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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小胡同里的家國情懷
小說《四世同堂》描繪了抗日戰爭全面爆發的歷史背景下,小羊圈胡同里祁老人一家四代和他們的鄰居們的生存狀態。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無論善惡美丑,他們的人生都在北平淪陷后面臨巨大的扭轉。劇中人都是北平的普通百姓,他們的命運是一座城的縮影,也是一個民族的縮影。
要將這一線索龐雜、人物眾多的史詩式作品改編為北京曲劇,首先要面對的挑戰就是文本的剪裁——如何將錯落交織的線索簡化濃縮?北京曲劇以祁家四代人物的活動作為主線,冠曉荷和大赤包夫婦作為輔線,刪去了冠家兩個女兒、姨太太尤桐芳以及錢詩人一家等人物。由于戲曲作品的舞臺容量比起話劇和影視作品而言相對有限,這種剪裁思路還是基本準確的。祁家四代人性格各異,非常有代表性。祁老人身上集中體現著老城里普通人那種傳統、樸素的家國觀念——重家族、重鄉土,國家意識、民族意識則相對模糊,帶點順從、茍安的愚昧心態。全劇以給祁老人做壽開始,以給祁老人籌備做壽終結,從這個小家的分崩離析,折射整個中國社會在民族存亡關頭漫長而痛苦的覺醒和反抗。有點遺憾的是,刪減得多了一些,交代顯得匆忙,并直接影響到了人物的塑造。特別是對祁瑞宣夫妻的刻畫還不夠細致。
作為大家族中的長子長孫,祁瑞宣身上承載著家族的希望,擔子最重。很多時候他也是眾多矛盾的焦點,寧愿自己受委屈,也想彌合家庭的裂痕。他是一個愛國、正直、善良的知識分子,性格溫和隱忍,雖有雄心,卻想得多,做得少。這樣一個人物,身上的表演空間是很大的。但舞臺上的祁瑞宣的糾結、痛苦過于外露,特別是對妻子韻梅的態度從嫌棄到理解再到欣賞的變化過程,顯得太快太劇烈,缺乏穩妥鋪墊和細致描繪。雖然韻梅沒有文化,夫妻兩人缺乏精神上的交流,祁瑞宣是有寂寞苦悶之處。但是妻子的善良美好,他并非完全視而不見。而以他的個性和教養,對妻子即便有不滿意,也不會表現出如此明顯的嫌棄。
長孫媳婦韻梅身上集中了中國傳統女性最被贊賞的美德:樸實善良、溫順賢惠、任勞任怨。在舊時,學持家、做媳婦是女性的主要職責,而在當代,隨著女性教育背景、社會地位、知識結構的變化,今天的城市女子對此都頗有距離。北京曲劇團的那位青年演員風華正茂、富有活力。但她拼命藏起聰明、機靈,從而顯得甜美乖巧,但要演出韻梅那種柔韌、寬厚的氣質,還需慢慢把握。
舞臺上孩子的形象往往非常討巧,妞子的死無疑將作品推向了高潮。小演員“死去”前,伸手摸了摸母親的臉,才無力地垂下手腳。韻梅抱著妞子哼唱兒歌,一大串老北京的風味小吃好聽的名字中,聲聲催淚,令人揪心。一個不肯咽下“共和面”的小女孩在抗戰勝利前夕餓死,這樣的舞臺效果震撼人心。
一些反面人物:大赤包、胖菊子、祁瑞豐、冠曉荷……雖然戲份不多,卻塑造得鮮活靈動,令人過目不忘。但是,劇中對“日本老太太”這個人物的設定顯得太過刻意,她說的話分明是出于“立意升華”的需要強加于她,而非基于自身社會背景和民族立場的人物語言。
《駱駝祥子》追逐和向往的破滅
似乎已經很少能在上海的戲曲舞臺上看到《駱駝祥子》這樣純粹的悲劇了。它聚焦北京城最底層的普通百姓,毫不遮掩地展示著丑、惡和慘。讓你看到,一個要強、上進、清爽、體面的年輕生命,一點一點被摧折到身心俱損、精魂全喪。
北京曲劇《駱駝祥子》的故事線條要比《四世同堂》集中和清晰得多,描繪祥子在追逐“有一輛自己的車”這個本分的愿望時,三起三落的境遇。開場時,祥子的腳步輕盈歡快,充滿活力,隨著負累越來越重,腳步也越來越沉,到最后是散亂粘滯、形象猥瑣。祥子的自律、掙扎、苦熬苦奔,都被那社會欺騙、侮辱、踐踏。看著他墮落,你卻很難責怪,唯有一聲嘆息。
相比話劇和影視劇而言,戲曲表現心理和情感有其自身的優勢。因此,北京曲劇版的《駱駝祥子》,將小說里祥子的“憋屈”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車被搶、錢被訛,被勾引、被逼婚,樣樣都憋屈。虎妞是戲曲舞臺比較少見的一類女性形象,戲曲旦角演員通常更擅長展現“美”,而虎妞卻是“丑”的集中體現,美麗的女演員演出兇、橫、潑等諸多丑相,丑中卻又有情、有真,有可悲、可憫、可笑、可嘆、可鄙之處,把握難度不小。
劇中有幾處舞臺二度處理頗具匠心——比如合唱與祥子的對話。祥子問虎妞要錢想買車,虎妞脫口而出:“你不是娶媳婦兒,你是娶錢呢?”祥子委屈、惱恨、百口莫辯,伸出手定在臺上。幕后合唱聲問道:“祥子祥子你說實話,剛才你是不是想掐死她?”在祥子為了錢背叛出賣自己所敬重的恩人曹先生時,類似的對話再次出現。此時,合唱仿佛是祥子內心深處對自己的約束,是一種理智和底線的象征。
《駱駝祥子》所展現的舊時代里的人力車夫群體,要比《四世同堂》諸多人物的社會階層更卑微,人物的語言也不可避免地更俗。只是,舞臺劇還是應該兼顧自身的品質與格調,要通俗而非流俗,可以俗得更巧妙、更有分寸些。
曲劇 老北京的味兒
看北京曲劇的一大樂趣和收獲,便是感受老北京的味兒。老舍的小說著眼普通小人物的生活,卻又不失大視角、大情懷,無論題材、人物,還是平實樸素的語言表達,都與老百姓的距離非常貼近。戲曲作品運用各種表現手段所能達到的最理想的結果,便是準確傳遞這樣的親切和關懷。那么老北京的味兒在哪里呢?
首先在語言。這一點,《四世同堂》和《駱駝祥子》有得天獨厚的優勢——老舍堪稱京味兒小說第一人,語言樸實親切、活潑準確,富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和鮮明的地域特色。語言的特點滲透著生活的方方面面,舞臺劇要把這語言從抽象的文字還原成立體的聲音,有發聲、吐字、連讀、兒化音的方言特點,也有以詞句用法上的獨特之處。民國時的風情,古都的歷經滄桑。這種時間、空間距離所營造的新奇感此時此刻令人回味無窮。
其次在音樂。北京曲劇是從北京地區獨特的曲藝品種——單弦發展豐富而來。曲藝往往擅長講故事、插科打諢、調侃時事,形式活潑多變,深受群眾喜愛。由曲種發展成為劇種,好比從平面到立體的過程,需要從業者從其他底子厚實的劇種處吸取大量養料,創造、豐富和拓展本劇種的表演手法。在這個學習和拓展的過程中,如何識別、保持自身特色,其實是當今很多劇種面臨的共同問題。在曲劇的表演手段中,聲腔是相對完善的。此次登臺的青年演員,嗓子雖好,音調雖高,戲味兒卻比較淡,比較像唱歌,而且似美聲唱法,發聲位置和方法都與傳統單弦藝人的那種似吟似唱不同。應當指出,塑造人物、表達情感并不在于飆高音。另外,單弦的伴奏形式簡單,一弦一鼓,而北京曲劇許是很想將“劇”區別于“曲”,在演出時用了龐大的樂隊,其中不乏西洋樂器,這多少也沖淡了劇種的味道。
在此前的一些宣傳中,北京曲劇被說成是“京味兒音樂劇”。如果只是為了讓受眾容易懂,那么可以理解。但若為此丟了劇種自身的味道,恰恰有點悲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