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綠在這里,綠著生,綠著死。”樹像一位誓死效忠的衛士,不懼電閃雷鳴,蔑視一切毀譽。人類受你的蔭庇,又來撼動你的根基。你被連根拔起,從淳厚的鄉土原住民變成城里一抹裝飾性的綠,你無言,只將根須蜷縮在硬邦邦的柏油、水泥里……
樹的胸懷永遠是寬容和悲憫的。每一個人的童年乃至整個生命都需要有一棵屬于自己的樹。“我”與樹凝視,與樹傾談,將委屈和罪過盛放在樹的胸懷里,“我”和樹成為至交好友。“我”深深懷念著三棵樹。
老人與樹
□孫家正
老人躺在鄉衛生院的病床上。床頭立了個架子,架子上吊了個瓶子。老人望著那瓶里的水通過一根橡皮管,正在一滴一滴流進自己的血管里。
醫生說:“掛了水,燒便會退掉;燒退了,病自然也就會好的。”老人將信將疑,瞥了醫生一眼,一副去無牽掛的樣子。
老人的老伴走得早了點,但兒子、媳婦還算孝順,孫子聰明、乖巧,特讓他歡欣。后,兒子、兒媳去城里打工了,老人開始覺著家里有點兒冷清了。不過,還有孫子呢。后,孫子長大了,上學了,也不再纏他了。再后,孫子考上大學,也進城去了。老人心里牽掛,但并不埋怨孫子。再說,還有門前那棵老榆樹呢。
這棵老榆樹有多老,老人也不清楚,反正在自己光著腚的時候,就在樹下玩耍了。那時候,樹干就粗得三個小孩都抱不過。樹干上長滿了老疙瘩,樹冠覆蓋好大一片地,鄉親們坐在樹下乘涼聊天,日頭曬不著,雨淋不著。春天里,滿樹是一串串的榆樹花,那淡淡的清香,滿村都能聞得著。榆樹的花、葉子、樹皮都可以充饑,村里上了點年紀的人都記得,那幾年鬧災荒,這棵老榆樹救了村里不少人的命。
孫子走后,老人去看老榆樹的次數明顯地多了起來。這棵老榆樹可算得上是山里的奇跡、村里的寶貝了。幾十年,父母走了,老伴走了,村上的老人也一個個都走了。比自己老的,又比較熟悉的,也就是這棵老榆樹了。兒子、媳婦,特別是孫子,離家去城里以后,老人的魂就好像拴在這棵老榆樹上了。
可是,誰會想到,老榆樹竟然也離開他,進了城。
那天,人們開一輛大吊車,把老榆樹連根挖起,拖到城里去了。老人忍不住沖著挖樹的人責問:“這樹礙著你們啥事啦,大老遠搬動它?”一個中年人向老人作了解釋,市里要創建生態文明城市,正在突擊購樹、栽樹。還說,這棵樹,市里可是花了大價錢的,村里準備用這筆錢為村民打一口水井,今后,再也不必跑好幾里山路去挑水了。這可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啊!
老人無言以對。
一般說,想通了的事,老人便會釋然。可這次不知怎的,道理似乎明白了,可心里老是憋屈得慌。自從老榆樹被拖走后,老人像掉了魂似的,丟三落四,恍恍惚惚,竟不知這幾個月是怎么過的。
春天又來了,老榆樹又該冒出新芽了,無須多久,那盛開的榆樹花又要串串掛掛,滿樹搖曳了。老人下了決心,無論如何,得進城去看看那棵老榆樹。
老人還是好多年前去過城里,這次一看,城里的變化委實讓他吃驚不小。市中心新建了一個好大的廣場,廣場四周是一個環形的林帶,全是新栽的樹木。他一棵棵看過去,多是銀杏、香樟等名貴樹木,只是不見他的老榆樹。他仔細尋了一遍,仍然不見蹤影。他鼓起勇氣問正在給樹澆水的園工:“可有榆樹?”那人指指不遠處一個角落,不屑地回道:“那兒好像有棵榆木疙瘩。”老人瞪了那人一眼,徑自朝廣場邊上走去。
沒多遠,老人一眼就認出那疙瘩累累的老榆樹,不覺加快步伐趕了過去。待到跟前時,老人不禁愣住了:那龐大的樹冠沒了,樹干上面那繁密而舒展的枝杈被截得七零八落,參差不齊。最讓他詫異的是,老榆樹的樹干上還吊著兩個水袋子——城里人正在給樹掛水。
老人面對著老榆樹,坐了好一陣,然后起身,上上下下又把老榆樹打量了一番,還拍了拍那疙瘩累累的樹干,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便離開了。
折回的途中,忍不住問那個園工:“小師傅,這樹干嗎要掛水呢?”園工解釋道:“掛水是救它的命呀!”他還指著老榆樹,嘆了口氣,“這么老的樹,突擊搬動移栽,要遭一劫了!”老人不再言語,腳步明顯地沉重起來。老人回家后不吃不喝,倒頭睡了三天,被人送到鄉衛生院。
老人躺在病床上,床頭立了個架子,架子上吊了個瓶子。當瓶子里的水就要滴完的時候,醫生又進來了。老人一改原先那副無所謂的樣子,鄭重地問醫生:“大夫,這掛水,真的就那么頂用嗎?”老人態度的轉變令醫生甚為驚奇,但他只是笑笑說:“當然。”老人脫口又問道:“那么,樹呢?”
“樹?”醫生怔怔地望著老人,一頭霧水。
(選自《藝術的真諦》,有刪改)
三棵樹
□蘇 童
很多年以前我喜歡在京滬鐵路的路基下游蕩,一列列火車準時在我的視線里出現。午后一點鐘左右,從上海開往三棵樹的列車來了,我看著車窗下方的那塊白色的旅程標志牌:上海——三棵樹,開始想象三棵樹的景色:是北方的一個小火車站,還是就是樹了?三棵樹,是挺立在原野上的三棵樹,很高很挺拔。我想象過樹的綠色冠蓋和褐色樹干,卻沒有確定樹的名字,所以我不知道三棵樹是什么樹。
樹令我悵惘。我一生都在重復這種令人悵惘的生活方式:與樹擦肩而過。我沒有樹。我從小到大在一條狹窄局促的街道上走來走去,從來沒有爬樹掏鳥蛋的經歷。
我種過樹。我曾經移栽了一棵苦楝的樹苗,是從附近的工廠里挖來的,我把它種在一只花盆里——不是我的錯誤,我知道樹與花草不同,花入土,樹入地,可我無法把樹苗栽到地上——是我家地面的錯誤。天井、居室、后門石埠,不是水溪就是石板,它們歡迎我的鞋子、我的箱子、我的椅子,卻拒絕接受一棵如此幼小的苦楝樹苗。我只能把小樹種在花盆里。我把它安置在臨河的石埠上。從春天到夏天,它沒有動窩,但卻長出了一片片新的葉子。我知道它有多少葉子。后來冬天來了,河邊風大,它在風中顫動,就像一個哭泣的孩子,我以為它在向我請求著陽光和溫暖,我把花盆移到了窗臺上,那是我家在冬天唯一的陽光燦爛的地方。就像一次誤殺親子的戲劇性安排,緊接著我和我的樹苗遭遇了一夜狂風。狂風大作的時候我在溫暖的室內,卻不會想到風是如何污辱我和我的樹苗的——它把我的樹從窗臺上抱起來,砸在河邊石埠上,然后又把樹苗從花盆里拖出來,推向河水里,將一只破碎的花盆和一抔泥土留在岸上,留給我。
這是我對樹的記憶之一。一個冬天的早晨,我站在河邊向河水深處張望,依稀看見我的樹在水中掙扎,掙扎了一會兒,我的樹開始下沉,我依稀看見它在河底尋找泥土,搖曳著,顫動著,最后它安靜了。我悲傷地意識到我的樹到家了,我的樹沒有了。我的樹一直找不到土地,風就冷酷地把我的樹帶到了水中,或許是我的樹與眾不同,它只能在河中生長。
我沒有樹。沒有樹是我的隱痛和缺憾。我的樹在哪里?樹不肯告訴我,我只能等待歲月來告訴我。
一九八八年對于我是一個值得紀念的年份。那年秋天我得到了自己的居所,是一棟年久失修的樓房的閣樓部分。我拿著鑰匙去看房子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樓前的兩棵樹,你猜是什么樹?兩棵果樹,一棵是石榴,一棵是枇杷!秋天午后的陽光照耀著兩棵樹,照耀著我一生得到的最重要的禮物,伴隨我多年的不安和惆悵煙消云散。這個秋天的午后,一切都有了答案。我也有了樹,我一下子有了兩棵樹,奇妙的是,那是兩棵果樹!
我是個幸運的人。兩棵樹彌合了我的整個世界的裂痕。尤其是那棵石榴,春夏之季的早晨,我打開窗子,石榴的樹葉和火紅的花朵撲面而來。樹把鳥也帶來了,鳥在我的窗臺上留下了灰白色的糞便。樹上的果子把過路的孩子引來了,孩子們爬到樹上摘果子,樹葉便沙沙地響起來。
整整七年,我在一座舊樓的閣樓上與樹同眠,我與兩棵樹的相互注視漸漸變成單方面的凝視,是兩棵樹對我凝視。我有了樹,便悄悄地忽略了樹。樹的胸懷永遠是寬容和悲憫的。樹不做任何背叛的決定,在長達七年的凝視下兩棵樹摸清了我的所有底細,包括我的隱私,但樹不說,別人便不知道。樹只是凝視著我。七年的時光做一次補償是足夠的了。窗外的兩棵樹后來有點疲憊了,我沒有看出來,一場春雨輕易地把滿樹石榴花打落在地,我出門回家踩在石榴的花瓣上,對石榴的離情別意毫無察覺。我不知道,我的兩棵樹將結束它們的這次使命,七年過后,兩棵樹仍將離我而去。
城市建設的藍圖埋葬了許多人過去的居所,也埋葬了許多人的樹。一九九五年的夏天,推土機將一個名叫上乘閹的地方夷為平地。我的閣樓,我的石榴樹和我的枇杷樹消失在殘垣瓦礫之中。七年一夢,那棵石榴,那棵枇杷,它們原來并不是我的樹。
現在我的窗前沒有樹。我仍然沒有樹:樹讓我迷惑,我的樹到底在哪里?我有過一棵石榴,一棵枇杷,我一直覺得我應該有三棵樹,就像多年以前我心目中最遙遠的火車站的名字,是三棵樹,那還有一棵在哪里呢?我問我自己,然后我聽見了回應,回應來自童年舊居旁的河水,我聽見多年以前被狂風帶走的苦楝樹苗向我揮手示意說,我在這里,我在水里!
(選自《蘇童散文》)
孫家正的《老人與樹》與蘇童的《三棵樹》,都是圍繞樹展開對人與自然的復雜關系的深度思考,但是二者的切入點和思維觸角延伸的范圍各不相同。
一、內容上
《老人與樹》通過描寫一棵老榆樹長年造福人類又最終“被逼”進城的遭遇,關注樹的命運的同時,更反映出當前社會中留守老人的去與留的雙重無奈,表達了作者對留守現象的關切。
《三棵樹》中作者寫了伴隨著思樹、管樹、喪樹、得樹、失樹而展開的一段情感與心路歷程。其間,貫串著作者從童年到成人的成長過程中經歷的悲哀喜樂以及悵惘、隱痛、感傷與憂郁。
二、藝術手法上
《老人與樹》一文開篇設置懸念,以老人掛水“起”;接著寫老人的“空巢”作為“承”;再寫老榆樹進城,是“轉”;最后老人進城、見到“掛水”的老榆樹,回家發燒住醫院掛水作結,這是“合”。可謂起、承、轉、合,天衣無縫。 文章以描寫和敘述為主,少有議論,詳略得當。
《三棵樹》是一篇充滿感性色彩和傷感情調的抒情散文,傷感和自責的敘議俯拾即是。“三棵樹”從表層看,指長途列車的終點站名、一棵苦楝樹苗、兩棵果樹;從深層看,它們是作者生命與情感的某種寄托和外化,是作者生命歷程中心心念念的“珍愛之物”,因而它在文中,從頭至尾被賦予了一種優美的詩意,一種深刻的象征,成為開啟作者童年記憶之門的一把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