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曹思源

雅號，業績的記錄簿

“曹破產”這個名字，對于經歷過或了解過中國經濟改革的人們來說，并不陌生。然而，在20世紀80年代初中國人的觀念里，“破產”還是十足的貶義詞。正是當時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就讀的曹思源，1980年首先倡導了破產淘汰理論。爾后他在1985年出任國務院破產法起草工作小組組長，主持起草《企業破產法》和失業救濟法規，并通過院外活動推進這項立法。

進入90年代，“曹私有”的稱號又逐漸為人所知。事實上，1979年起，他就開始反復提倡改革國家所有制、降低國有制比重。為民有經濟正名，是他第二個階段的工作。

在新世紀的今天，修憲這一話題得到了國人廣泛的關注和熱烈的討論。從80年代連學術專著上也看不到幾篇修憲研究，到今天街頭巷尾都在熱議，這個轉變，記載著老曹和他的同道們幾十年如一日的心血。

事實上，在十年浩劫剛剛結束而百廢待興的1981年，曹思源就發表了《關于修改憲法的十點建議》。

十點建議，近乎天真的執著

曹思源這樣說——

在文革期間當工人的經歷促使我對很多問題進行反思和研究：為什么國有企業積弊深重？為什么中國陷入反復無常的人治浩劫？為什么國人的權利和自由只能停在紙面上？空前浩劫“逼”我研究各國憲法。

在思想轉折的關頭，引起我震撼的是一本很薄很薄的書——《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也許朋友們會覺得十分出人意料。

1967年8月5日，文化大革命中的劉少奇被造反派批斗，就在中共中央所在地中南海，被打得鼻青臉腫。身痛心悲的國家主席憤怒難消，他拿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義正詞嚴道：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家主席，我要捍衛國家主席的尊嚴！現在這樣的做法，是在侮辱我們的國家！

不過，劉少奇可能忘記了，1957年被打成大右派的章乃器先生曾手持《憲法》當面質問他：公民基本權利何在？那時劉少奇不予理睬，此時困境中的劉少奇訴諸憲法，的確太遲了。

一部偉大的憲法，為什么不能保護從普通公民到國家主席的尊嚴和生命呢？1981年2月，《關于修改憲法的十點建議》在《民主與法制》雜志發表。帶著血淚的思考和嚴謹的學術思維，老曹在文中開門見山就提出了“以三十年經驗教訓為基礎，以各國憲法為借鑒”。

同樣，他另外9點主張，在今天一點兒也沒降低針對性和新鮮感：

——憲法的內容要充實，條款要嚴密。以言論自由必須有保障條款才能不落空為例，說明了憲法留下任意解釋余地的危害。

——憲法的修改和停止生效的程序應當特別嚴格?！?966—1974年，未經任何手續，憲法就不宣而廢，停止生效了。1975年1月秘密舉行的四屆人大草草通過了一部新憲法。它自相矛盾地宣告實行全面的專政，規定公安機關有權自己‘批準’自己逮捕公民”。

——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口號是：人民利益高于一切。然而，卻有一系列的其他口號竟然不可思議地長期凌駕于憲法之上。

——正確認識黨的領導與一切權力屬于人民的關系。有人質問老曹：遵守憲法，你把黨的領導放在哪里？他理直氣壯地回答：憲法不就是黨的主張和人民意志的統一嗎？因此黨必須在憲法范圍內活動。

——憲法不應載入任何個人的名字。至1978年，中國憲法中竟然有3句話中同一個人名出現5次的奇觀。曹思源說，憲法是規定人民地位、社會性質和國家根本制度的最高法律文件，不是理論教科書，也不是歷史問題決議，不必評論個人的功過是非，不應把任何個人的名字固定在文件之中。

——要確立多種經濟成分的地位。經過一代又一代經濟學者的努力，憲法中已經逐步確立了民營經濟的合法地位。當然，爭取民營經濟的合法公平地位的努力，今天還沒有停止。

——恢復設立國家主席。一個國家對內對外沒有規范程序，如何與世界打交道？更別說融入世界文明的主流了。從1954年憲法和一些外國憲法的研究入手，老曹主張恢復設立國家主席職務。當時公開提出這種主張的，幾乎只有他一人。爭論的結果，他的主張實現了，之后中國先后產生了李先念、楊尚昆、江澤民、胡錦濤和習近平5任國家主席。

——全國人大應掌握全國工作的戰略決策權，人大常委會要搞常務。這兩項都是主張全國人大不能成為橡皮圖章（甚至連會都長期不開），而應發揮立法和監督職能。這兩條建議中的一些具體內容已經實現。

一石激起千層浪。在當年3月，香港有內地背景的《大公報》引述法新社消息，做出了《北京專家撰文提出修改憲法十點建議》的整版報道，無論是官方還是學界，都關注了“十點建議”。

修憲，并非可望而不可即

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歷史上一個特殊的時期，在短短幾年當中居然有1982年和1988年兩次修憲。1988年3月，老曹根據當時改革的進展和自己的研究成果，又寫出了8000字的《關于修改憲法的十點思考》。與1981年的《關于修改憲法的十點建議》相比，著重強調憲法應當從適應計劃經濟，轉向適應商品經濟、多種經濟成分和多種分配方式。另外他還建議將“無罪推定”原則入憲，這個現代文明、現代法治的原則讓不少飽受文革式專政之苦的國人耳目一新，包括《中國青年報》在內的媒體進行了廣泛報道。

1989年3月，擔任了四通社會發展研究所所長的曹思源，在北京圖書館主持召開了北京修改憲法理論研討會。在這次民間發起會議的開幕式上，老曹指出：應當確立憲法的至高無上的權威，但現實情況是，現行憲法并不具有足夠的權威。原因有二：第一，缺乏保障憲法實施的機制；第二，憲法本身還不夠完善。

曹思源強調了兩個達摩克利斯之劍：第一個是無罪推定原則一直未能入憲，上至國家主席、元帥、部長，下至專家學者和工人農民，無數人僅僅被懷疑有罪，就被“隔離審查”，被剝奪公民權利和自由，乃至莫名其妙地喪失生命；第二個是中共十三大報告已經承認了公有制的多種實現形式，但是憲法中仍然沒有得到體現。

人們今天看到的憲法第六條規定：“社會主義公有制消滅人剝削人的制度，實行各盡所能、按勞分配的原則。堅持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堅持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第二句正是1999年寫進去的。

1986年、1987年，社會思潮活躍，但也有人指責商品經濟和股份制是“資本主義復辟”，這個形勢，讓無數城鄉個體戶、民營和股份制企業家隨時有被打成資產階級、劃為專政對象的危險。

“一個潛在的危險：改革得不到憲法保護”“胡績偉批評忽視政改”等等內容，成為當時海內外媒體和社會輿論的關注點。

“雙十”，呼吁的目標翻了一番

進入新世紀后，老曹以前兩個階段的工作為基石，進入了第三個階段：推動修憲。這個階段的背景是，自1981年2月到2003年9月，他在國內外報刊上發表有關修改憲法的文章已達168篇。

2003年6月，曹思源提出了“雙十建議”，或者叫“雙十目標”，比幾年前翻了一番。

近期10大目標：1.告別文革式專政，擁抱法治；2.公民權利高于一切與政務公開；3.差額選舉；4.取消“主體經濟”與“非主體經濟”的劃分；5.一視同仁保護公、私財產權；6.全面保障公民權利和自由；7.無罪推定入憲；8.設立憲法委員會；9.實行總統制；10.確保司法機關依法獨立行使職權。

中期10大目標：1.修改憲法序言；2.普遍實行直接選舉；3.公民有權投資經營新聞出版業；4.公民言論出版結社自由無須審批；5.確認公民宗教自由；6.承認雙重國籍；7.改革人民代表大會制度；8.改革政治協商會議制度；9.建立地方自治制度；10.確立憲法修改與停止生效特別程序。

“雙十建議”如拋入水塘中的巨石一樣，激起了一輪又一輪的漣漪，激發了國人對憲法的濃烈興趣。老曹說：修憲不是哪一個人的私事，而是13億人的大事，黨可以提出修憲的主張，普通公民也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公民在這時候要敢于呼吁，敢于表達自己的思想，在法律的架構內爭取自己的權益。否則，舊法不改，就會有第二個孫志剛事件，就會有第二個劉少奇事件，中國不應重演這樣的悲??！

他的奔走呼號產生了一個重要結果，“保護人權”和“保護私產”終于在2004年入憲，這兩項重要性怎么強調都不為過的成就，已經成為中國依憲治國之路上的里程碑。

修憲，馬不停蹄地推動修憲

今后，要繼續拓展依憲治國空間，應該做些什么呢？老曹認為，從可行性和緊要性來說，是要呼吁廢除文革式專政條款。

老曹說，廢除十年動亂中推向了頂峰的文革式專政理論是可行的，這是因為，無論是從理論還是從實踐來看，它都是站不住腳的，現在早就不是“一切為了奪權”的戰爭時期了，無產階級政黨已經牢牢掌握政權，企業家已是社會主義建設者，也可以入黨、入人大政協，專誰的政？

劉少奇、羅瑞卿，一位國家主席，一位公安部部長，他們都曾經是專政者，是有權指定誰是團結對象、誰是專政對象的人。然而他們最后的悲慘后果，讓國人認識到，中國無論官有多大都不敢拍胸脯說“我永遠不會被專政”。

行政和司法部門怎么可以不經必要的法律程序，棄擲公民的憲法權利和自由于不顧，就能任意逮捕、關押、迫害人呢？老曹認為，這些反文明的事情，文革式專政條款這柄利劍一日存在，就一日難以根絕。對執政者來說，維護文革式專政手段，是非常被動的，是激化社會矛盾的，是自毀執政黨的威信。

老曹通過對世界上110多個國家憲法的細致嚴謹的量化和比較研究，寫出了沉甸甸的《世界憲政潮流》《各國憲法比較》《亞洲憲政啟示錄》《大彎路》和《七國憲政史》等書?；谶@些研究，他在各種場合反復強調“世界憲政潮流有章可循”，他從各國憲法中總結了16個問題，又簡明化為“四有四無”：有66%的國家憲法規定了法官的獨立性；有67%的國家設有憲法監督機構（憲法法院或憲法委員會）；有75%的國家規定普遍實行地方自治；有91%的國家憲法不僅規定公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游行示威的自由，而且設有具體條款，保障這些自由的落實。截然相反的是，85%的國家不把個人名字寫進憲法；87%的國家不把任何主義名稱寫進憲法；95%的國家不把任何政黨的專用名稱寫進憲法；99%的國家沒有規定實行任何專政。

“四有四無”簡明扼要，幾乎在一夜之間傳遍大江南北。為何會出現這種現象？這意味著什么？老曹鼓勵大家思考這些問題，他在《世界憲政潮流》等書中，以詳盡的數據統計和大量的歷史事實為依據，得出了自己的看法：絕大多數國家在前述16個問題上的憲法取向，反映了當代世界的進步潮流。

2004年3月中國人民代表大會通過憲法修正案，在憲法第33條中增加一款“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在文本上初步順應了世界憲政潮流；而在其他問題上，則仍存在著與世界潮流之間的差距。這始終是中國政治改革前進所應遵循的大方向。

體現這個大方向的，還有諸多重要的法律問題。比如，“無罪推定”原則在1948年寫入聯合國的《世界人權宣言》中，也為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采納而寫入憲法中。但由于文革式專政理論的影響，我國一直采用的是“有罪推定”原則，將“無罪推定”視為資產階級的法制原則。1996年，我國修改《刑事訴訟法》，明確規定了“疑罪從無”，雖然“無罪推定”還未進入憲法，但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進步。

啟蒙，點醒更多夢中人

為了破除教條，推動思想解放和法治思想啟蒙，老曹在進入21世紀后的著述，尤其是啟蒙和普及讀物更多了。

有些人不理解民主與法治而又最怕別人笑話他是井底之蛙，說“我到過全世界好多大城市”！對此，老曹總是誠懇、善意地解釋：這不是問題的重點，重點是現代人的生活已經進入全球化時代，沒有一點世界憲法常識還是難免鬧笑話。他在介紹中國憲法的某些特點時，特意對照選錄了70多個國家的憲法條款。細細讀后，如果你感到大開眼界，那是因為你生在了這個改革開放的時代！

他的《公民憲法常識》流傳到了各地各界，給人印象深刻的是三大篇。

一是地位篇：公民與政府，誰主誰仆？

——政府應當為公民做些什么？做公民需要而自己又干不了的事

——政府不應與民爭利

——政府不應稅外收費

二是權利篇：公民有哪些權利？如何維護？

——公民的權利：生命權、人身自由權、私有財產權、住宅不受侵犯權、居住與遷徙自由、隱私權、思想自由與宗教自由、知情權、言論出版自由

——公民的司法權利：接受公正審判權

——公民的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勞動權、參加和組織工會權、享受社會保障權、受教育權

三是義務篇：公民義務知多少，都是強制性的嗎？

——中國公民有哪些義務？

——強制性義務與非強制性義務

——以權利為中心還是以義務為中心？

除了《公民憲法常識》以外，還有《大彎路》、《民生改革六策》、《七國憲政史》以及《亞洲憲政啟示錄》等。在不懈的努力中，憲法啟蒙的局面打開了。

老曹，歷史將記住你的名字

2012年12月4日，習近平總書記在紀念現行憲法頒布實施3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首次提到了“依憲治國”，并指出“保證憲法實施的監督機制和具體制度還不健全”。

這讓曹思源萌生了起草一份完整的《中國憲法修改大綱》，總結他多年來研究成果的想法。如果能以這個契機推動憲法做出一些實質性改革，無疑是件好事。在生命的最后一年，老曹把精力投入在了這上面，這部作品涉及了方方面面的憲法問題。

比如他起草了以“定期直選”和“專職專薪”等原則改革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以使其成為強有力的立法和監督機構，使全國人大成為名副其實的最高國家權力機關。

再比如憲法監督機制，曹思源在對110個國家的憲法研究后發現，目前世界上67%的國家都有憲法監督制度。他設想創立一個憲法法院，賦予其解釋憲法的權力，將有效避免違憲無人糾正的不正常局面。

2014年10月召開了中共十八屆四中全會，公布了全會《決定》，它昭告世人：“堅持依法治國首先要堅持依憲治國，堅持依法執政首先要堅持依憲執政。健全憲法實施和監督制度，完善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憲法監督制度?！边@無疑是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巨大進步。

2014年11月28日，老曹溘然長逝，年僅68歲。幾天后的12月4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個“憲法日”。

曹思源一生對推動修改憲法，使憲法真正成為國家根本大法所做出的巨大貢獻，永留史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