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龍追憶父親李英儒 野火春風斗古城往事

由八一電影制片廠出品、著名導演嚴寄洲執導的《野火春風斗古城》是一部描寫我黨地下工作者的生活和斗爭的經典影片，它是根據著名作家、書法家李英儒的同名長篇小說《野火春風斗古城》改編的。該片演員陣容非常強大，王心剛出演楊曉冬，王潤身出演關敬陶，而劇中女主角金環、銀環姊妹，由王曉棠一人包攬。歲月的潮汐似乎沖刷了歷史的痕跡，流逝的時光淡漠了久遠的記憶，但楊曉冬、楊老太太、金環、銀環、韓燕來兄妹、武工隊梁隊長等人的光輝形象，至今銘刻在廣大影迷和讀者的心中。

“《野火春風斗古城》里的男主人公楊曉冬是不是你的爸爸？女主人公銀環是不是你的媽媽？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要回答這些問題還真是常常勉為其難……的確，我父母在敵偽統治下的古城做過地下工作，有著類似的經歷。那還是1942年……”李英儒的小女兒李小龍——北京電視藝術中心著名女導演，如今深情地追憶起父親當年的往事，心情變得沉重起來。

李小龍曾榮獲飛天獎、金鷹獎、中宣部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北京市國慶五十周年獻禮電視劇優秀作品獎等無數。電影拍攝30年后，比較完整地表現原著內容與人物的大型電視劇《野火春風斗古城》就是女導演李小龍拍攝的。她的哥哥李家平也參加了劇本創作。“把《野火春風斗古城》改編成電視劇搬上熒屏，或多或少也算對父親的深深懷念吧。可惜，父親沒能看到這一切，如果不是瘋狂的‘文革’奪走了他的健康，如果不是他晚年的過勞創作，他本應該能看到的……”在幾個小時的采訪中，她講述了父親李英儒“斗古城”背后那段最真實的傳奇故事——

從小砥礪成才，長大投筆從戎

記者：長篇小說《野火春風斗古城》問世后，很少有人知道，作家李英儒曾是一位穿梭在槍炮如林的戰場上的戰士，以為他僅是一位紅色作家。小說描寫的故事發生在1943年冬天，地點是敵偽占領下的河北保定市。那個地方就是生你養你父親的地方。應該說《野火春風斗古城》一書是緊密地聯系著作者的真實經歷而完成的，“楊曉冬”就是你父親的真實寫照，對嗎？

李小龍：是的。我父親生于河北保定清苑縣李家橋村的一個中農家庭里。他的一生是從苦難開的頭。小時候，父親也曾有過一段美好的童年生活，他愛聽老人們講《隋唐演義》中的俏羅成、秦叔寶，南宋精忠報國的岳飛，明朝抗倭的戚家軍……七歲時進私塾，從論語、孟子、告子、大學、中庸起讀到詩經、書經、禮記、左傳以及唐宋八大家的文章。但是，我爺爺去世后，本來并不殷實的家庭快速走向衰落，僅靠奶奶那架小紡車，日夜不停地紡布供他念書已不可能，父親無奈地輟學了。我奶奶，一個小腳的農村婦女，30歲守寡，卻把重振家業的厚望寄托在了父親身上。她帶著才9歲的孩子，四處求親告友借學費。舊時農村有種傳統意識，愿意叫本鄉本土出人才，不管日后出落成文臣還是武將，說起來總都是家鄉的榮耀，所以總會有人資助他們看中的“好苗子”的。孤兒寡母兩個人在泥濘的土路上相互攙扶著，走了一個又一個小村子。每到一戶人家，我奶奶賠著笑臉求情：“英儒這孩子是塊讀書的料，現在他爹沒了，我不能讓孩子沒了書念，他爹直囑咐我要供孩子讀書……”奶奶怕在別人家里哭，讓人嫌棄，她趕緊忍住眼淚，大聲讓父親給那戶人家背書聽，父親便立刻大聲地背起來。一旦能得到好心人的施舍，父親乖乖地跪地向人家磕三個響頭。借到錢，父親便又能上學了。這樣的苦日子，倒是培養了父親的慈悲心、堅毅心和對生活的勇氣。

父親曾幽默地對我說，上學路上，一遇大冷天，他身上的那雙張口的棉鞋便能載著他在冰冷的地面上滑行很長一段路程。他說很感激自己的私塾老師。當時，鄉下每遇紅白喜事，私塾老師都愛帶上他出門，先生唱清單，父親寫帖子，他們師徒兩個寫遍了方圓十幾個小村莊，名聲揚到幾十里。私塾先生對父親的評價是“毛筆字如一朵花開”。父親確實特別用功。那時他黎明即起，步出家門便開始背誦“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等古典詩詞，一直要念到私塾門口。一天，先生嘆息著說：我教不了你了，你考個好學校吧。上就要上最好的學校，結果，父親輕而易舉地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名校。是夜，奶奶的紡車不搖了，就舉著如豆的小油燈，奶奶和父親看著那張入學通知書相對無語。良久，奶奶含著眼淚說，你爹真算對了，你就是個念書的料哇。要是他在就好了……父親明白，靠著母親的那架小紡車，是再也供不起他到省城讀書的了。

已經上了省城那所學校的學生張宗漢，是我父親的大師兄，他得知我父親考中的消息，便來找我父親力勸他去上此學校。他說，這個學校很好，老師也好，學風可以。但父親卻擔心上不起。張宗漢便領著我父親來到他家，求他父親借學費錢，張家是那一帶的大地主。張宗漢的父親上下打量著這個想讀書的孩子，便出了一個對子讓我父親答，他的話音沒落，父親張口就對出了。這次父親借到了10塊大洋。接過錢時，裹緊了短襖，束緊了腰，十塊大洋涼冰冰的，但它暖著父親的心。附近小村莊的人們，尤其是曾經資助過我父親念書的人家爭相轉告，可了不得，這孩子小小年齡就能考上名學堂，這不是要中狀元嗎。他們暗自心喜，割舍出來的錢沒有被冤枉。父親懷揣著這10塊大洋步入了省城保定城的校門。父親始終感念著奶奶對他的養育之恩，發誓要比別人更勤奮，學出好成績，報答艱辛勞作的老母親。他靠著連續的借貸和勤工儉學、半工半讀終于念完了高中。

1936年父親投身革命，參加了民族解放先鋒隊，置身于革命的學生運動，于是《野火春風古城》中就有鬧學潮、撒傳單的內容。《野火春風斗古城》里寫進了他銘刻一生的記憶：“楊曉冬是靠著母親的紡車供出來的窮學生，以同等學力考入了官費的高級學府，初入學，什么都新鮮，什么都稱意，像茶爐上叫敞著口喝開水，他就很滿足，同學們星期日逛公園，他根本沒有這些興趣。他最喜歡的是念書，每天下了課，他在圖書館看到天黑……”這些描寫，確實是我父親當時生活的真實寫照。

1937年初夏，全河北省舉行高等中級院校聯合會考，參加會考者全部都是各學校的尖子。父親所在的學校，推薦了幾名優秀學生會考，其中也有父親。考完后，父親卷起自己的小鋪蓋，步行40多里地回家去了。當他再次回到校園時，學校里剛剛爆發出最大新聞：學生會主席李英儒榮登榜首。他也看到了墨跡未干的大字：“全河北省高考總分最高分，河北省高考第一名獲得者：李英儒。”父親當然笑了，這笑容一直保留了幾十年。是啊，父親一生中最美的華彩樂章開始奏響：河北省教育局報送父親入北平燕京大學。愿意借給父親錢的人多起來了。父親帶上了仍是借來的盤纏，打點好簡單的行李，只身一人懷揣“河北省高級中學聯合會考第一名”的證書，到北平報到念書來了。他不再是一個剪著小平頭、披件黑色短襖、朗朗背書的土娃娃了，他長得高大魁梧，他自信會像在中學一樣，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取得獎學金讀書。他胸懷大志，腳下生風。

然而，父親這個美夢很快就破滅了。“七七事變”的炮聲震碎了父親的大學夢。他剛趕到北平，那里已經是兵荒馬亂。坐落在沙灘的燕京大學，也緊緊關著大門。父親報到不成，只能棲身在小旅店。幾日后，父親再次前去報到，一打聽，學生都已經離校，返家的返家，其余的南下宣傳抗日救亡活動去了。學校變成了有名無實的空園。北平的街頭上還老有成群結隊的日本兵在拉夫、搶東西。父親只好走，又回到老家。他剛一回到老家，國民黨保定軍校動員他入軍校，薪水是銀元加洋面，待遇非常優厚。而我黨地下組織也找到了父親，要將他送往延安，這是當時最光明之路。可父親選擇了第三條路，毅然投筆從戎，參加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抗日先遣支隊。不久，父親接受地方黨組織的委派，在他的老家拉起了一支抗日武裝：晉察冀軍區北上抗日先遣支隊獨立團。父親被任命為獨立團團長。從此與敵寇周旋十幾年，就再也沒有離開過華北平原這塊熱土。他太眷戀這片土地，太熱愛這里的山河了。

父親曾跟我說起過這段人生的選擇說，家里當時為他讀書已經欠下了一百元大洋，若再讓他負債讀書，自己怎么能安得下心？亡國對窮人更難。再有，他怕日本鬼子打到家門口，想扛槍保家衛國。但是父親沒有能保護好奶奶，反而拉著奶奶，為他的抗日工作，當了地下交通員，做出了一個農村老太太所難以付出的力量。記得我很小的時候，隨著父親驅車經過北京大學時，望著北大院墻，他急忙叫司機開慢點，車開遠了，他還喃喃地對我說，龍兒，你以后長大了，就上這個學校吧。父親的話至今讓銘記于心。現在，我才明白，父親當年選擇參軍，動機正是為了國家、民族的解放大業而斬斷了母子之情，正是為了抵御外侮、保衛家園的救亡大計才中止了讀書成名。父親有一顆最淳樸、最善良、最孝順的心。

父親帶領獨立團，出生入死參戰幾十次

記者：在抗戰最艱苦的日子，父親的哪些故事最讓你感動？

李小龍：先說說父親帶兵的故事。父親帶領他的獨立團參加大小戰斗幾十次，轉戰在河北以及平津鐵路線上。急行軍，爬山路，鉆青紗帳，藏地道，騎馬夜闖鐵路封鎖線，什么形式的任務都經歷過。我聽我父親的一位老戰友這么說他，“你爸爸無謀從不交鋒，他一上陣特別勇猛和機警。”

當年我父親回到家鄉時，先找到了一個叫張豹子的老兵，他年長父親十多歲，是從張學良部隊回鄉的士兵。他槍打得好，是出了名的好身手，會武術。父親是如何動員他的我不知道，只聽他談起過，我父親曾用東三省丟失的歷史和當地人們生活的慘狀來激發張豹子。張豹子當即同意跟上父親，后來張豹子當上了獨立團第一連的連長。

隨后，父親在家鄉走村串鄉，利用他年輕時的書生名氣，很快集結起百人的隊伍。如同猛虎下山刮來的旋風，到處有人傳揚：李家橋村那個讀書郎如今是員武將，他要人要槍要打日本鬼子。于是，有送槍的，有送錢的。不多日，他的隊伍將大刀片換成了土造老槍。

記得父親說過：咱家鄉這片土地有我在，日本鬼子休想占領它。跟著八路軍一定要打敗侵略者！這不是年輕氣盛，是一股不容踐踏國土的誓死決心。所以，他所到之處無不受到百姓支持。父親沒有吃過閉門羹。

很多年后，當我年輕的哥哥回到家鄉，還有人找上來說要看一看他，來人對我哥哥說：“我是你爸爸獨立團的兵。當年我跟著你爸爸在這一帶打鬼子。你爸爸那時就是你這樣年輕。”哥哥也遇上過這樣說的，“你爸爸當年要走我一條槍，說打跑鬼子再給我錢。”

父親的隊伍迅速武裝了起來，可是槍都不是好槍。他動員戰士們說：“我們要從鬼子手里搶，要用我們的大刀和破槍換回真正的武器”。很快，晉察冀軍區開始調用父親的隊伍，護送干部，破壞鐵路，參加攻打任務———打易縣，打淶水，攻打武強城，阻擊淪石路，打小范鎮和守武強等。既打過游擊戰，也打過正規戰。父親領導的獨立團一天天在壯大，成了名副其實的團級建制。最終扔掉了大刀片，全部換上了從鬼子、偽軍手里奪過來的槍。父親也有了一支顏色幽蘭的手槍。

一次，上級交來—個重要任務，在某處山區，敵人占據了一個山包，每天不論白天黑夜都設崗，崗哨上有7到8人，這個崗哨的位置非常重要，因為除去山包，周圍視野范圍內一覽無余，給我軍的交通和行動造成了很大的困難。動輒我軍就會暴露在敵人的眼皮子底下，上級要求父親火速解決掉這個山崗據點。

父親沒推辭，雖然拔掉這個山崗據點難度太大，但是對于黨的指示從來不說二話的父親一接到任務，就開始思考巧妙的作戰策略。父親喬裝改扮后，只帶了張豹子和另一戰士，三個人去執行這次任務。當他們剛剛出現在山崗開闊地上時，遠遠就聽見山包上傳來喊聲，接著，據點的所有人都跑出來站位。父親邊往前快步走邊大聲說：“我是你們團長的同學，你們團長某某某約我過去會一會！”

對方像是簡單商議了一下。父親三人健步如飛，已經聽得見敵人拉槍栓的聲音了，父親又大聲喊：“不要開槍，不要打錯人！打錯了，你們可交代不了，你們團長今天請客，你們不知道？”

這時，父親三人已經來到山包的射程范圍之內了，此時他一眼瞥到一塊大石頭可以做掩護，一聲口令，父親一骨碌躺倒在大石頭后，邊倒地邊掏出手槍射擊。父親的口令只吐出半個字，與父親配合默契的張豹子早已心領神會掏出雙槍射擊，另—個戰士也是神槍手，他們居然站立著射擊。敵人被突如其來的襲擊打亂了，密集的子彈亂打一通。有打大石頭后邊的人，發現打不著；有打站立的戰士的，但是自己被擊中了；有打張豹子的，但被張豹子連發的子彈阻擊不能瞄準。一陣激烈的槍戰后，山崗據點的敵人被全部擊斃。父親喊了一聲“撤”，三人迅速地跑進山里。路上父親嚴肅批評道：“有掩護不用，就是違反作戰常規！”

那個戰士笑道：“團長，我是想你認識他們團長，我不認識。我要是被打死了，你還可以帶著別人再來。我就想為你吸引敵人的火力。”張豹子取笑說：“你聰明呀？咱們團長怎么會認識他們團長？這是李團長提前做了功課。”父親訓斥張豹子：“說說你自己！耍什么大牌！”張豹子高興地說：“不是耍，是讓你說認識他們團長給逗的，要不然我們走不到這么近，這么好打的位置。我一著急就顧不上了。”拔掉了這個據點以后，敵人再也沒敢在這里設過山崗據點。

深入敵人心臟做地下工作，開辟了好幾個第一

記者：《野火春風斗古城》出書前曾在《北京晚報》連載，據悉，王府井拉洋車的一些師傅生意也不做了，就守著報攤等著報紙來，先睹為快。小飯館里，街頭上，走到哪兒都聽見人們在議論這部小說。最感人的故事是小說里所描寫的晉察冀軍區黨委派地下黨打入保定做地下工作的情節，這段經歷應該是你父親的親身經歷？

李小龍：1938年1月父親參軍后，當編輯、記者，主編過《火星報》。—邊打仗，一邊在寫文藝作品，他還做過《冀中一日》的編輯。1941年，冀中區軍民開展了聲勢浩大的“冀中一日”寫作運動，成為敵后抗日根據地文學活動的突出熱潮。滹沱河沿岸，曾經是《冀中一日》編輯工作的光榮的根據地。

《冀中一日》的編選工作，在當時是一個很了不起的舉動，僅冀中區就集中了四十多個宣傳、文教干部，用了八九個月的時間，才初選定稿。前三輯由王林、孫犁、陳喬等編輯審定，第四輯由我父親李英儒負責，并在此卷中寫了兩篇文章，一用本名，一用筆名發表。第四輯的內容是“戰斗的人民”，反映群眾在黨領導下的英勇斗爭。《冀中一日》的誕生地是安平縣的彭家營，那位接待他們開籌備會的叫王春棋的老大媽，在我父親的筆下，這些都被寫得清清楚楚。如今，《冀中一日》已經出版74年了，到現在大家還在看，喜歡看，而且還有一批學者在研究、在研讀，這本身就說明了這本書的歷史價值，我為我的父親感到驕傲自豪。

1942年，敵人對冀中區實行“五一”大掃蕩后，我們的所有抗日武裝力量都受到了重創。獨立團也傷亡慘重。正是抗日最艱苦的年代，父親被晉察冀軍區黨委派遣打入保定做地下工作，深入敵人心臟，做起了地下工作。他又讓最愛的親人——母親，也參加了送情報的危險工作，并將家里設置成了交通站。在危險的環境里，父親完成了建立地下交通線的任務，后又把重點轉移到對偽軍的爭取教育和瓦解上，他以教書職業為掩護，與保定城里各個層次的人交朋友，通過他們做敵人的工作。

應該說父親奉命出發時手中并沒有“合法”證件，他是冒了生命危險入城的。之所以如此倉促，是因為他身負著一項刻不容緩的緊急任務：開辟一條由冀中通往山區根據地的安全交通線。那時駐保定的日軍對平漢線封鎖得極嚴，已有不少同志在穿過平漢線時被捕、犧牲，因此，父親為了早日進城開展工作，也就顧不得兇險了。

父親潛入保定之后，輾轉托人，由偽省政府的經理科長給安插了一個差事，在此環境中他目睹了漢奸省長一伙人的卑劣行徑，因此《野火春風斗古城》中才能對偽省政府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漢奸有詳細而真實的刻畫與描寫，而那個月月盤剝父親微薄薪水的經理科長，則基本上是書中偽科長“李歪鼻”的原型。

在敵人心臟落腳是很困難的，特別是沒有合法身份和經濟來源。當年的地下工作并不像今天的諜戰劇所描寫的那般從容，地下工作的活動經費是非常少的，更不能用在個人的生活上。進城后父親住在淮軍公所南門的房間里。來的時候黨組織同他是這樣說的：抗戰初期你是我們八路軍第三團的團長，有戰爭經驗，有文化，你對保定特別熟悉，在這里上過學，有群眾基礎，又是本地人，你膽識不缺，又有一定的人際關系，相信你能隨機應變，險中求勝。果然，父親進城后找到了內線關系人，接上了頭，還發展了一批自己人，擴大了地下組織。分成了兩個地下工作小組，在此基礎上成立了保定地下工作站，父親擔任保定地下工作站站長和黨總支書記。從此，一條黨的地下交通線在敵人的眼皮底下建立起來了。緊接著上級指示他把內線工作的重點轉移到對敵偽軍的瓦解和爭取工作中來，配合黨的軍事斗爭。

父親地下工作開始伸展到敵軍內部。直到解放后，起義的一位國民黨司令還經常到我家來，說，“你父親特別能做我們的工作，策反投誠偽軍官兵起義前，他敢只身進到我們的營地，他經常講得人傷心落淚”。

是龍要掰一只角，是虎要敲一顆牙！對敵斗爭中，父親從未放棄的是創造性思維。

父親策反了一個在日本人據點里工作的伙夫，讓他把日本人內部的情報送出來。從此開辟了我軍第一個將敵軍工作做到日本人內部的首例。委派父親進城的敵工部負責人史立德在許多年后對我說：“是你爸爸開辟了全國第一例將內線安置到日軍內部的先例。我們火速將這個事例向黨中央匯報，才有了后來的南方敵工部的效仿之舉。你爸爸開辟了好幾個第一呀，我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他還能在解放后寫出一本轟動全國的地下斗爭的長篇小說來。”

作品中的“楊母”，有我奶奶的影子

記者：“五一”大掃蕩后，你父親李英儒被晉察冀軍區黨委派遣打入保定做地下工作，你父親把這些經歷都寫進了小說《野火春風斗古城》中，楊曉冬身上就有他的影子。《野火春風斗古城》中出現的幾個重要人物，如“楊母”，金環、銀環姊妹，她們都應該和你父親有著不一般的親情關系，對嗎？

李小龍：是的。當年我父親被選派進城做地下工作時，黨組織最大的顧慮就是怕他臉太熟，容易暴露。因為保定是個小城市。所以我首先要提到我的媽媽張淑文。她是組織上委派和我父親一同進城擔任地下交通員的，當時她才18歲。媽媽也是河北省人，家在抗日根據地滹沱河岸邊，13歲當上的兒童團長，16歲加入中國共產黨。她本人當時正在爭取到根據地去學習，卻服從組織分配進城當了地下交通員。她主要負責搞到敵軍的軍事情報，一次次隨身攜帶情報出入有日本人站崗的城門，歷經風險。媽媽跟著大部隊打過游擊，也隱蔽到日偽占領的城市當過地下交通員，還背著孩子為黨做機要秘書工作。結婚十幾年里，我父母一直是在斗爭生活中顛沛流離，聚的時候少，分的時候多。解放了，我們一家總算可以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了。但我媽媽覺得自己還年輕，便要求組織安排她去了華北軍區速成中學，當時她已有兩兒兩女，可還是堅持到畢業。畢業后，媽媽被分配到總后勤部管理老干部檔案。媽媽有個灰布皮的軍官轉業證。我從小就聽過她對轉業工作的種種抱怨。逢此，爸爸便說：“你好好照顧家和孩子們，我不是還在部隊嗎？你就把為我們服務看成是為軍隊服務吧。”我覺得這話好像有點自私，深愛爸爸的媽媽卻渾然不覺，后來，爸爸幾百萬字的小說，便都是媽媽一字一字的辛苦抄寫出來的。后來父親在監獄的昏暗光線下，躲過看守的監視，寫著芝麻大的小字，有一百多萬個，這就是后來的《女游擊隊長》、《上一代人》。書寫完了，由于字跡太小，再加上左涂右抹，時間長了，連他自己也難以辨認，所以，必須重新抄寫謄清，才能保存。媽媽每次去探視的時候，便事先在鞋里給他帶幾支圓珠筆芯，帶去了白紙，趁看守不注意，媽媽就讓我們孩子們圍住父親，把稿子系在媽媽的腰上，帶了出來。這些都是在短短幾分鐘內進行的……媽媽在抗戰勝利60周年的時獲得了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頒發的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紀念章。我因為有這么一位偉大的媽媽而感到驕傲。

《野火春風斗古城》中一個重要的人物“楊母”，怎么想都有我奶奶的影子。我奶奶本是續弦，父親11歲時，爺爺因病撒手而去，家里只剩下孤兒寡母，呈凄慘景象。不久，大伯提出分家要求，父親幾乎每天放學回到家里都能看到吵架情景。而奶奶更是性格剛強，不肯俯首低眉，分家遂成定局。客觀地講，大伯也有他的難處，他也有一家數口需要照料，分家后，他除了種地還得給財主扛活方能維持家計。奶奶30歲守寡，留在她身邊的不過是舊房薄地和一群年幼的兒女，一個農村婦女要撐起這攤破敗凋零的家業來，其難可知。她經常哭啼啼地把父親拉到跟前，要他發奮讀書，日后好頂門立戶幫她把弟妹們拉扯起來。那時父親不過才十一、二歲，卻已經深知生活不易，他暗暗立下決心，苦熬寒窗，爭取長大后當一名教師，每月掙上幾十塊錢維持家庭生活。這，就是父親——個農村少年立下的全部宏愿。父親絕沒想到，他竟走上了與當教員養家持業全然不同的人生之路。但是，無論在這條路上走多遠，父親始終感念著奶奶對他的養育之恩。

《野火春風斗古城》中，楊曉冬母子間那份深情厚義以及同生共死的命運，依依不舍的眷戀，都來源于活生生的現實生活。奶奶是病故的，沒有楊母那種被捕就義的壯烈結局，但在抗日烽火中，她親生的兩兒兩女先后奔赴到抗敵前線，她的家也成了八路軍的堡壘戶，奶奶接待照顧過許多過往的同志，自己還擔負了送信等工作，她無疑是一位英雄母親。因為我們大家庭有六個人挺身參加抗日，冀中軍區曾命名我家為“抗戰家庭”。而奶奶去世的時候，父親正在山區匯報工作，無法趕回來，臨終都沒能見上老人一面。父親為此遺憾了一生。

父親的一生就是一部書

記者：看你書櫥里裝滿了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也陳列著你父親李英儒一生的作品，《戰斗在滹沱河上》、《野火春風斗古城》、《女游擊隊長》、《還我河山》、《上一代人》、《燕趙群雄》、《女兒家》、《虎穴伉儷》、《李英儒短篇小說選》、《魂斷秦城》等等，哪部作品都是一段段驚心動魄的歷史故事。記得徐懷中先生于1989年曾這么評論：“英儒能文能武，七七事變后即在八路軍擔任記者、編輯，主編過游擊軍政治部出版的《星火報》，又當過步兵團長……我完全可以想象這住冀魯大漢怎樣提著他的二把匣子槍，出入于槍林彈雨之中。這樣一住浸透了文墨和經受過戰火錘煉的強者，似乎天天道路都為他開放著。他為我們留下了大量的寶貴文字，僅長篇就有9部，有的被翻譯為10多種外文，介紹到世界各地……他在70高齡，還瘋狂一般地寫作。現在他永遠地去了，我還是為他痛感遺憾，為我們的文學事業痛感遺憾……”可以說，你父親的一生就是一部書？

李小龍：是的，父親的一生就是一部書。他為自己寫了一部書。在他的書里，我能看到父親一生走過來的每一步。

清風店戰役中，石家莊的國民黨第三軍企圖會同由平、津出援之軍夾擊人民解放軍于保北地區。蔣介石令增援之軍不惜一切代價南下解第三軍之圍。父親在這場激烈的打援戰斗中，頻頻傳遞著各項情報和敵軍動向報告的重要工作。保障了清風店殲滅戰的最后勝利……

平津戰役開始之后，北平城被圍，劉仁同志急調父親到京郊門頭溝的十渡，共同研究策反傅作義起義。父親在十渡期間，親自潛入北平城里，組織和安排了若干次與傅作義接觸的地下工作，還參加了攻城時的臨陣喊話……

最終，北平城和平解放了，父親是坐著裝甲車第一批進入到北平的解放軍。1955年父親被授予了上校軍銜，獲得二級獨立自由勛章和三級解放勛章，他這時主管部隊的文化宣傳工作，還開始了小說創作。《戰斗在滹沱河上》、《野火春風斗古城》就是那個時期寫成的，前者是1953年脫稿，后者是1958年脫稿。

父親一生，其實是半在馬上征戰，半在案前筆耕，無論經受了什么，他總是說：我無愧于黨！一生戎馬無悔無憾！“文革”時父親含冤入獄達八年之久，身心受到嚴重摧殘。在獄中，父親一直堅持斗爭，努力學習，通讀了馬恩全集和列寧全集以及斯大林的十四本選集，并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背著看守、門衛寫了3部長篇小說，《女游擊隊長》，分上下冊，由解放軍文藝社出版，和《還我河山》、《一代青春》。

一個傍晚，他偶抬眼望見牢房小窗外有彎月當空，一時月牙又被烏云遮住。翻開報紙，忽然發現此日正是端陽節，于是作詩自勉：“碧空烏云吞月光，驟憶今夜是端陽。人生有路須前進，大夫何必跳楚江。”這是他橫刀立馬的宣言。因為他是一名戰士！

父親最喜歡“鐵馬冰河入夢來”這句詩。做夢都在想著，一身戎裝，騎著穿有鎧甲的戰馬，同敵人在疆場廝殺。1975年，父親終于獲釋，恢復了自由。1980年，他調入八一電影制片廠任顧問，負責電影劇本的文學創作，他又全力以赴投入工作。寫本子，改本子，又創作了一些小說。父親生命的最后時光里，忍著病痛，和我合作，完稿了《女游擊隊長》的電影文學劇本，并積極搜集材料，準備同我合寫《平津戰役》和《恨江》兩個長篇，后者也寫了20萬字……1989年病逝之前，父親還寫了最后一部長篇《魂斷秦城》。父親雖然不在了，但是曾令敵人聞風喪膽，在疆場上建功立業的父親，是永遠的戰士！

（感謝李小龍老師提供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