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紀念曹禺先生逝世一周年,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重新上演《雷雨》。我有幸被邀去看,距上一次看《雷雨》,倏忽四十余年矣。上一次是1956年,召開全國第一次青年創作積極分子會議時。(那時為了防止我們這一伙人驕傲,不讓叫青年作家。)至今我記得兒童文學作家劉厚明看完于是之、胡宗溫、朱琳、鄭榕、呂恩等演的戲后對我說的話:“我感到了藝術上的滿足。”如今,厚明亦作古八年矣。
我從上小學就看《雷雨》,加上電影,看了不下七八次,許多臺詞——特別是第二幕的一些臺詞我已會背誦。我特別喜歡侍萍回憶三十年前舊事時說的“那時候還沒有用洋火”這句話,我覺得現在的演員(不是朱琳)沒有把這句話的滄桑感傳達出來。我知道《雷雨》的情節與人物家喻戶曉。我的纏足的、基本不識字的外祖母,在我七歲時就向我介紹過戲里的人物,她說魯大海是一個“匪類”,而蘩漪是一個“瘋子”。《雷雨》表現了人的罪惡與(舊)社會的罪惡,毫不客氣,針針見血。戲里表現出來的罪惡主要來源有二,一是階級,二是性。不但周樸園是剝削壓迫工人“下人”的魔王,蘩漪也是張口閉口下等人如何如何,把蘩漪說得如何富有革命性乃至這樣的人可以成為共產黨員(請參看拙著《躊躇的季節》)怕只是一廂情愿。《雷雨》是猛批了資產階級的,比《子夜》揭露更狠,是現代文學史上突出地批判資產階級的為數不太多(與反封建主題相比較)的重要作品之一。《雷雨》里充滿了壓抑、憋悶、腐爛、即將爆炸的氣氛,這種氣氛主要是由于周樸園的蠻橫專制造成的。與憋氣與悶氣共生的,則是一股乖戾之氣——早在明朝就有人注意到了彌漫于中華大地上的一股戾氣。《雷雨》里的人物,多數如烏眼雞,一種仇恨和惡毒、一種陰謀和虛偽毒化著一個又一個的心靈。周樸園、蘩漪、周萍、魯貴、魯大海,無不一身的戾氣。當然,大海的戾氣是周樸園逼出來的,你也不妨說旁人的戾氣也應由周老爺負責——這就是戲之為戲了。實際上,找出了罪魁禍首直至除掉了罪魁禍首之后,各種問題并不會迎刃而解。但是壓抑和憋悶再加上乖戾,就是在呼喚驚雷閃電,呼喚血腥,呼喚死亡——有了前邊的那么多鋪墊,你甚至會覺得不在最后一場死他個一串就是世無天理。從階級斗爭的角度來看,這種情勢實際上是在呼喚革命。而從民主主義的觀點來看,你也可以說是在呼喚民主——只有民主才能消除憋悶與乖戾二氣。
戲里的階級矛盾非常鮮明。每個階級都有極端派或死硬派,有頹廢派、天真派乃至造反派之類屬。這種類屬的配置,既是階級的,又是戲劇——通俗戲劇的。有了這種配置,還愁沒有戲嗎?所缺少的,大概就是黑社會和妓女了,果然,到了《日出》里,這兩類人物便也粉墨登場了。
周樸園與魯大海都很強硬。解放后的處理,加強了對于大海的同情,而減弱了他的“過激”的一面。但曹氏原著,似乎無意將其寫成一個工人階級的代表,他的工人弟兄的叛賣,也不符合歌頌工人階級的意識形態要求。即使如此,整個壓抑異常的戲里,只有大海拿出槍來整他的后老子一節令人痛快,令人得出麻煩與壓迫還得靠槍桿子解決的結論。曹禺當時似乎還不算暴力革命派,但是從曹禺的戲里可以看到整個社會的矛盾的激化程度與激進思潮的席卷之勢,連非社會革命派的作品里也洋溢著社會革命的警號乃至預報。嗚呼!革命當然是必然的與不可避免的了。不管革命會付出多少代價,走多少彎路。不這樣認識問題,就有向天真爛漫的周沖靠攏的意味了。
(選自《不成樣子的懷念》,有刪節)
思考探究
1.根據文章內容,概括“藝術上的滿足”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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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為什么作者特別喜歡“那時候還沒有用洋火”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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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作者說“戲之為戲”的意思是什么?請簡要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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