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進入1968年7月底8月初,“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以下簡稱“工宣隊”)進駐學校,不僅遏制并結束了大學里以造反派為主體的文革群眾運動,而且給教育界注入了文革中后期的重要取向和基本特色。本文以清華大學工宣隊為個案,概述工宣隊的某些特征。毫無疑問,在當時全國難以計數的工宣隊中,沒有哪一個像清華大學工宣隊這樣既有始作俑者的角色,又有輻射全局的作用,還有無出其右的典型影響。
一、工宣隊的由來
工宣隊源于清華大學文革兩派群眾的武斗。1968年4月23日至7月27日,由于兩派組織“井岡山兵團”(以下簡稱團派)和“四一四”的論戰與沖突,清華大學發生了著名的“百日大武斗”。結束這一武斗,既不是上述兩派,也不是清華名義上的上級主管機構北京市革命委員會力所能及的,而是唯有毛澤東本人才能做到。
據遲群事后回憶,毛澤東1968年7月26日下午兩點多,在其中南海住所,召集身邊的8341部隊有關人員開會,指著地毯上鋪著的清華地圖,對與會人員進駐清華做出指示。同日下午5點半在北京新華印刷廠召開有63個單位參加的進駐清華大學動員大會,北京市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吳德、8341部隊有關負責人等出席,部署次日進駐方案,這個大會一直開到凌晨兩點才結束。次日上午10點前后,來自北京61個企業、事業單位的3萬多工人從除了北門之外的清華各個校門涌進清華園。
然而,毛澤東沒有預料到他所派出的這些工人進駐清華(當時置身武斗的清華兩派約有600余人)遭到了團派的殊死抵抗,造成了嚴重犧牲——5人死亡,731人受傷。不僅沒有任何一個清華人在事前知道毛澤東的這一舉措,而且這3萬多工人到達清華之初也不知道是直接履行毛澤東要平息清華武斗的決定。僅有工宣隊極少數的領導者和組織者知道。正是由于不知道工宣隊是毛澤東所派,這就不僅直接造成了嚴重犧牲,而且直接鑄就了團派的政治滅亡。毛澤東派出工宣隊不告知清華人,成為至今都難以破解的謎。由于團派武力抵抗工宣隊而造成了流血犧牲,更主要的是由于必須及時制止全國性的武斗,毛澤東把工宣隊當成結束大學文革造反派群眾運動的馬前卒。工宣隊的職能和模式在1968年8月25日發表的姚文元《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一文中,才得以明確。此文是根據毛澤東的建議所寫,由毛本人做了多處修改并確定了題目。同日,毛澤東批示“照發”的《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關于派工人宣傳隊進學校的通知》(中發〔68〕135號文件)指出:“中央認為,整頓教育,時機到了。各地應仿照北京的辦法,把大中城市的大、中、小學逐步管起來?!薄霸诟锩瘑T會領導下,以優秀的產業工人為主體,配合人民解放軍戰士,分批分期,進入各學校?!钡搅?、10月份,工宣隊進駐大、中城市的大、中、小學,已成為全國普遍的部署。上海市在9月5日到12日,有31000余名產業工人進入全市10個區的513所中學和1249所小學,每所中學平均有50名工人。另還有5700余名退休產業工人與工宣隊一起進入小學。
這里有一個插曲:毛澤東在7月28日凌晨召見蒯大富等“北京五大領袖”的談話中毫不關注工宣隊進駐清華的傷亡情況,并在召見結束之際叮囑不要整蒯大富。這表明毛澤東至少到1970年11月在北京大規模進行“清查五一六”之前都沒有“審查”或“懲處”蒯大富的意思。然而,由于工宣隊進駐清華所遭到的流血犧牲引起了工人們的極大怨憤,為了安撫或慰問工人,毛澤東8月6日把來華訪問的巴基斯坦外交部部長阿沙德·侯賽因贈送給他的兩箱芒果全部轉送給工宣隊,并在稍后引起了全國性的作為毛澤東崇拜現象衍生的“芒果崇拜”現象。毛澤東還于8月15日最后一次進行文革初期特有的大規模接見解放軍副團職以上干部時,接見了工宣隊代表,《人民日報》等媒體特別醒目地報道了這則消息。
《人民日報》自1968年8月5日起,以紀念毛澤東《炮打司令部》發表兩周年之名,連續半個多月,連篇累牘地發表不點名批判以清華團派及其領導人為代表的“多中心論”的文章和報道,并于8月16日公布了毛澤東的最新指示“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這些都表明毛澤東已不打算再利用文革造反派,尤其是激進的造反派學生。
應該指出的是,工宣隊與文革初始進駐清華的工作組既相似又不同。相似的是二者都來自清華之外的高層的“垂降”,給清華文革帶來了“主宰”;不同的是工作組似乎姓“劉”(少奇),而工宣隊似乎姓“毛”(澤東)。具體地說,工作組所沿襲的是文革前的中共政治運動路線,工宣隊是在危機之際,它所實施的不只是扭轉清華運動的趨勢,還要展開文革中后期的一系列運動。進而,工宣隊不同于1967年至1969年間在文革中廣泛流行的處理或解決群眾組織和群眾運動所采取的軍宣隊方式和軍管方式。雖然進駐清華的工宣隊有一定的工人成分,但是其領導卻是來自毛澤東身邊的中共中央警衛部隊干部。這種打著工宣隊的旗號來對清華的運動實施軍人領導的做法乃是文革的一個獨創。工宣隊確立了毛澤東“親兵”對于清華文革的直接占據,清華1968年7月底之后成為毛澤東獨一無二的“文革要塞”。
二、工宣隊的功能
工宣隊進駐學校,有多重功能。從當時來看,是為了消除群眾武斗,整合不同群眾勢力,恢復秩序,力圖把文革轉移到有序的階段;從長遠來看,則是為了取得學校的領導權力,整治廣大教師和原有干部,監督和改造學校的教職人員,力圖推行毛澤東的教育思想。
工宣隊自進駐清華到1976年10月后消失,盡管其內部沒有細致的職務劃分和明確的干部級別,其自身的結構仿佛無形無序并很快“融入”清華之中,甚至沒有什么正式建制,但是工宣隊的領導人就被任命為清華大學的領導人。率領工宣隊進駐清華大學的張榮溫(中共中央警衛團副團長),1969年1月擔任清華大學革命委員會主任。1970年1月,楊德中(中共中央警衛團政委)擔任清華大學黨委書記。從當時楊德中還兼任北京大學黨委書記可以看出,毛澤東實際上是派出自己身邊的警衛干部主管清華、北大。至1970年初,清華大學約10名校級領導人中,只有劉冰一人(文革前擔任清華黨委副書記)是清華原有的干部,其他人全部來自工宣隊。工宣隊是清華1968年8月至1976年10月的政治“總督”。
工宣隊給清華大學的教育體制帶來的變化,主要有以下3點:
首先,清華的主導力量既不是黨委的政治領導,更不是革命委員會的業務領導,而是工宣隊的全盤領導。表面上形成三位一體的局面,但實際上工宣隊的領導及其權威直接來自最高領袖。針對工宣隊一些成員不安心在清華工作,想回到原單位工作,工宣隊舉辦學習班,安定軍心,有人談體會:“我們撤了,敵人就來了。”在他們眼里,清華大學就是一塊以教職員工為主的“敵區”。工宣隊領導人在1974年的總結中強調,他們頂住了排斥工人階級領導的“歪風”,“保證各級領導班子中工人干部占二分之一以上”。實際上在清華校級的領導班子,工人干部的比例遠不到二分之一。1968年后的清華各級領導班子甚至整個大學的領導班子,大致上是由工宣隊代表(實際是工人干部和解放軍干部,工人微乎其微)、清華原有干部和學生代表組成的,“革命教師”的代表席位不是沒有,就是無足輕重。1969年初成立的革委會只不過是處理日常事務的機構,1970年成立的黨委會不過是抓階級斗爭、抓教職員工改造和抓“教育革命”的部門。在恢復了清華的中共黨的機構和領導之后,工宣隊依然疊床架屋地行使著大權,造成了黨組織中“黨內有黨”和“黨外有黨”的局面。
其次,此時的教育體制出現了以工宣隊人員、學員、教師構成的“三結合”組織體制。工人是領導,學員是主體,教師是被改造和被使用的對象。工宣隊把用推薦方式入學的學生稱為“工農兵學員”(以下簡稱學員),從對學員的培養和經歷來看,工宣隊是要把他們的政治標準而不是業務標準放在首位。工宣隊制造教師與學員的隔閡甚至對立,抬高并夸大學員的地位和作用,把作為受教育者的學員視為政治上的領導者之一,即受教育者要幫助教師改造世界觀,同時改造自己的世界觀。從而形成中國文革中一大奇觀。1970年春,試招的工人班學員自發地提出一個口號:“我們上大學,還要管大學,像工宣隊那樣改造大學?!薄吧?、管、改”的口號逐漸演變為所有大學的政治活動機制,用來在學員與教師之間劃定明確的改造與被改造的界限。學員們在入學之際和入學之后,都一再被告誡不是簡單地上大學,而是與具有資產階級世界觀的教師們爭奪教育權,并要占領教育陣地?!肮まr兵上大學的根本任務是掌握文權、鞏固政權”。而教師“對待工農兵學員的態度就是對待文化大革命的態度”。
最后,工宣隊在全國率先提出“砸爛教研室(組)”,指責教研室(組)是“資產階級的頑固堡壘”,“它從組織上造成了知識分子與工農群眾分離、教員與學生分離、各門課程彼此之間分離”。具體做法就是解散基礎課教研室(組),把教師編入學員班。教師的工作置于學員的班級之中,教員的一切教學計劃、教學任務都由學員班級黨支部來討論、決定。
工宣隊的所作所為大致上可以概括為3個方面:一是不斷進行“清查、清理運動”,二是整治教師和部分原有干部,三是搞“教育革命”。

從1968年底“清理階級隊伍運動”到1976年10月初“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工宣隊以持續不斷的清查和迫害來維系它的統治。整個文革期間,全校1228人被立案審查,178人被定為“敵我矛盾”或“專政對象”,58人非正常死亡。其中,由工宣隊立案審查者達到1120人,約占教職工總人數20%;被專政者達到167人,1968年底至1970年非正常死亡(被逼自殺)的人數急劇增多,已逾20人,足見清查和迫害之慘烈。工宣隊在清華大學的歷史就是一部整治、迫害眾多教師和干部的歷史。他們通過大大小小10余次政治運動給清華廣大教師和原有干部套上了一道又一道政治枷鎖。工宣隊一個負責人道出了他們的心聲:“什么時候知識分子的心情舒暢了,什么時候就說明我們的工作有了問題?!备猩跽?,工宣隊把廣大教職員工下放改造,加以懲治。1969年5月,工宣隊在江西省南昌市郊外鯉魚洲建立了試驗農場。農場位于鄱陽湖畔,占地約1.1萬畝。工宣隊把這個還沒有建成的農場吹噓為“既是一個抗大式的勞動大學式的學校,又是一個既有工業,又有農業、商業,又有科學實驗的自給自足的社會主義的新農村,這里將成為清華大學教育革命的主要基地,進行階級斗爭、生產斗爭和科學實驗三項偉大革命運動。同時,在這里也改造那些犯了錯誤的人”。同年5月至10月,先后有5批約2821名教職員工(約占教職員工總人數的 70%)先后來到這里勞動改造。這個地區是血吸蟲病的重疫區,由于從事水中勞動,先后有上千名教職員工患上血吸蟲病。
工宣隊把教師當成教育革命的主要對象。經過1971年8月中共中央批轉《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紀要》提出的“兩個估計”,這種以教師為潛在敵人的做法得到了某種“證據”。所謂“兩個估計”即:一、文革前17年教育界執行的是反革命修正主義教育路線,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學校;二、原有教師隊伍大多數人的世界觀基本上是資產階級的。
1970年秋季之后,許多清華教師愈益感受到“兩個估計”如同兩座大山壓迫著自己。這種對于教師所采取的可用而不可信的政策,是赤裸裸的歧視加敵視,特別是對1949年到1966年學成就業的教師來說,不啻是巨大的失落甚至淪喪。一些人針對上述紀要,提出了批評。一時間,關于如何看待“兩個估計”,成為清華斗爭的焦點。工宣隊一再強調,“否定兩個估計,就是否定文化大革命”。他們的依據是毛澤東在1967年2月接見阿爾巴尼亞軍事代表團時的談話:“在我看來,知識分子,包括仍在學校受教育的青年知識分子,從黨內到黨外,世界觀基本還是資產階級的?!薄笆澜缬^不改造,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怎么能勝利呢?”這也就再次表明,文革把階級的以及階層的劃分標準從過去的經濟地位、家庭出身改變為現今的職業、知識直至世界觀,這不能不說是階級劃分的一個獨創;進而把知識分子當成“異己”,使得文革由政治革命必然伴隨著某種剜心剔骨式的“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的思想革命。
工宣隊自1969年初以來所暴露出的種種弊端,受到了許多清華原有的干部和教師的斥責,他們借著1972年周恩來關于教育整頓的指示精神,試圖恢復過去某些合理的教學方法和實行某些改革的工作措施,卻再一次遭到了打擊和迫害。1973年10月至12月,清華上上下下開展了一場名為“三個月運動”,旨在整治被稱為體現“舊教育路線回潮”的一大批干部和教師。有64人被立案審查和重點批判,403人被點名批判,被點名指責的或被迫做檢查交代的人難以計數。所有這些人都被斥責為“就是進入一個不要工人階級領導,不要無產階級政治,不要改造世界觀的資產階級獨立王國,就是資產階級專政”。
毋庸置疑,進駐清華的工宣隊在所有工宣隊中充當著領頭羊的角色。這不僅是由于這支隊伍直接來自于毛澤東的授命,而且它是整個文革的后8年大學領域的“政治風向標”。其成員的平均學歷大致不超過初中水平,絕大多數成員根本沒有從事過教育工作。他們在大學教育業務上不可與教師、干部同日而語。他們被套上了由毛主席派遣的政治光環,也就真正開創了文革時期大學領域“外行領導內行”的局面。工宣隊模式是毛澤東教育思想的集中體現。毛澤東由其早年的教育理念到文革烏托邦式的“教育革命”,成了清華大學的不幸,更是中國教育的不幸!
三、工宣隊與“教育革命”
文革時期的“教育革命”真正開始是在工宣隊進駐清華之后。頭兩年群眾運動無法使教育革命鋪排開來,工宣隊進駐為它的全盤實施提供了基本的政治保障。
工宣隊不斷強調,“在一定意義上講,工人階級占領文化教育陣地,就是占領廣大知識分子的群眾”。
1970年7月22日,清華工宣隊發表了《為創辦社會主義理工科大學而奮斗》一文(以下簡稱《創辦》),概述了“教育革命”的主要經驗。這篇經過姚文元等人修改、張春橋定稿的文章可稱得上“教育革命”的“范文”。以《創辦》為標志,大學(特別是理工科大學)的“教育革命”方案首次以比較系統、具體的形式出現,它是后來被稱為“教育革命的‘圣經’”的1971年7月《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紀要》的某種雛形。在清華連續4年(1966年—1969年)沒有招生并中斷正常教學的情況下,《創辦》卻“理論先行”,為大學辦學畫出了“藍圖”。
“教育革命”在清華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獨斷。工宣隊領導人多次強調以階級斗爭為綱,把學校辦成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全面專政的工具,“今后,檢查一個辦學點的工作做得好不好,主要看這幾條:工農兵管教育管得怎么樣;教師、學生與工農兵結合做得怎么樣;參加三大革命運動,尤其是上好階級斗爭主課做得怎么樣”。遲群概括為:“我們的學校就是要培養同走資派做斗爭的先鋒戰士。”他曾強調說,清華大學只有一個專業,這就是斗走資派的專業。
工宣隊領導的“教育革命”具體表現在招生、師資、辦學方式、教學方法、教材編寫等方面所進行的“革命”上。1970年3月,北大、清華向中共中央提交了《北京大學、清華大學關于招生(試點)的請示報告》,提出招生方式為“廢除修正主義的招生考試制度,實行群眾推薦、領導批準和學校復審相結合的辦法”;入學文化條件是“相當于初中以上文化程度”,而有實踐經驗的工人、貧下中農不受文化程度的限制;學制根據各個專業具體要求分別為一、二、三年,另有學制為幾個月的短訓班;學習內容是“以毛主席著作為基本教材的政治課;緊密結合三大革命運動實踐,實行教學、科研、生產三結合的業務課;以戰備為內容的軍事體育課。文、理、工各科都要參加生產勞動”。6月底,中共中央向全國批轉了這份報告,其精神和做法成為1970年至1976年所有高等院校招生工作的圭臬。
“教育革命”推行之際,師資力量只能“接收”過去學成的、現今在職的教師,盡管無法信任、依賴他們,但是這種“革命”根本沒有自己的“無產階級知識分子隊伍”,不可能撇開已有的師資力量而另起爐灶,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使用政治上不可信的教師去從業務上培訓學員。因而,“教育革命”的師資政策十分矛盾而又荒唐可笑。1970年招生后,教師們從事教學,卻是動輒得咎,不可能像從前那樣有主導性和積極性?!敖逃锩钡母X不可能放松對廣大教師的威懾。工宣隊經常使用群眾運動的方法來對付教師,并且有了“經驗”之談:“有了群眾,就有了敵情;發動了群眾,就暴露了敵人;依靠了群眾,就無往而不勝?!?/p>
工宣隊所推行的“教育革命”本身就意味著對教育的仇視和對教育者的鄙視,如同當時清華工宣隊一位領導人所說的:“沒有工人階級的領導,學生的奪權是一事無成的。事實證明,知識分子是不可能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蓖?,知識分子也不可能把“教育革命”進行到底,眾多事實說明,如何對待“教育革命”意味著如何對待工宣隊,因而“教育革命”的成敗直接關系到工宣隊的成敗。但是,“教育革命”的失敗是必然的,其原因有二:

其一,“教育革命”是一場蒙昧而荒唐的“革命”。它是文革中“進行改革時間最長、為害最大、破舊最徹底、立新最離奇的領域”?!敖逃锩钡膶嵸|是什么呢?多數研究者大致歸結為反智主義、民粹主義、教育平均主義等等,而我認為這些都只是“教育革命”的特性,并不能涵蓋其實質?!敖逃锩钡膶嵸|是蒙昧主義,的的確確是一場教育的大倒退,也是文明的大倒退。
其二,“教育革命”是反動而可恥的“革命”?!敖逃锩比∠幕荚嚇藴识扇∫哉螛藴收惺諏W員的做法,從最初“群眾推薦,領導批準”的選拔方式,很快就在相當大的范圍演變為僅僅由單位領導人決定“保送上大學”,實為“走后門”。據有關領導到有關的系、班級調查,發現在不同系、班級學員總人數中“走后門”的學員比例約占12%,個別班級高達20%。這種現象也是全國性的。因而,“教育革命”的一個先天的、不可治愈的弊端就是它固有的封建特權的文化“基因”及其精神“遺傳”。
“教育革命”是教育史上一次最大的“教育烏托邦”的實施和破產。它致使教育沉淪為政治的附庸,致使大學淪陷為文革的屠場,全盤地瓦解大學教育應有的取向和職責,阻滯人才成長、思想探索和學術創造,從“教育革命”理論的先天缺陷和謬誤到其實踐的后天變態,無不表明其充滿著無法解決的異化和無法克服的自身異化。因此,“教育革命”本身就是反教育的。
四、工宣隊的終結
工宣隊最初進駐清華3萬多人,到1968年8月下旬銳減到5140余人,70年代初保持在數百人,到1975年底至1976年10月,只剩70余人。自進駐起,工宣隊就由來自不同單位的人員構成,主要來自中共中央警衛團、北京衛戍區一師、海軍后勤部、總參謀部防化學兵部等單位的軍人和北京市各機關和企業的干部、工人。軍人依然保持著軍籍,多年后一些軍人還在清華就地轉業任職。
從1970年起,清華工宣隊的兩個人物迅速崛起。作為毛澤東派至清華大學的“欽定親兵”,遲群(中共中央警衛團即8341部隊宣傳科原副科長)、謝靜宜(毛澤東的速記員、機要員)不僅給清華文革而且給整個文革都帶來了非同小可的影響。謝靜宜還參加了審查林彪事件及林立衡的工作;另外,他們直接領導寫作班子即“梁效”。
特別是遲群,給文革帶來了兩個獨特的“貢獻”:一是1968年春夏,毛澤東派出其身邊的警衛部隊干部進駐北京的“六廠二?!保苯又笇н@些單位的“斗、批、改”,以便把它們的經驗推向全國。作為北京新華印刷廠軍管會主要負責人,遲群執筆撰寫的新華社內部稿《北京新華印刷廠軍管會發動群眾展開對敵斗爭的經驗》,受到毛澤東的好評,認為是“在我看過的同類材料中,此件是寫得最好的”,建議批發全國。以此稿為標志,各地陸續開展了“清理階級隊伍運動”。遲群還在清華向來自全國難以計數的人們做過上百場介紹清華“斗、批、改”經驗的報告。二是1971年春夏,作為清華大學黨委副書記,遲群為4月15日至7月31日在京召開的全國教育工作會議執筆撰寫了《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紀要》。該紀要經過張春橋、姚文元修訂后,毛澤東8月13日審閱同意,由中共中央轉發全國。這個紀要的要害就是前面所述的“兩個基本估計”。
作為文革教育領域著名的“兩個基本估計”的推手,遲群成為毛澤東派至清華大學乃至教育領域的一大干將。他當時年富力強,地位很快超出了他的工宣隊同事,繼楊德中、張榮溫之后,于1972年1月擔任清華大學黨委書記、革命委員會主任和工宣隊一把手,成為毛澤東的清華“總監”。

謝靜宜的最大政治資本在于她有著遲群等人所沒有的直接可與毛澤東聯系的優勢。雖然謝本人的表達、組織能力遠不及遲群,但是遲群和工宣隊要主宰清華,就必須有謝靜宜這樣一位可及時傳達并實施毛澤東旨意的通天人物。的確,這兩位大約只有初中學歷的軍人,自1972年起對于清華文革的掌控,他們的權力和權威來自毛澤東,所以被稱為“毛主席的兩個‘兵’”。
1973年8月中共十大召開之后,謝靜宜的政治地位迅速提升。作為清華第二號人物,謝靜宜在校外的職位和權力,由于毛澤東的青睞和提攜,很快超過了遲群。1975年初,四屆人大召開之后,遲群夢寐以求擔任教育部部長的愿望落空,遲、謝的關系開始緊張而微妙。遲從骨子里瞧不起謝,但又離不開謝。有謝靜宜充當自己的副手,遲群上可通達天庭,下可更有效地駕馭那些清華原有干部勢力。然而遲、謝關系的緊張,既為清華原有干部所不齒,更為工宣隊中不是來自中央警衛團的幾位軍隊干部和工業干部大加利用。
劉冰、惠憲鈞、柳一安、呂方正兩次寫信給毛澤東的直接起因是,清華工宣隊原負責人之一柳一安(北京市建筑工程局原干部)從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工宣隊工作回來之后,遲群沒有給柳安排工作。柳開始發起并聯系惠、呂二人,準備聯名上書毛澤東,反映遲群的問題?;?、呂二人充分意識到,寫信給毛澤東本人,還必須有一個比他們“高一位”的清華主要負責干部來署名。經劉冰同意,他們4人達成聯合署名的決定。4人寫信的直接目的就是希望毛澤東派人來清華大學了解遲、謝的問題,進而最終把遲、謝從清華“搬走”。劉冰不是寫信的發起者和組織者,只不過是排名在首,他同意并參與給毛澤東寫信一事就表明他對遲、謝的極端不滿。另3位干部則是“正統”意義上的工宣隊干部(其中兩位是軍人),這3位對于遲、謝的“反抗”表明了清華工宣隊作為毛澤東派駐清華的主導力量,也充滿了政治的廝殺。
1975年11月3日下午3點,有53人出席的清華黨委常委擴大會議在第二教學樓二層會議室舉行。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北京市委書記、北京市革命委員會主任吳德在會上說,根據毛主席和中央的指示,討論劉冰等人兩封信的問題實質。吳德并沒有傳達毛澤東的批評。正是由于劉冰等4人不知道毛澤東對他們的批評,他們同遲群等人進行了激烈的辯論和斥責。劉冰是在11月15日晚列席政治局會議時才第一次聽到了由毛遠新傳達的毛澤東對他們寫信的批評。毛的上述批評第一次在清華全校公布是在1975年11月18日舉行的萬人有線廣播大會上,由吳德傳達的。上述11月3日的會議“故意”不傳達毛澤東的批評,意味深長。傳達毛澤東批評的步驟表明,是為了批判鄧小平,試圖通過劉冰等人的反應來決定有關部署。
毛澤東批評劉冰等4人寫信所帶來的影響遠遠超出了清華大學一域一事,致使清華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處在了政治的風口浪尖。遲群、謝靜宜與中共中央上層協力配合,把清華大學的“教育革命大辯論”及“批鄧斗爭”引入了中央政治局。1976年3月26日,清華、北大10余人列席政治局會議,當面批斗、聲討鄧小平本人,開創了中共歷史上由基層人員在中央政治局會議上直面斗爭中央領導人的先例。據不完全統計,自1975年底至1976年春夏,全國各地約有30多萬人次來到清華從事“批鄧”的“學習、取經”,還有10多個國家駐華使節和記者來觀摩“批鄧運動”及大字報。
自1975年11月起,遲、謝以及清華工宣隊在文革最后的11個月里,大力鞏固其地位,大力整合干部隊伍,幾乎把清華打造成了政治堡壘。他們絕沒有意料到,他們的政治生命隨著毛澤東生命的結束而很快結束,在“四人幫”被一舉粉碎還不到3個小時,遲、謝便束手就擒。如同粉碎“四人幫”標志著文革壽終正寢,遲、謝的政治死亡意味著清華工宣隊步入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