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龍在1966
從去年到今年,看了兩部美國運動集市劇團(Theatre Movement Bazaar)的作品:《安東尼舅舅》和《三站臺》。非常巧,兩場演出都和契訶夫有關,前者改編了《萬尼亞舅舅》,后者改編了《三姐妹》。兩部作品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觀賞的樂趣。不僅僅因為它們的生動、幽默,更因為其作品中對契訶夫原作精神內核的精準詮釋,同時,運動集市劇團對于改編經典作品的態度和方法也非常值得國內的劇場創作者們借鑒。
運動集市劇團的創始人Tina Cronis和Richard Alger最早在紐約形成合作關系,Tina Cronis任編舞/導演,Richard Alger任編劇,1999年兩人轉移到洛杉磯,真正開始了他們集音樂、舞蹈于一體的肢體劇場創作。至今為止,他們已有六部作品改編自契訶夫的劇本或短篇小說,《安東尼舅舅》和《三站臺》正是其中兩個。
我之所以非常喜愛運動集市劇團,是因為他們的改編作品總是如此簡單直接,節奏準確,充滿了各種奇思妙想和充沛的生命力,時常讓觀眾在觀賞的過程中充滿掌聲和笑聲。
在全世界各地都有人不斷改編契訶夫作品的今天,運動集市劇團的改編依然能夠脫穎而出,它能夠輕易讓人產生親近感和愉悅感,我非常疑惑他們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但后來發現,對運動集市劇團使用“改編”契訶夫、“復排”契訶夫這些說法都是不準確的,事實上,他們在做的既不是改編也不是復排,而是用他們獨有的語言,在“翻譯”契訶夫。
我們知道所謂的翻譯,就是將一種語言信息轉變成另一種語言信息,把一種陌生的表達方式轉換成相對熟悉的表達方式的過程。人們慣常使用“斯坦尼”式的表導語言來翻譯契訶夫,這固然有其優勢所在,但另一方面,這么多年來舞臺上只有一個斯坦尼,也有些太寂寞無聊了。這套一成不變,并且被誤解歪曲的表導語言在無形中讓契訶夫的作品在今天時常滑入僵化戲劇的范疇里,無論導演、演員都竭盡全力模仿幾十年前蘇聯戲劇舞臺上的那個契訶夫,讓劇場徹底淪為一間死氣沉沉的停尸房。
當然,也總有人試圖用一種新的語言來翻譯契訶夫。在國內比較著名的是林兆華,但他的《櫻桃園》是一次徹底的失敗,雖然他聲稱自己是站在反斯坦尼傷感主義的立場上,但全劇充斥著做作的舞臺設計、既不統一也毫無必要的調度設計、獨白式的表演等,他一會兒讓演員說說東北話,一會兒讓演員搞搞慢動作,紛雜的語匯和混亂的形式讓我在其中感受不到一點和契訶夫有關的東西。
顯然,無論是“斯坦尼”派還是“反斯坦尼”派,大部分創作者仍未找到“翻譯”契訶夫的語言,他們在一片混沌迷茫中,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方法讓今天的觀眾理解契訶夫,他們能做的,要么就是把契訶夫搞得冗長、拖沓、沉悶,要么就是在形式上東放一槍西打一棒,以為這樣自己就反斯坦尼了。
此時再來看運動集市劇團,它就顯得十分難能可貴。他們成功地找到了“肢體”這一種劇場語言,在今天重新翻譯,重新復活了契訶夫。
而既然我用了“翻譯”來形容運動集市劇團在做的事,那不妨就用嚴復對于翻譯的標準“信達雅”來具體看看運動集市劇團在呈現契訶夫的劇本時是否做到了這三點。
所謂的“信”,也就是在忠于原文方面,運動集市的編劇敢于大刀闊斧地刪繁就簡,挑選出原作中最主干的線索,平鋪直敘地保證作品在敘事上忠于原作。同時,編劇又非常擅長在自己的改編劇本中加入各種當下的流行語俏皮話,而這些俏皮話并不是生拉硬拽進劇本里的,它們符合人物性格,順應情境又富有現代感,瞬間拉近了與觀眾的距離,并且讓現在的觀眾更能對百年前的俄國貴族的困境和命運感同身受——也因此達到了翻譯的第二個標準“達”,也就是通順流暢,適合當下的語境。
但我們還是應該意識到,運動集市劇團的這兩個改編作品在戲劇文學的角度上并沒有更多可探討的價值,因為它的改編并沒有豐富原作的經典意義,也未從新的角度去解讀,只是做到了比較機智的文本縮編。
真正為劇團立下汗馬功勞的是編舞兼導演,他也是讓運動集市劇團的翻譯達到了“雅”的標準,在劇場中,“雅”便可以被理解為優美的,具有觀賞樂趣的。
就像上文說到的,導演找到了“肢體劇”這個嶄新的語言來表達契訶夫,并且,他不是用肢體的方式表現劇情,而是直接以契訶夫的臺詞為節奏和旋律,讓演員一邊念一邊隨之舞動,直接用視覺,傳達出契訶夫劇本中的情緒。
比如,導演非常善于用各種肢體的方式表現契訶夫劇本中那種無所事事、無聊、靜止的感覺,比如萬尼亞舅舅和醫生搭著紙牌屋消磨時光的場面;比如他們或坐或躺在地上滾來滾去的樣子;又或者《三站臺》中大家圍坐在一起閱讀的造型;導演總是能夠選擇正確的肢體動作,簡單直接地渲染出一種靜態的,又有些幽默滑稽的氛圍。同時,導演還能夠敏銳地察覺到,契訶夫作品在其非整一的情節下,每個人物又都是擁有強烈情感的,所以她通過極度夸張的肢體動作、舞蹈、激烈的音樂來凸顯這種激情和強烈,當三姐妹憧憬著去莫斯科的時候,當萬尼亞舅舅和醫生在幻想著教授的太太時,我們總能感受到導演刻意營造的一種高漲的派對氣息,讓演員瘋狂地奔跑、舞蹈、搖頭晃腦。在這種派對氣息與靜態的氛圍之間,導演又常常會使用突如其來的停頓去打斷,就好像在高潮中戛然而止,在派對上忽然停電。于是這短暫的沉默和停頓就會提供一種荒誕和哀傷的情緒,讓你覺得好笑又充滿悲憫。
導演創造出的這一種節奏,讓你不像在觀看一臺話劇,而像在觀賞一出現代舞。而契訶夫的臺詞如同音樂般,成為一張網,網住整場演出的基調,也抓住了觀眾。讓整個劇場在歡樂與失落的交替更迭中,傳遞出契訶夫作品的精神本質。
這才是運動集市劇團在詮釋契訶夫的時候最大的亮點。這樣一種簡化劇情脈絡的文本縮編,拉近和觀眾距離的臺詞新編,再加上用肢體動作直接傳達抽象情緒的舞蹈手段,使契訶夫劇本的翻譯更為“達”(通順)和“雅”(優美),又通過“達”和“雅”使整個作品更符合翻譯的最基本要求,也就是忠實原文(“信”)。
因此,我認為運動集市劇團對契訶夫作品的改編是成功的,但這種成功是基于劇場藝術的角度,它在劇場層面成為一個有趣的作品,其新編文本本身雖然無法成為一個新經典,但它對于國內創作者的借鑒意義在于,它清晰地告訴我們,不管你遵從斯坦尼或不遵從斯坦尼,無論你用何種主義何種流派,最重要的是,你必須找到你自己的劇場語言。在當今,對經典作品頂禮膜拜或嗤之以鼻都是不合適的,用自己的語言,有想象力地,有趣地,有原創性地,將故事重新說一遍,才是劇場工作者們最該做的,也才是真正的本事。
不是盲目地跟隨大師的腳步,在主題思想哲學等深奧詞匯的引導下走火入魔越走越偏,而根本忘記了劇場性;也不是慌張地把各種形式搞成大亂燉,徹底無視劇本和原作精神而只是炫耀一些舞臺上的小聰明——是去不卑不亢地配合原始的文本,是去真正靠近當下的觀眾和時代,是選擇一種語言,一個形式,一套語法系統, 一以貫之地從頭做到尾,這就是運動集市劇團版本的幾個契訶夫作品,能帶給我們的最大啟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