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榮健
如果說搖滾京劇《蕩寇志》挑戰了我的觀劇體驗,那是確實的。它有搖滾、有時尚秀、有電玩風和現代舞;它熱鬧得如電光徹照、雷聲轟鳴,與一桌二椅、鼓點清晰的戲曲舞臺相距甚遠。當穿著絨邊裙、雪地靴的兔女郎扎靠上陣時,我一度目瞪口呆。在喧鬧的搖滾音樂中,京劇的鑼經、唱腔、念白、做打被填充得盈實而激蕩,各種元素交織成一道錯綜的網,幾乎讓人迷失。在各類宣傳報道的關鍵詞中,《蕩寇志》是“搖滾京劇”,是吳興國和他的臺灣當代傳奇劇場與張大春、周華健繼合作打造《水滸108——上梁山》、《水滸108——忠義堂》之后推出的該系列終極版。這樣的宣傳噱頭和主創組合,似乎注定會很時尚、很熱鬧甚至很炫酷。
開始我很惘然,甚至隱隱想表現出一點憤怒。在我的判斷里,這部戲將引起爭議,幾乎已是必定。但為何不憤怒呢?因為填滿舞臺的悲郁感。對以角兒撐臺、講究唱念做打的京劇來說,表現英雄群像的故事本就很難。它的故事不復雜,但場面宏闊,空間感極強。它的故事走的是時間流,人物的唱念做打卻是被揉碎的,不再是戲曲傳統里的線性審美;它涉及忠孝節義,卻更深一層去探討頗具現代感的宿命問題;它明明講梁山好漢的英雄悲歌,卻用“搖滾京劇”的形式把京劇在現代劇場、當代社會的困窘營造成審美情境,接通千年。
搖滾京劇《蕩寇志》明顯是在鬧中取靜、動中取止。它看似激蕩著悲郁之情,卻有靜水深流;它的時間很慢,使空間變得飽滿而富有張力。鬧和動,是搖滾音樂,是現代舞蹈,是解構傳統審美的T臺秀和不無媚俗的流行語;靜和止,是生活化、敘事性的語匯卻仍篤定地運用了京劇的唱念做打。它的抱負已不在京劇,而有了郭小莊“雅音小集”的整體戲劇觀念,有了編劇、導演、表演、舞美和燈光整合統一的意識。它甚至走得更遠,就像王安祈所說的,“更進一步思考‘當代中國戲劇可能的型態,使京劇由‘轉型導入‘蛻變”。
這是一部價值容易被遮蔽的好戲。如果把《蕩寇志》當做傳統京劇來看,顯然有會錯情意之嫌。在鬧和靜、動和止之間,空間和劇場才是它的審美旨趣,這也是它的價值所在。它不滿足于傳統戲曲相對單一和平面的舞臺,線性流動、敘事清晰的表演,有意增加新的、現代乃至后現代的維度,從而形成一種立體的敘事空間。在我看來,鬧和靜、動和止,不過是它調整敘事姿態的表現。其本質,是傳統與現代的磨合,是藏著誠意和苦心的。
在《蕩寇志》中,不難發現,凡涉故事的主體敘事或抒情,它是靜的,走的是京劇的鑼經,用的是京劇的唱腔。宋江表達招安的意愿,在被毒殺前與鐵牛推心置腹的大段唱腔,眾好漢與天壽公主、與王田虎對戰的武戲,它們大致都是京劇的路數。雖然不乏奇異服裝帶來的解構意味,也有“矮腳虎”王英頗類丑角的打諢,卻無礙整體敘事的流暢。耐人尋味的是,它的鬧和動,總是在表達現代情緒時適時出現,如很有音樂劇色彩、被稱為洗澡歌的“坦蕩蕩”。有的部分看似可以用傳統的方式表達卻沒有用,如回溯前緣往事的歌曲和馳騁殺敵的場面,想必是很讓戲迷不滿的;但從劇目整體考量,前者是貫穿全劇的氣脈,不可能落定到某一個段落;后者跟T臺秀相似,本屬過場戲,為整體而妥協,完全可以理解。
類似《蕩寇志》的探索性實驗,近年來并不少見,但成功的鮮有。究其原因,跟其傳統與現代的磨合缺乏靈魂統一有很大關系。沒有統攝,自然顯得拼接痕跡過重,各種元素支棱出來,舞臺上難以自圓其說,觀眾就很容易跳戲,舞臺和劇場的審美情境就會干癟。搖滾京劇《蕩寇志》的貢獻,恰恰在于它厘清了各元素的歸屬、確立了多線敘事的層級關系,用現代與時尚、鬧和動的娛樂情境把京劇的東西包蘊其中。這包蘊是謹慎的,帶有呵護的誠意,帶有時代的無奈和悲憫,并審美化為無限暢懷的劇中歌詞——“那一日”。正是因為這種聯系全劇的氣韻貫通,《蕩寇志》有了基于整體的統攝觀照,從而保證了它的整一、協調。
宋江率梁山眾好漢苦待招安,卻在抗遼、剿王田虎、滅方臘后被宋徽宗賜酒毒死。在金圣嘆刪批版《水滸傳》里頭,這些不過是盧俊義的一場驚魂大夢,留下無限詩意的想象空間。吳興國是執拗的,他偏選取了被刪的、最具悲情意味的部分,敷演出這樣一部糾結著江湖與廟堂、選擇與宿命主題的英雄悲歌。很難想象,武生坐科出身、現年已63歲的吳興國,居然會以這樣的方式與宋江們展開如此的對話。我認為,他是心有塊壘的。
受市場經濟大潮和多元文化的影響,臺灣的戲曲觀眾不斷收縮,京劇的市場處境并不樂觀。繼郭小莊的“雅音小集”現代劇場實驗之后,吳興國和他的當代傳奇劇場于1986年就開始了對傳統戲曲的跨文化實踐。這些實踐,看似一個比一個步子邁得大,但其用意之真誠、之無奈,那種讓傳統戲曲與現代劇場對話的用心,孰人能知?適應時代潮流,吸引年輕觀眾,同時又要堅守本體、懷抱摯愛,怎么做?選擇的分寸在哪里?
“金石盟約山水寨,忠義堂前菊花臺”,描繪了當年梁山聚義的慷慨豪情。這些無奈上梁山的綠林豪杰,打著“替天行道”的旗號,不少人雖處江湖之遠,其實是遙望廟堂的。既為賊寇,忠義已難兩全,可宋江偏無限渴望能夠兩全。這是梁山故事最具悲劇色彩的地方。因為它已不單是反賊與朝廷的矛盾問題,其背后還有更大的社會倫理范疇。《蕩寇志》最讓人感動和震撼的地方,就在于它極好地呼應了這樣一種悲劇情緒,把一個京劇人的堅守與窘境訴諸于審美化的舞臺表達,達成與現代劇場、時代語境的對話,做到氣息貫通。
在劇情的高潮處,吳興國一人分飾宋江、宋徽宗兩角,敷白面,符號色彩頗濃。宋江和宋徽宗分別代表著江湖與廟堂,卻像是一個人的生死兩面。宋江與鐵牛的那場戲,是赴死,是勸君更盡一杯酒、共證天罡兩茫茫;宋徽宗夢游梁山,見眾好漢歡宴慶招安,見眾好漢撲倒身死絕,是生對死的觀照、檢討。生與死的呼應,集中于一人,一下子讓意蘊超越了劇情的范疇,有了金圣嘆版水滸結尾驚魂的無限審美空間,有了仰望星空、躊躇選擇的全人類性。至此,吳興國與宋江、宋徽宗幾乎殊途同歸,他的心頭塊壘也得以澆灌。
令人玩味的是,宋江、宋徽宗的符號化,實際上已模糊了角色的身份界限。劇中類似的做法還有很多,包括電玩風格的服裝、扎靠上陣的兔女郎、穿黑絲襪的李師師,等等。從傳統京劇的角度看,無論是宋江、宋徽宗、燕青、李師師還是李逵、王英等等,他們的行當特點極為淡化。或許,你可以聽出宋江的老生味道,看出王英的丑角性質,但他們又有跨行當的、甚至現代娛樂的屬性。這些處理,有的自然別有深意,比如李師師的黑絲襪,讓人對她和燕青戀情的詩意想象滌蕩全無,只留下現實的殘酷;有的則與戲曲現狀有關。
在臺灣的京劇改革實踐中,郭小莊和吳興國都有淡化行當的做法。在我看來,這與類型化的、發展越發不平衡的行當難以承擔現代戲劇的表意功能有關。在中國的傳統戲曲中,無論是基礎的戲曲美學,還是戲曲文學和表演體系,行當無疑是發展最充分、最成熟的。原因很復雜,在此不贅言。需要注意的是,由于某種程度上的發展偏側,特別是以角兒為中心的欣賞環境,卻部分造成了行當不齊整、不平衡的現象。時至今日,面對更豐富、更復雜、更進入人性和思辨深層的現代表現內容,難免力有不逮。在《蕩寇志》中,吳興國的做法對于戲曲的整體發展,顯然還有待商榷,但基于其具體情境,從中是可看出經驗和效果的。
總的看來,搖滾京劇《蕩寇志》是鬧和動的,它的價值容易被遮蔽、被口水所淹沒,但它靜水深流般的創新誠意、劇場價值和成功經驗不應被埋沒。起碼,它給京劇乃至傳統戲曲的現代轉換提供了重要參照,拋出了問題,挑破了某些人不愿道的癥結。最后提醒一句,《蕩寇志》不是京劇,而是糅合京劇元素的現代劇場作品,這才是認識其價值的關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