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都生活在過去長長的陰影和甜蜜之中。
回憶,是一種“沉重”的負擔。年輕時,十分親近的朋友韓良露猝死,使我突然回憶起那段與她重疊往來密切,雖“貧窮”但“毫不遮掩”的青春時光。它顯然是甜蜜的,揮霍的,無羈的……使今天活著的我看起來如此“無聊”、“端莊”(你可以不同意)、“平靜”。
如今的日子只有極少數的狀態,生命會出現驚奇。生命像一只柜,有秩序地打開它,有秩序地關起來。嗯,我還有些堅持,但已不再瘋狂……青春好輕,輕如云,浮如夢,夢如非真實。
連影子都沒有了。
中年真是一個復雜的圖景。我們離青春很遠,離死亡或許有—小段距離,或許很快即降臨。一位長者說了智語,人由中年邁入老年,要做到三件事:斷、舍、離。
斷了、舍了,也準備離了;所有你曾經擁有、享受、不舍的一切,全然一刀兩斷。否則叨叨念念,人的中年就只是個無聊的段落,活著,若不給自己來點徹底的“搗蛋”,不過是人生瓦解的過程。
只有斷了、舍了、離了,換個方式好好活著,套句老話“從廢墟里站起來”,中年才能活得精彩。
怎么“從廢墟里站起來呢”?一個害怕得阿茲海默癥的朋友,看完電影“StillAlice”之后,立刻寫了遺囑,還上網站購買了相關的中英文書籍。
我和他展開了一場辯論。
我:“你怕什么?你不覺得遺忘此生,是件美好的事嗎?”
他:“你會連親人都不認得,家里的廁所在哪里都忘了,那不是太可怕了嗎?”
我:“但你可以同時忘記過去所有的痛苦及歡愉,你莫須遺憾永不復返的青春,也不用帶著此生念念不忘的創傷原罪。你還是個完整的人,只是重活一遍?!?/p>
他:“你這個狠心的女人,難道你打算忘了你的狗?”
他抓住了我的弱點。
我:“它們記得我,而我會以為自己突然擁有了6只新的狗,為它們重新取名字。阿茲海默癥的人只會也只有能力‘向前行’,那不是我們一直高唱的嗎?”
他:“媽媽呢?”
我:“我會覺得這個陌生老太太,怎么對我這么好,雖然啰唆了一點……我終于忘記所有母女之間長長的恩與怨?!?/p>
他:“你的知識呢?夢想呢?渴望呢?”
我:“如果得了阿茲海默癥,我可能終于戒了巧克力和可口可樂,然后改吃鼻屎。這是唯一令人擔心的事?!?/p>
最終我在書桌上丟出了一本書“M”(《零年:1945現代世界誕生的時刻》),結束我們之間的對話。人類歷史一直在重來,復制,打碎自己,再重新開始。二戰的結束,即是歸零的過程;然后2001年美國聯準會及財政部得了“阿茲海默癥”,遺忘引發二戰的前因“大蕭條”,解除自1933年以來行之68年對銀行的監管機制。于是2008年,我們又回到1929,迎來“金融海嘯”。這即是文明,“遺忘過去”本來是文明的一部分。
我的朋友看我扯出大歷史,有條不紊,瞬間閉嘴了。
“我們并不需要一直想念自己”。遺忘往日的不堪,放下曾經的痛苦,是一般人在平常日子中最想做到,但也最難達成的心愿。
我們的人生總是一旦掉進深淵,即時時刻刻把自己鎖在黑暗深淵中。盡管黑暗已經離去,我們還是會恐懼,深怕“那些遺棄重來”……在成長的過程中,舔著傷口,訴說昔日悲愴,然后憂郁一生,甚至怨恨一生。
近日我從一只領養的流浪狗“施特勞斯”(Strauss)身上更學會了它“選擇性的遺忘”。我的流浪兒子施特勞斯曾經被扔棄,沒有人知道它從哪里來,某日一個鐵環套在它頭上,它被抓狗大隊逮捕,然后拘禁于黑暗窄小惡臭的收容所中,等待未知的命運;等待愛,也可能等待死亡。
一天又一天收容所四處哀鳴的日子過去,曾經一度網絡公告它的照片、品種,立刻有30個人要認養它,結果抽簽那一日,卻沒有一人出現。第一個命運轉折是好心的臺灣“流浪動物花園協會”在它即將被處死的前一天,領養了它。當時的它皮膚潰爛、腳上沾滿屎尿,身上沒有芯片,感染腸病毒……距離今天才約莫一年;正常狀況下,它應該經常想起那段驚恐傷心的往事吧。
但是施特勞斯到了我家后,仍然每日盡情胡鬧,用力玩耍,勇敢奔跑,見人即親吻撒嬌……對人不但沒有攻擊性,還充滿了信賴。我甚至一度以為它可能是一只傾向“失憶”的狗:和我之前收養的流浪狗“肖邦”,只要打雷即驚恐萬分長達一輩子15年,如此不同。
直到近日發生一件小事,我才從施特勞斯身上看到“斷、舍、離”的智慧。施特勞斯剛到我家沒半個月,我和干女兒至朋友野溪旁的湯屋泡溫泉:干女兒把施特勞斯的鏈子松綁,我警告她,這個莽撞小子可能跳入溫度40度的溫泉,干女兒回:“不會吧?!蔽惨魶]完,它已跳入熱燙浴池,然后立即嚇得自己爬上來。我們馬上為它沖了冷水,帶它看了醫生,還好,只有肚皮上起了幾點紅疹子。
近日我又重回湯屋,施先生到了門口即趕快坐下來,聞聞有點熟悉的味道,然后謹慎地立即遠離溫泉;遠遠地等著我。原來,它記得的:它記得許多事。只是它比多數人類聰明,某些往事太痛了,必須“遺忘”。“我不想念我自己”,因為某些回憶沒有必要,既然過了,就不需要再回首;何必增添莫名的哀傷。是的,“我不需要想念我自己”。
可愛的施特勞斯在我家,甚至毫不畏懼和家中狗群的“霸王花”南禪寺爭床。
決戰時間:2015/2/25,夜間11:30左右。戰爭過程如下:
1.決戰地盤,西施犬“南婆子”罵人,發出怒吼聲。施先生咬床上娃娃出氣。我怕生病的南婆子被當玩具,數次安撫,南禪寺仍然持續叫罵。它大病剛剛痊愈,肝指數仍然偏高,還在治療階段,怕它無法入睡好好休息:決定帶它至二樓小床睡覺。
2.等我回到3樓,吃了安眠藥準備入睡,施先生已經睡橫,我沒有床位了,
3.于是我勉強側睡,擠一個小小空間,施先生卻甩了一個迪斯尼玩具臉,扔到我頭上,且靠得更近,已經很小的床位,我快要掉下床??蓯?。
4.放勃拉姆斯大提琴音樂,一段時間后,4個陣亡的玩具加上一個過動的玩具,施先生終于安詳睡著了。
5.藥效過了無法入眠的我最后告訴自己:在我一整床的玩具中,終于有個會動的,而且“動很大”:只好如此安慰自己。
人通常一旦失去什么,就會害怕,“未來還會再失去嗎?”無法褪去的記憶與驚恐,使人的靈魂永遠藏著若干黑暗。一道又一道的刻痕,在時間歲月的累積中,我們失去信賴的能力,失去善良的能力,失去快樂的能力。每一道過往的刻痕,折疊著隨時的怨、恨、憤以及攻擊。
因為,“我們太想念自己的痛苦”。
施特勞斯有一雙藍眼睛,我前一只流浪狗“肖邦”死后7日,遇見并收養了它。我以為流浪狗必然是陰郁的,然而它比我想象的快樂、自信,只跳“圓舞曲”,一個沒有煩惱,懂得舍離“過往”的動物。
“黑夜原是為愛而生,白晝轉眼就會回來”,這是拜倫的詩句,也是大自然的規律。人到一個歲月,就要開始學會斷、舍、離。若沒“福氣”得阿茲海默癥,也要想辦法擁有“遺忘”的能力。“中年”本來曖昧不明,可以再生,可以求死。別嘮叨那些青春往事,某些事,回不去了;但某些事,還會再發生。
今夜,我清除了二千多張CD,空出一大片柜子。
那里,該擺些新的東西。
陳文茜
曾經年輕,不認老去。曾經從政,瀟灑告別權力。曾經文藝,不耽溺文藝。她的書寫包含世界財經、國際政治、小品散文、女性與愛情、生活感悟及哲學思辨。人生橫跨學術、電視主持人、廣播主持人、作家、藝術策展人。
問文茜為什么轉折如此多的人生?她的答案:我只有一生。問她為何活得和許多女人不同?她說:女人的責任就是悅己。文茜的座右銘:亂世中也要當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