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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馮驥才說,傳統村落中蘊藏著豐富的歷史信息和文化景觀,是中國農耕文明留下的最大遺產。可隨著社會的發展,村落的原始狀態,以及村落文化正在迅速改變。據有關資料統計,過去10年,中國共消失了90多萬個自然村,許多農村正在被“城市化”掏空。 對于熱愛故鄉的人們來說,村莊的消失無疑就是一種悲壯的衰落!面對故園衰敗,他們內心深處充滿惆悵,情感無處安放……
選文 1
我那垂老的故鄉
□王平海
年前回鄉,從村東到村西,我沒有遇見一個人。陪伴我的是妹妹家的大黃狗虎子。這家伙勇猛剛烈,去年初秋,一群野豬在村里晃悠,它曾孤身迎戰。我剛到村口,它就一溜煙似的奔了過來,立起身子,前爪搭在我的肩上,那溫軟的舌頭,在我身上亂舔。
幾乎所有的人家都是鐵將軍把門。有的門鎖已是銹跡斑斑,門前的曬衣篙是空蕩蕩的,豬圈敞開著,庭院里雜草叢生,看來主人已離開多年。當然,大多數人家的門前是曬著衣服的。或白或黑、或灰不溜秋的一兩件褲褂,在風中微微搖晃,只是不見亮麗的色彩。我多想看到裙子啊!有裙子,就有年輕的女人、姑娘或女孩,小山村就有那脆朗朗的笑聲,就有甜絲絲的歌聲。可是,我居然尋不著一條裙子。
從村東到村西,看不到那抖著紅紅雞冠打鳴的大公雞,看不到那搖搖晃晃的鴨呆子,看不到那伸長著脖子、啞著嗓子叫喚的大白鵝,更看不到由雞婆領著嘰嘰喳喳的小雞……我只看到兩只老鷹僵硬著翅膀,在低空中盤旋又盤旋,最后失落地飛遠……
從村東到村西,我看到了一頭牛。是頭老牛,在自個兒吃草。它那搖晃的尾巴,那“嗞咯嗞咯”的吃草聲,讓我感到莫名親切。
撂荒的田野里,滿是芭茅、絲茅草、貓耳刺,都在五月的陽光下瘋長。我在發呆,心里很不是滋味。
有人在叫喚我的乳名,回頭一看,滿面喜色的堂叔正朝我走來。堂叔忙著去犁田,他告訴我,那老牛是從鄰村租來的,他沒有時間陪我,執拗地把鑰匙塞給我,讓我去他家歇息。他說,晚上我們叔侄倆痛痛快快地喝幾盅。
晚餐很豐盛,堂叔幾杯酒下肚,話匣子就打開了:“都走啦,都到城里揀金子去了,先是男人們去了,后來女人們也跟著去了,現在連孩子們也去城里讀書了。村子空了,學校也空啦,我們村子,原先有兩百多人啊,現在只剩下不到四十個男老女老在家看窩啦。去就去了唄,還都不想回來了。”說到這兒,堂叔一仰脖子,滿滿的一盞酒喝個精光。堂叔嘆息、搖頭,我勸他也去城里住,他說:“離不開啊,我那胞衣罐還埋在這塊土地里呢!”故鄉有個習俗,毛孩的胎盤都要用瓦罐裝著,埋進地里。堂叔所說的“胞衣罐”,就是一個人的根啊!
“我們老了,不中用了,起早貪黑,沒能把祖宗留下的這塊地侍弄好,栽樹的栽樹,撂荒的撂荒……我們老了,村莊也老了。”他忽然哭了起來,“城里干嗎要蓋那么多房子呢?能當飯吃么?都去做生意,做誰的生意呀?”
堂叔的話音含混不清,但字字句句我都聽得分明。我陷入了沉思。我想起了一位朋友,他在大城市打工發跡,買房落戶了。他說,住在那摩天大樓上并無喜悅,而且心里越來越不踏實,一想起家鄉荒蕪的田地,就覺得大樓在搖晃。是啊,離開土地的農民,自然是飄在空中的風箏柳絮,心里怎么會踏實呢?
夜并不深,山村卻早早地睡去了,就像一個沉睡中的老人,沒有一點兒聲息。從村西到村東,我只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和大黃狗的喘息聲。那充天塞地的蛙聲呢?那“螢火蟲,低低飛”的童謠呢?那“五月石榴紅似火,六月荷花鋪滿塘”的山歌呢?都哪里去了?
好美的山村,好寂靜的山村。美得讓我心疼,靜得讓我害怕。空村、荒村,我那垂老的故鄉啊!
(選自《解放日報》2013年3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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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描繪外出打工者何其辛酸,在狂風烈日下為謀一條生路而憔悴了容顏;他不刻畫家鄉的親人如何翹首以盼,孤獨地無可奈何地等著心的蒼老;他只是將目光聚焦在墻上那一幅幅突兀的中國地圖上。那中國地圖,因為親人的分布而變得彌足珍貴,格外沉重。親人們像一只只風箏,散在了天涯海角……
選文 2
中國地圖
□高鵬程
去鄉下拜年。幾乎每家堂屋里都掛著一張中國地圖。大舅家有,二奶奶家也有,還有小姑,小姨家……這些地圖,有些新貼上去不久,有些看起來則有好幾年了。
但是和煙熏火燎幾十年的土坯墻相比,依舊有些突兀。幾乎是昏暗的土坯墻上唯一鮮亮的事物。
“究竟是怎么回事?” 終于,在外婆家,我忍不住問起呆立在地圖邊的三舅。三舅沒說什么,用手指了指,讓我自己看。
地圖上,沿著平峰鎮的山村土路,一些用鉛筆畫的歪歪扭扭的曲線,慢慢延伸到了四面八方:山西、浙江、上海、新疆、廣東……最后,又圈住了一些更小的地名。看著看著,我忽然明白了,這些地圖上連著的地名,都是我的表兄妹們,外出謀生和打工的地方——在山西沁水挖煤的是大表兄,遠嫁新疆的是二表妹,云南昭通圈著的是三表弟媳婦的老家,如今,他們兩人又雙雙在浙江西塘打工……有一個圈圈,居然圈著我謀生的浙江象山。我的這些窮親戚們,大字不識幾個,老家粗糙的方言,也不適合他們表達什么細膩的感情。他們只是把對每一個親人的牽掛,用一根瓜蔓一樣的鉛筆線,牢牢地系在地圖上。
我的不識字的三舅,年邁的三舅,我的胸懷祖國的三舅,像一個將軍指揮著自己的士兵南征北戰、東奔西走——不,他其實更像一只衰老的蜘蛛。撫摸著自己用蛛網圍成的疆域。
在廣東某地,有幾個涂得最黑最重的黑圈——這是他最小的女兒,輾轉打工的地方——因為討不到工錢,她已有三年多沒有回家……我沒有去更多的人家,但我知道,我的判斷不會有什么差錯。因為早就聽說了,寧夏西吉,這個擁有47萬人口的貧困大縣,每年外出打工的約有12萬人。
當地的新民謠這樣說:家家屋里老兩口,門前拴個大黑狗。十戶人家九戶空,墻上一張大地圖。
那張中國地圖,就算沒掛在墻上,也掛在幾乎每一個老人的心里。
(選自《散文》2011年第10期)
對比欣賞
曾經溫馨和諧的故鄉如今蕭條寂寞了,曾經溢滿活力的故鄉如今老態龍鐘了,曾經支撐故鄉人的精神家園如今崩塌潰敗了。昔日美麗的村莊正在漸行漸遠漸無息,最終只能作為一種記憶封存在步入城市生活的人們的腦海中。這正是《我那垂老的故鄉》與《中國地圖》兩篇散文共同表達的中心思想。
兩篇散文同中有異,各具特色。
一、從文章結構看
《我那垂老的故鄉》融記事、寫人、寫景于一體,以時間為序,按照作者的行蹤,移步換景,從村東走到村西,既概寫了所有的人家,又重點刻畫了堂叔,點面結合,詳略有致。《中國地圖》筆力集中,將目光聚焦在一幅中國地圖上。文章用中國地圖做標題,并貫串全文。結尾處引用“新民謠”,把當地人外出打工現象由上文的“我”的親人擴大到整個西吉地區,進一步說明該現象的普遍,豐富了內容,深化了主旨;在結構上,呼應開頭,使文章結構完整,使“中國地圖”這一核心意象得以突出。
二、從表現手法來看
《我那垂老的故鄉》一文,選取了一批代表性物象,如妹妹家的大黃狗虎子,把門的鐵將軍,門前的曬衣篙,敞開著的豬圈,雜草叢生的庭院,借助聯想想象,虛實相生,白描與細節描寫相結合,運用比擬、排比、對比等修辭手法,從視覺、聽覺、嗅覺多角度描寫村子空了,學校也空了的荒蕪孤寂;語言表達富有韻味。《中國地圖》一文,運用比喻、想象(或聯想)的手法,豐富文章內容;突出“中國地圖”的作用,形象生動地表現“我的親戚們”對外地務工兒女的牽掛。在平靜的敘述中表達了深廣的憂思。結尾的民謠,生動活潑,朗朗上口,富于地方特色,使文章表達有變化,頗具鄉土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