙數的半音稱為六呂（六同），屬陰。而十二律的產生也使旋宮（轉調）成為可能，即以十二律中任何一律作為宮音，其他音隨之移換律位，從而建立起十二個不同調高的音階。如果按照音高排列，十二律，一律一呂，一陰一陽，循環往復，無始無終，如下圖：

從調式角度來講，以五聲音階的五個音分別作為主音，可形成五個不同的調式。根據主音的階名命名為宮調式、商調式等，統稱為五聲調式。《左傳·昭公二十年》載：“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九歌，以相成也。”其中的“六律”、“七音”即在五聲音階的基礎上，根據五度相生律所產生的六聲調式和七聲調式。六聲調式即在五聲調式的基礎上加入清角或變宮。七聲調式則是在五聲調式中加入不同的偏音從而形成了雅樂音階、清樂音階和燕樂音階共十五種。

關于五度相生律的推算方式，現今學術界較為流行的觀點是：從“宮”開始，推算其上方純五度——“徵”；再以“徵”為基準，找其上方純五度——“商”……宮——徵——商——羽——角——變宮……這種方法直到推算到第五音時，才產生了偏音。如果我們換一種思維，此五度相生，采用上、下輪番，且將五行之中“金音”商為起首，就會發現上、下各生三次，即產生偏音。顯然，這種五度相生的方法，相比之前的一種更符合古人的思維方式。

《黃帝內經·三部九候論》記載：“天地之至數，始于一，終于九焉。一者天，二者地，三者人，因而三之，三三者九，以應九野。”數字“九”在古代文化理念中具有特殊意義，它是單數中的極數，象征最大、最高，而不拘泥于實數。縱向來看，古代文化中有“九天”“九霄”等概念，意為天有極多極多重；橫向來講，《尚書·禹貢》《呂氏春秋》等古書中均有關于“九州”“九野”的記載，代表大地的廣博。這個象征極限的數字對先秦音樂結構也產生了深遠影響。

舜時期反映原始社會最高水平的樂舞——《韶》又稱《簫韶》。樂舞有多個段落，為了表現其結構龐大、富于變化，又被冠名為《九辨》、《九韶》。《尚書·益稷》載：“簫韶九成，鳳凰來儀”。夏代富于變化的多段體樂舞叫做“夏”，又稱“大夏”、“夏籥”。《呂氏春秋·仲夏紀》載：“禹立……于是命皋陶作為“夏籥”九成，以昭其功。”這里“九成”意為九段，古人不但用數字“九”為樂曲命名，并且規定其為九段體結構，不得不說，這與“九”背后蘊含的文化內涵有直接關系。

關于音樂史中“九歌”的概念有兩種說法：

一、“九歌”原是楚國民間音樂中的祭祀樂歌。據說其結構與音樂來源于《韶》，而屈原《楚辭》中收錄的《九歌》是他在原曲基礎上進行藝術加工而成的作品。《楚辭·九辨》中載：“九者，陽之數，道之綱紀也。”這或許就是《九歌》雖共有11首歌曲，卻名之為《九歌》的緣由。據考證，《九歌》的音樂結構為有總起、主體部分和總結部分的三段式結構，這也正符合古人“三三者九”的思想觀念。

二、《左傳·文公七年》載：“《夏書》曰：‘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勸之以《九歌》，勿使壞。’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謂之《九歌》。”此處，“九歌”意為“九德之歌”，用歌頌九功高尚德行的樂曲教化民眾，可以使他們的行為不出偏差。

先秦時期，先民們通過不斷實踐探索發現音樂除了可以祭祀天地、宣泄情感外，還有頤情、調神等養生保健類的神奇功效。其相關記載最早見于《黃帝內經》。書中除了記述人的生理、病理及治療的原則和方法外，還在“天人合一”的理念指導下，首次提出“五臟相音，可以意識”，系統闡述了陰陽五行、五音與五藏之間的微妙關系。《靈樞·經別》：“余聞人之合于天道也，內有五藏，以應五音五色五時五味五位也。”可見數字“五”在音樂養生與治療理論中占據的重要地位。《素問·金匱真言論》載：“東方青色，入通于肝……其音角……南方赤色，入通于心……其音徵……中央黃色，入通于脾……其音宮……西方白色，入通于肺……其音商……北方黑色，入通于腎……其音羽……”《素問·陰陽應象大論》：“東方生風，風生木……在音為角……南方生熱，熱生火……在音為徵……中央生濕，濕生土……在音為宮……西方生燥，燥生金……在音為商……北方生寒，寒生水……在音為羽……” 人有五臟，樂有五音，天有五行。根據其各自不同的特質和屬性，歸納起來三者的對應關系如下表：

如圖所示，五臟分別對應五個單音。但我們在用音樂調理身體各個臟腑的過程中，實際用到的，分別是以五個音作為主音，而形成的五聲調式所創作的樂曲。《素問·天元紀大論》載：“人有五臟，化五氣，以生喜怒思憂恐。”《素問·陰陽應象大論》載：“怒傷肝、喜傷心，思傷脾，憂傷肺，恐傷腎。”人們可以根據每個調式自身的不同特性，有針對性地緩解五種情志對五臟造成的傷害，從而達到養生的目的。這種做法的理論依據與五行息息相關，我們姑且稱之為“五聲調式的五行屬性”。書中記載：“宮為脾之音，大而和也，嘆者也，過思傷脾。可以用宮音之亢奮使之憤怒，以治過思；商為肺之音，輕而勁也；哀者也，過憂傷肺，可用商音之歡快使之高興，以治過憂。角為肝之音，調而直也；徵為心之音，和而美也；羽為腎之音，深而沉也。”可見五音可緩解各自相對應之臟器的病癥，還可以根據物相相生相克的原理調理其他臟器的疾病。

圍繞著數字“五”，《黃帝內經》中有一篇名為《陰陽二十五人》的章節，文中道：“天地之間，六合之內，不離于五，人亦應之。故五五二十五人之政，而陰陽之人不與焉。”根據五行可將人大致分為五類，而每類人又表現出五種不同的個體差異，于是“五其音之五也”，將五音又細化為二十五音以應二十五種不同類型的人，從而根據每類人的不同特點辨證施治。二十五人及二十五音的出現歸根結底是由數字“五”發展而來，可見“五”背后所蘊含的哲學觀念為音樂治療這一學科的發展提供了強有力的理論支撐和思想保障。

我國音樂美學產生的時期，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在這個以“天人合一”、“陰陽五行”為主導思想的年代，人們認為只有符合自然之道的音樂才是最好的。雖然文獻中沒有太多記載，但只言片語中仍蘊含著豐富的美學思想，具有極高的史學價值。

《左傳·襄公二十九年》中載：“五聲和，八風平。節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這句話簡潔明了地概括了古人的音樂審美取向，即“和”“平”及“中庸”。《國語·周語》也有相關記載：“夫政象樂，樂從和，和從平。聲以和樂，律以平聲……物得其常曰樂極，極之所集曰聲，聲應相保曰和，細大不逾曰平。”這是從審美角度來論述音樂應當協和，聲音適度。而這種理念在具體的音樂創作中又是如何體現的呢？《昭公二十五年》中說：“為九歌、八風、七音、六律，以奉五聲”，盡管當時已經出現了帶有偏音的六、七聲音階，但人們仍偏好五聲。《六韜》記載：“夫律管十二，其要有五音——宮、商、角、徵、羽，此其正聲也，萬代不易。”除此之外，音量應適度，節奏不可過快，應給人以清淡平和之感，以達到“君子聽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的最高境界。

“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九歌”，數字理念作為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折射出了古人對宇宙陰陽、天道自然敏銳的洞察力和極強的概括能力，而以陰陽五行學說為基礎的古代音樂則很好地體現了這一點。從數字理念的角度出發來解讀音樂，可以使我們更直觀地了解先秦時期音樂觀形成的原因及過程，從而更好地參悟其背后蘊含的深刻哲學內涵。

（責任編輯：牛世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