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成立60多年來,我國的法治建設有過多次曲折反復,其間發生過大大小小的許多事件,對法治的走向產生了程度不同的影響。其中影響特別重大的事件,當屬一反一正的兩件大事:一是1958年召開的第四屆全國司法工作會議;二是中共中央1979年發布的64號文件。前者,對中國法治建設造成了持久的負面影響;后者,則是撥亂反正的指導性文件。在學習、貫徹四中全會《決定》之際,回顧一下這兩件大事,不無現實意義。
一、第四屆全國司法工作會議的來龍去脈
第四屆全國司法工作會議于1958年6月23日召開,至8月20日結束。會議的氣氛極度緊張,思想批判伴隨著組織處理,重錘猛砸,把司法部黨組打成了“反黨集團”,實際上是對董必武的法律思想進行了一次總清算。會后,毛澤東在北戴河發表“要人治,不要法治”的談話,不僅阻斷了剛剛起步的法治建設進程,而且對發動“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徹底破壞法治,從思想上、理論上和輿論上預做了鋪墊。
第四屆全國司法工作會議的負面效應影響深遠。但是,基于某種原因,以往多年對它卻鮮有提及,即使從事法學教育和政法工作的同志,也大都不知道那次會議的真實情況。因此,有必要對會議的來龍去脈做簡要的介紹。
會議的背景
新中國成立初期,不重視法治建設,仍然沿用了戰爭年代的習慣做法,以政策代替法律,以急風暴雨般的群眾運動來推動各項工作,曾經走過一段彎路。
在我們黨內,真正懂法、愛法、護法的是建黨元老董必武。新中國成立初期,董必武任政務院副總理兼政法委員會主任(1954年轉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長),一度主管政法工作。他在多次講話中,明確指出群眾運動有副作用,他說,“群眾運動是不完全依靠法律的,甚至對他們自己創造的法律有時也不大尊重”,他指出:不斷開展群眾運動會“助長人們輕視一切法制的心理”,進而指出:法制是人類文明中主要的一項,“國家沒有法制,就不能成為一個國家。”
1954年制定頒布了第一部憲法和幾部國家機構組織法,開創了法治建設的第一個黃金期。1956年中共第八屆全國代表大會,正式宣告“大規模的急風暴雨式的群眾階級斗爭基本結束”,宣示要“逐步健全法制”。董必武在八大的發言,要求做到“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提出“依法辦事是加強法制的中心環節”,強調“國家機關和領導干部要自覺遵守法律”。由于董必武在此前后提出了一系列健全法制的論斷,被后人尊稱為“新中國法治建設的奠基人”。
然而,在如何對待法治建設的問題上,董必武的思想與毛澤東的主張并不契合,毛澤東青睞人治而不贊成厲行法治。在1957年開展的“反右派”斗爭中,把憲法規定的“人民法院獨立進行審判,只服從法律”也當作“右派觀點”批判了,許多法學家和法律工作者因主張審判獨立被打成右派分子,被送去勞教或發配邊疆,身心備受摧殘。
事情到此并沒有了結,緊接著又將斗爭的鋒芒直接指向政法機關內部,認為“政法部門普遍存在著右傾思想,右派分子在政法戰線上的進攻極為猖狂”,于是決定在政法部門大動干戈,這便是第四屆全國司法工作會議的由來。
會議的開法

第四屆全國司法工作會議陸陸續續開了將近兩個月。出席會議的有各省、市、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和司法廳(局)的負責同志,部分軍事法院、中級法院、基層法院以及司法院校的負責同志和部分律師,共440人。當時的說法:“這是全國司法干部的一次大規模的整風會議”。會議采取大鳴大放、大爭大辯、大字報的方法,對最高人民法院和司法部的工作進行檢查和批判(共貼出大字報12000張,平均每個參會的人要寫近30張)。
這次會議的奇特之處,是將時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長的董必武排除在外(他事先也不知道要召開這樣一次會議)。1958年5月27日,董必武受中央委派,率領中國共產黨代表團赴保加利亞、捷克斯洛伐克、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分別參加三國的黨代會,返回途中還順訪蘇聯,一去就是兩個多月。正是在董老出訪期間,中共中央于6月10日發出《關于成立財經、政法、外事、科學、文教小組的通知》,指定彭真為政法小組組長、羅瑞卿為副組長,董必武只是小組成員之一(從此,由彭真取代董必武主管全國政法工作)。隨即,第四屆全國司法工作會議便在6月23日召開,在當事人缺席的情況下,展開了對董必武法律思想的批判和清算。攻擊者有備而來,被批判者卻毫不知情,完全處于被動挨打的境地。
會議的結果
第四屆全國司法工作會議貫徹“反右派”精神,痛批所謂“資產階級法律觀點”,并采取組織措施,把司法部黨組成員6人另加正司級干部3人共9人打成了“反黨集團”(會后,司法部被撤銷,此案直到1978年12月才由中共中央宣布平反)。公開懲罰的是司法部,主攻的對象卻是董必武。盡管未公開點名,但會議批判的基本觀點,大都引用董必武所講過的話,斥責“一些法院干部‘死摳法律條文’,‘對法有了迷信’,使法成了自己的一個‘緊箍咒’”;“把法神秘化、偶像化,成了束縛自己對敵斗爭手腳的繩索,有時還想強加于人,束縛兄弟部門的手腳”。對照董必武提出的“依法辦事是加強法制的中心環節”等論斷,這一批判的矛頭所指不言自明。
會議結束后,向中央報送的《關于第四屆全國司法工作會議的情況報告》,核心內容是下面一段文字:“人民法院必須絕對服從黨的領導,成為黨的馴服工具。……把政法工作嚴格置于黨的絕對領導之下,主動地向黨委反映情況,請示和報告工作。法院工作服從黨的領導,不僅要堅決服從黨中央的領導,而且要堅決服從地方黨委的領導;不僅要堅決服從黨的方針、政策的領導,而且要堅決服從黨對審判具體案件以及其他一切方面的指示和監督。”
把司法部黨組打成“反黨集團”,痛批依法辦事,不點名地敲打董必武,強調“成為黨的馴服工具”“把政法工作嚴格置于黨的絕對領導之下”,這便是第四屆全國司法工作會議的主要成果。
兩位主席昭告“要人治,不要法治”
第四屆全國司法工作會議結束后,8月21日,毛澤東在北戴河協作區主任會議上,借評論公安、司法會議發表談話,他說:“不能靠法律治多數人,……我們基本上不靠那些,主要靠決議、開會,一年搞四次,每次的決議都是法,開一個會也是一個法。”又說:“要人治,不要法治。《人民日報》一個社論,全國執行,何必要什么法律?”其時,在座的劉少奇插話說:“到底是人治還是法治?看來實際上是靠人,法律只能做辦事參考。八大會議、北戴河會議的決定,大家去辦就是法。”毛澤東與劉少奇的這一席話,可謂一錘定音!這就對前幾年的法治探索做了定論,“要人治,不要法治”便成為最高領導層的決策。
會議產生的影響
第四屆全國司法工作會議帶來的直接后果,是法律虛無主義盛行,認為法律只是束縛人們手腳的累贅,沒有法律反而更便捷,以致任意毀棄法制。在“大躍進”中,共產風、浮夸風、瞎指揮風、強迫命令風、干部特殊風等“五風”泛濫,對稍不順從者隨意打罵關押。1960年11月,中共中央又決定公安部和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合署辦公”,直接把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并入公安部,使司法機關成為公安機關的附庸,完全取消了三機關的互相制約,毀棄了起碼的訴訟程序,這就為各地隨便捕人和胡亂判刑,甚至隨意殺人敞開了大門,造成了極其嚴重的惡果。加之由于“大躍進”違背客觀規律的瞎折騰,發生了前所未有的大饑荒,數千萬人非正常死亡,形勢極端嚴峻。乃至高層領導也大聲疾呼:“再這樣下去,不得了呀!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是該回頭總結一下的時候了!”
認識反復導致更嚴重的惡果
1962年5月,黨內二把手、時任國家主席的劉少奇,在主持對經濟政策進行調整的同時,又親自主持對1958年以來的政法工作進行總結,他十分痛心地指出:“這幾年的政法工作,總的經驗教訓是混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用對付敵人的專政的辦法來處理勞動人民的問題,這是個根本錯誤。這不是共產黨的方法,而是國民黨作風,是站在人民之上,向人民施用壓力。”他還公開否定了“馴服工具論”,明確指出:“不要提政法機關絕對服從各級黨委的領導。它違法,就不能服從。”他甚至說:“這幾年犯的‘左’的錯誤是在黨委的絕對領導下犯的,這是一條重要的經驗。”劉少奇的這些講話,言簡意賅,句句鏗鏹有力,三言兩語就點到了問題的要害,對多年的積弊下了一劑猛藥,目的是引起全黨和政法部門所有同志的高度重視,認真去解決問題。
可惜,劉少奇的嚴厲批評和采取的糾偏舉措,并未能在全黨取得共識,更未得到毛澤東的認可。不久,毛澤東又重提階級斗爭,要求“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又使劉少奇的糾偏陷于停頓并迅速轉向。從此,“左”的一套愈演愈烈,直至1966年發動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號召“砸爛公檢法”,煽動打砸搶抄抓,帶來了無法無天的10年內亂,以致當年主持第四屆司法工作會議的彭真和羅瑞卿,以及曾經倡導、而后又明確否定“馴服工具論”的劉少奇,都成了“絕對領導”的犧牲品。這個教訓何其慘痛!
二、中發〔1979〕64號文件的發布
64號文件出臺的背景
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幫”,結束了10年內亂。隨后于1978年底召開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總結文革破壞法制的慘痛教訓,認識到“有法才能治國,無法必然亂國”,進而提出“發展社會主義民主,健全社會主義法制”的方針,把我國帶入了改革開放的新時期。緊接著,1979年7月召開的五屆人大二次會議,制定頒布了刑法與刑事訴訟法,結束了長達30年無法可依的局面,社會主義法治建設邁出了堅實的一步。
由于過去多年法制廢弛,從黨內到黨外,從領導到群眾,普遍輕視法制,有法不依已經成為習慣。在“兩法”頒布以后,如果不改變傳統的觀念,法律的規定很難得到認真執行。為了保證“兩法”的切實實施,中共中央又于1979年9月9日發布了《關于堅決保證刑法、刑事訴訟法切實實施的指示》,即著名的中發〔1979〕64號文件。這個文件,直接針對的是保證“兩法”的實施,但它的內容卻遠遠超出了這個范圍,是對全黨全民進行法制教育,準備厲行法治的一個綱領性文件。
64號文件的主要內容
64號文件高屋建瓴,首先指出:刑法、刑事訴訟法能否嚴格執行,“是衡量我國是否實施社會主義法治的重要標志”,接著又指出:“我們黨內,由于建國以來對建立和健全社會主義法制長期沒有重視,否定法律,輕視法制,以黨代政,以言代法,有法不依,在很多同志身上已經成為習慣……如果我們不下決心解決這些問題,國家制定的法律就難以貫徹執行,我們黨就會失信于民。”開宗明義地指出了這些問題,表明我黨下決心要厲行法治。順勢而下,中共中央對“兩法”實施做出5項指示,這5項指示的標題分別是:
1.嚴格按照刑法和刑事訴訟法辦事,堅決改變和糾正一切違反刑法、刑事訴訟法的錯誤思想和做法。
2.加強黨對司法工作的領導,切實保證司法機關行使憲法和法律規定的職權。
3.迅速健全各級司法機構,努力建設一支堅強的司法工作隊伍。
4.廣泛、深入地宣傳法律,為正式實施刑法和刑事訴訟法做好準備。
5.黨的各級組織、領導干部和全體黨員,都要帶頭遵守法律。
上述5項指示,條理清晰,內容全面,論述深刻,切中時弊,要求明確而具體,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鑒于以往黨法不分,強調“絕對領導”帶來諸多弊端,64號文件的核心內容,就是要理順黨法關系。文件明確指出:“今后,加強黨對司法工作的領導,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切實保證法律的實施,充分發揮司法機關的作用,切實保證人民檢察院獨立行使檢察權,人民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黨委和司法機關各有專責,不能互相代替,不應互相混淆。為此,中央決定取消各級黨委審批案件的制度。”進而強調指出:“黨對司法工作的領導,主要是方針、政策的領導。各級黨委要堅決改變過去那種以黨代政、以言代法,不按法律規定辦事,包攬司法行政事務的習慣和做法。”
64號文件的意義
64號文件是在政法領域撥亂反正的重要成果,是我黨準備依法執政,邁向法治國家的宣言書,是我國法治建設的一個重要里程碑。在這個文件中,第一次使用了“實施社會主義法治”的提法(過去只提“法制”而忌談“法治”),并鄭重宣布:“中央決定取消各級黨委審批案件的制度。”它是汲取無數血的教訓的慎重決策,也為后來提出“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治國方略奠定了基礎。
經歷過“反右派”“反右傾”和文革10年內亂的許多同志,看到這份文件,激動得熱淚盈眶。時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長的江華,感慨萬千,他說:“這個文件是建國以來甚至是建黨以來,關于政法工作的第一個最重要、最深刻、最好的文件,是我國社會主義法治建設進入新階段的重要標志。”
鄧小平強調“改善黨的領導”,與64號文件一脈相承
中發〔1979〕64號文件發布后,鄧小平又對民主法治建設發表了一系列重要講話,論證了“加強黨的領導”和“改善黨的領導”的辯證統一關系。他說:“我們堅持黨的領導,問題是黨善不善于領導。黨要善于領導,不能干預過多,干預過多搞不好倒會削弱黨的領導。”又說:“屬于法律范圍的問題,要用法律來解決,由黨直接管不合適。黨干預太多,不利于在全體人民中樹立法制觀念。”他語重心長地反復強調:“怎樣改善黨的領導,這個重大問題擺在我們的面前。不好好研究這個問題,不解決這個問題,堅持不了黨的領導,提高不了黨的威信。”
如何正確地、恰當地處理黨法關系,是我黨幾代領導集體探索了數十年的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以往在這個問題上的主要傾向,就是“黨政不分”和“以黨代政”。鄧小平響亮地提出要對黨和國家領導制度進行改革,強調“只有改善黨的領導才能堅持黨的領導”,把執政黨如何領導政權機構以及如何擺正黨法關系講透了。這些論述更有現實的針對性,可以看作是對64號文件的進一步發揮。
三、歷史的經驗不應該忘記
綜上所述,1958年召開的第四屆全國司法工作會議和中發〔1979〕64號文件的發布,是對我國法治進程影響巨大的兩件大事,盡管時空相隔21年,但卻有內在聯系,是互相反襯的。前一件大事的直接后果,使當時剛剛起步的法制建設戛然而止,并為毀棄僅有的少量法律做了鋪墊,助長了“大躍進”中“五風”泛濫,進而導致無法無天的10年內亂,使人民吃盡了苦頭;后一件大事,則是痛定思痛,直接否定了第四屆全國司法工作會議倡導的“絕對領導”和“馴服工具論”,是在政法領域的徹底撥亂反正。從64號文件再前進一步,十二大以后幾次修改黨章,都明確規定“黨必須在憲法與法律的范圍內活動”,這就破解了“究竟是黨大還是法大”的難題,為后來確立“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治國方略鋪平了道路。
遺憾的是,對中國法治建設產生過深遠影響的這兩件大事,后來竟被人們忘記了。不僅年輕人不知道有過這樣兩件大事,甚至高等院校的法學教授和年富力強、正在挑大梁的各級領導干部,大多數也未必了解。許多人從來沒有聽說有過一個64號文件,更不要說半個世紀以前的第四屆全國司法工作會議了。這不能責怪官員和學者們無知,而是以往多年歷史塵封使然,以致人們現在要想看到中發〔1979〕64號文件都很難。似乎隨著時間的流逝,曾經總結出來的血的教訓也逐漸消退了,甚至連小平同志一再強調的“改善黨的領導”也不提了。這看似一種怪現象,但它卻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與此相應的是,在現實生活中,又不時聽到一些與64號文件背道而馳的提法和做法,把在撥亂反正中正式否定了的錯誤觀點和提法,又重新撿了回來,復歸到第四屆全國司法工作會議倡導的“絕對領導”,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倒退,而且一下子竟退回去50多年!這種現象讓人難以理解,令人心寒!
中發〔1979〕64號文件,是飽蘸著血與淚寫出的一個歷史性文件,它體現了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后,全黨對那種非理性的極“左”路線造成諸多惡果的深刻反思。如果將這些凝聚了豐富經驗和血的教訓的正確指示都忘記了,那就有可能再次迷失方向。
周恩來總理生前說過:“歷史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就像記憶對于一個人一樣。一個人失去了記憶,就會成為白癡,一個民族如果忘記了歷史,就會成為一個愚昧的民族。而一個愚昧的民族是不可能建設社會主義的。”但愿我們都能牢記這一金玉良言。
最后,回到本文的正題:對法治建設有重大影響的兩件大事不應該被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