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兮是我老友中的老友。魯兮年長我5歲,是同輩中的老大哥,我們相識、相交、相知已經整整60年了。1948年秋,我奉華北人民日報社派遣赴太原前線采訪,后又奉命參加《山西日報》籌備工作,從此就認識了魯兮。在一個大鍋里吃飯,在一個班子里共事,長達17年之久。我性喜交往,頗結識了一些好友,有幾位是1938年秋剛到抗大洛川六大隊同隊同班的,一起在一個窯洞里睡過幾個月地鋪,情誼尤篤。失散過兩次又恢復聯系,更親熱了。其中健在的還有兩位,一在廣州、一在長沙。他們都曾遠道來京看我,我也到他們家里看望,隔不了兩個月,就在電話里相互問候致意。
魯兮的情況不同,我們在《山西日報》合作共事的時間之長,得益之多,是任何好友無法比擬的?;貞浌彩轮?,史紀言、毛聯玨先后任主要領導,我們各管一個部門,直接交往尚少,自然容易融洽相處。但1957年后,老史、老毛雖名義上還兼報社職務,實際工作卻由我和魯兮主要負責。我管編采業務,他管行政黨務,配合默契,互相支持。盡管偶爾也有過小的爭執,但關系一直非常融洽,情誼久而彌深。20世紀60年代中期,他和我先后調離山西日報社,70年代又先后從“牛棚”出來工作,盡管不在同一部門,各忙各的,但仍在一個城市,有點兒什么事,聞訊即到,彼此照應,互相勸勉,過從之密無異報社當年。他待人誠摯寬厚,不論對方處于順境還是逆境,而且越是處于逆境越是關懷備至。
20世紀70年代末,我調離山西輾轉到了北京,見面少了,仍然信來信往,音訊不斷。更令人高興的是,他的三位“千金”兩位都在北京,另一位在香港也常有公務要來北京,幾經勸說,終于在2003年說服二老來北京長住。這對我當然是好消息。對他和老伴淑先來說,山西是故鄉,太原住了半輩子,老朋友最多,總是北京住一陣子就想回太原。不料2005年淑先竟病倒不起,撒手西去。魯兮伉儷情深,哀痛欲絕。悼詩寫了一首又一首:“共享天倫愿已非,同來京苑不同歸。送行路上異常靜,難壓心頭無限悲?!蓖砟晔贾?,讀了令人淚下。我和老伴劉玉多次前往慰勸,三晉老友也電話頻頻。北京太大,交通不便,幾個太行老友病弱年邁,不能親來,只能通過電話慰問。魯兮是詩人,在這千層哀思、萬斛悲情無法排遣之際,他拿起筆繼續寫詩。詩比親友的力量更大,使他寄托了感情,擺脫了痛苦,振奮了精神,重新回歸現實?!盀槭隆倍l,“為時”而作,謳歌祖國,向往未來,正像葉帥的詩所說:“老夫喜作黃昏頌,滿目青山夕照明?!?/p>
20世紀五六十年代曾在山西日報社工作過的人,對魯兮的組織能力、工作精神都很欽佩,但誰能料到他是后來大器晚成的老詩翁呢?我從他親自撰寫的工作報告、總結中了解到他文字功底厚實,也聽說過他會舊詩,但從未示人,倒是我這個不懂平仄韻律的人,偶爾興致所至,胡謅上幾句打油詩,也敢塞到報上發表。我們相處這么久,關系始終這么好,后來才逐漸醒悟主要是因為他以長兄待我,對我工作上的粗疏、作風上的散漫以及說話隨便的毛病毫不計較,多予寬容的結果。到了90年代,我們先后離休之后,我陸續在一些老年刊物上讀到他的詩作,頗有詩味,我寫了封信,勸他要多多地寫詩,寫他幾本子,也真誠地希望他教我格律舊詩。他到京長住后,我每有所作,必和他相互切磋,我那本《山山水水》書中的詩也全部請他審閱校正過,有的改一兩個字,果然味道就出來了。他的小女魯虹,工作機關距我住處甚近,竟成了我們的義務通信員。于是我和魯兮又添了一層關系,戰友加詩友了。
2008年初,我正在海口友人家過年。春節將臨時,突然接到他的一包材料,打開原來是近年的詩作,已經整理打印,編輯成冊,名為《耄年感賦》,讓我寫篇序。他出版過《黃樨詩選》《從心集》《惟霞詩集》,這是第四本了。奧運之年,九二耄齡,老詩翁又出版新詩集,豈不可喜可賀!我既有幸先睹為快,也就欣然命筆作序了。
在《惟霞詩集》的后記里,魯兮自己說過:“有人講天有晚晴,花有晚香,人有晚志。我非常欣賞這句話?!薄鞍捕韧砟辏强斩韧砟?。老有所為,才能老有所樂。應當珍惜退休后的寶貴時光,激勵志慮,打消寂靜憂郁的情緒,根據自己的愛好和心愿,新辟蹊徑,另尋樂趣?!边@4本詩集,不僅是新蹊徑、新樂趣的結晶,而且還是難得的文化精品。他是有情之人,又到了耄耋之年,2005年那一陣,我真擔心他被擊倒,后來聽說他還繼續寫詩,就放心了,相信他的身體、精神一定能恢復健康。但真沒有料到,他寫得這么多、這么好,幾年時間又是一本。詩的技巧更加圓熟,思想益趨深刻。我讀后得到愉悅的藝術享受和沁人心脾的精神洗禮,不愧是老詩翁,不愧是老詩翁的《耄年感賦》!
秦晉高原黃土地是中華民族祖先發祥之地,更是生長和養育魯兮的故鄉,他以91歲高齡唱出了對故鄉的頌歌。不久前的新作《山西吟草》七絕共32首,分兩部分,上一半詠古史,下一半寫古景,包括三晉史地,輪廓完整,氣勢恢宏,迭有佳句,發人深思。如上之十三:“五代烽煙彌晉陽,群雄逐鹿爭君王。古來多少風云變,得晉能興失晉亡?!毕轮骸包S河之下暴如雷,壺口奇觀瀑布飛。水霧云煙千萬丈,碧空彩虹落霞暉?!本胺Q大手筆。
2005年是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魯兮為此寫下了不少的詩,他是勝利紀念章的獲得者,這件事他只寫了淡淡的幾句:“六十春秋國運興,難忘戰地鼓鼙聲。獎章紀念榮光閃,多少艱辛浴火生?!彼吷y忘的是親身經歷的1942年5月的十字嶺之役,八路軍副總參謀長左權、華北新華日報社社長兼總編何云壯烈犧牲。劉伯承元帥說:“兩員大將,一文一武,為國捐軀了,這是我黨我軍的重大損失?!蓖瑫r殉國的還有報社其他重要領導、編輯、記者、電務、印刷工人等46人,這是我國新聞史上最為悲壯的一頁。他過去寫過不少,這次他又為這兩位“名將與鴻儒”寫了一首排律。“硝煙淹沒山中路,鼓角錚鳴月半鉤。五月太行烽火急,曉晨彈雨敵蹄稠?!薄懊麑⒕柢|酬壯志,鴻儒灑血薦神州。兩星隕落黃河咽,舉國齊悲淚水流?!敝徽@幾句便可知非親歷者難有此感受。
他偶然在刊物上見到一篇《彭德懷臨終遺愿讓朱德老淚橫流》的短文,不禁感慨交集,一氣呵成一首長詩,摘寫數句:“彭帥臨終愿,欲見朱元勛。當年一生令,英武調三軍。而今苦哀乞,日久渺無音。無奈含冤去,蒼涼獨自生。朱總后獲悉,悲痛淚沾襟。往事鑒天地,山高難遮云。身去名不滅,世人更仰欽?!毖赞o如此簡樸,感慨卻無比深沉,令人不能不為之掩卷嘆息。

山西文人熟悉農村善寫農民,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被稱為“山藥蛋派”的馬烽、束為、西戎、孫謙、胡正及唐仁均、鄭篤、郝汀諸位都是魯兮和我的好友。報社與文聯雖來往相當密切,但從未有詩作唱和之事。在《耄年感賦》哀悼馬烽、西戎諸人的詩作中,不禁令我憶起健在的和逝去的諸多好友的音容笑貌,使我對第二故鄉的人杰地靈不勝懷念。這本集子里有一首是讀趙樹理的詩而寫的,特別值得重視。眾所周知,趙樹理是享有世界聲譽的農民作家,也可說是“山藥蛋派”的開山之祖,年紀比魯兮還大一截子,北伐大革命時就入黨了,一輩子實事求是,直到十年動亂中受壓迫至死仍始終保持黨性與人民性的高度統一。魯兮和我在太行山未曾相見相識,卻分別和趙樹理早就認識,是太行山老友了。毛澤東1953年起草第一個農業合作社章程時專門對陳伯達說,趙樹理最懂得農民的心理,一定找到他當面征求他的意見。趙的話山西口音很重陳聽不懂,陳的話福建口音更重趙更聽不懂。好不容易才溝通,陳伯達卻認為趙的意見是資本主義思想,不敢向毛反映。毛知道后卻十分欣賞,并在章程中加以采納,把一個積極性改為兩個積極性。以后“左”禍升溫,趙不斷受到錯誤批判。
但有一件事,是趙自己看錯了。1959年春“大躍進”中,山西陵川縣縣委書記邢德勇率領全縣民兵登“太行第一山”劈石刨砍,艱苦奮斗,栽植油松綠化山嶺,趙去陵川時登山觀察山形土質,認為難以成活,浪費勞力,得不償失。邢卻充滿信心,堅持三年植樹成林。數年后趙又到陵川,登山一看,樹均成活,翠綠一片,不勝驚喜,坦然詠詩留贈:“櫛風沐雨種油松,日記無多年積豐。莫道眼前猶似昨,重游過客識英雄。”魯兮是1987年到陵川才首次登臨“太行第一山”的,那時更是郁郁蔥蔥、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了,當時有所感而未寫什么。19年后的2006年5月,卻為此詩又寫了一首詩:“鍥而不舍續三秋,昔日蒼龍變綠洲。后識英雄猶俊杰,詩幽山秀兩悠悠?!痹娗斑€寫了一段話:“這首詩(指趙詩)的關鍵詞是‘識英雄’三個字,含意深刻。首先肯定了植樹英雄們櫛風沐雨的艱苦作風和鍥而不舍的戰斗精神;同時勇于認錯,凸顯了趙樹理的坦誠胸懷和他與群眾的深厚感情。山撫育了詩,詩點綴了山,詩與山相互輝映,千秋璀璨,可歌可頌?!蔽矣X得還可以再加上一句,后詩與前詩也足以相互輝映?!白R英雄”突出了大作家趙樹理實事求是、自我批評的一貫風格,“后識英雄猶俊杰”則表現老詩翁思想成熟深刻的日新月異和與時俱進的精神。
我剛到山西日報社時不足“而立”之年。第一批工作人員大部分與我年齡相仿。比我小的很少,小也只小兩三歲。時光荏苒,我今垂垂老矣,他們也該是古稀耄耋老人了。健在的還有憲斌、墨章、青光、秉玉等多位。最近幾年,先后逝去的亦頗不少,這是人生必然的歷史自然過程,無法違背的。但最年長者仍推魯兮。他這本集子,悼亡詩最多,人民日報社李莊、王友唐、程慶豐,山西日報社劉山、劉貫文、王西一、陳鏗、王克、康溥全、馮玉璽、李茗祥等,共11篇之多,各篇對每人的工作貢獻、性格特征、相處趣事,娓娓道來,均成好詩。我讀后更感到親切,浮想聯翩。在報社那17年,是愉快歡樂的17年,也是回味無窮的17年。許多同志和我,都有一種共識:史紀言、毛聯玨是報社的奠基人,老史在入城之初,就帶領大家制定了三項基本制度,即調查考察讀者意見的制度。老毛一一付之實踐,加以完善。這就積累了一種民主和睦的空氣,實事求是,深入群眾的作風,營造了利于干部學習成長的環境。我們這一代人,幼年國家多難,受過完整教育的真是鳳毛麟角,知識、能力都是在黨的領導下、在實踐中自學得來的。毛聯玨就是突出的一例。他少年老成,一生勤奮,貢獻突出。不料文革后在北京錯綜復雜的環境中,受極“左”遺毒,流言蜚語所擾、所傷,抑郁成疾,不幸于1985年逝世?;壮醵?,不能算夭壽,但正在有為之年,令人痛惜不已。15年后山西日報社同仁對此念念不忘,專門出了一本紀念文集。魯兮有詩記之:“琴斷京華冤未除,同仁惆悵意難舒。喜觀報友千支筆,付與賢君一卷書。筆掃狂沙金自出,文還高潔望彌孚。青山流水冰輪照,心底光明似玉壺。”毛聯玨離開報社已經多年,離開山西到北京工作也已經多年,甚至逝世也已經多年。當年曾一起工作的同志們、同事們,對他仍然念念不忘,一直醞釀要為他出本紀念文集,并非因為他擔任過什么了不起的職務,而是因為他人好、正直、光明磊落,正在大有作為之年,卻為不明不白的暗箭所傷,抑郁致疾,遽然西去,才覺得非出這本書不可。這件事本身就像首詩,蘊含深情,經詩翁之筆,愈顯出是人間真誠的感情、美好的感情、高尚的感情。
最后,謹獻四句打油:
亦友亦兄六十載,
晚歲學詩師門開。
祝愿耄耋壽而健,
更盼詩詞惠我來。
2008年2月2日于??谑?/p>
后記:魯兮同志不幸于2014年7月20日辭世,享年97歲。我為老友、摯友去世悲痛不已,陷入深深的悲慟哀傷之中,無法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