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濉溪取水的人（組詩）

唐朝白云

流 水

濉溪的流水，我在的時候

它在流，我不在的時候它在流

我高興的時候它在流，我痛苦的時候

它也在流，但絕不是同樣的流水

濉溪的流水，你在的時候

它在流，你不在的時候它也在流

我想你的時候它在流，你想我的時候

它也在流，但人們總是叫它流水

濉溪的流水，每時每刻都在流

如果它想告訴我們什么，就漲一次洪水

打一個漩渦，或拐一個彎

讓誰釣起一尾魚，有時浮起一枚圓月

濉溪的流水，在我們身邊流

如果我一轉身，它就抹去我的倒影

如果你也轉身，它同樣抹去你的倒影

桃花盛開的季節

桃花盛開的季節，我脫去帽子里的

雷霆，脫去棉衣里的閃電

來到濉溪上游高沙洲，看見桃花叢中

一個老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追趕一個小孩

老人頭頂著一片往昔的雪花

桂花飄香的時節，我磨亮了鐮刀和鋤頭

試圖回到童年，收割中秋的月亮

和蝴蝶種在花蕊的回聲，在濉溪中游城門樓下

我看見，一個小孩牽著一個老人走過馬路

小孩手里，攥著一枝蘆花

那桃花叢中的小孩，仿佛我的前世

那老人就是我的今生，而城門樓下那個小孩

仿佛我的靈魂，那個老人就是我的肉身

今天晨跑時，我感覺剛剛送走了中秋的濉溪

好像在翻閱經書，為誰祈禱

風過濉溪

大雁把一年一度的感悟，一字一句

發布到葉尖時，秋天露出他的帝王之相

勒令河流放慢腳步，俯下身子

讓那些常年被魚蝦踩在腳下的石頭和沙丘

鉆出水面，仰望星空

風過濉溪，閃電在這里折戟倒戈

雷霆在這里偃旗息鼓，蝴蝶和螢火蟲

在一朵桃花飄落的弧線上，找到童年回聲

我看見流水彎了，魚群彎了

樹木彎了，我走過的路也彎了

幾十年過去，蝴蝶還是蝴蝶

小草還是小草，濉溪只要一個動詞

在某個向陽的山腳下，生活就會爬上草尖

召回流水，并用一個小小土堆

為我樹起生命的界碑

蘆花開了

濉溪畔，蘆花開了

一株一株白了，一叢一叢白了

白成了一場鵝毛大雪

——濉溪的秋天，到了

清晨，我堅持跑步

傍晚散步，一步一叢蘆花

一步一簇浪花，白天是被我跑白的

黑夜，是被我走黑的

這么多年了，白鷺在蘆花叢中覓食

戀愛，蘆花一遍一遍抹去我的腳印

但我知道，不管走到哪里

我都是一個小黑點

濉溪畔，蘆花開了

一株一株白了，一叢一叢白了

白上了我的頭頂，白進了我的骨血

——這是我的秋天嗎？

從濉溪取水的人

從濉溪取水的人，面目模糊

沒有國度，沒有姓氏

走著走著，就在三十年的河東

迷路了，甚至再回不了三十年的河西

在濉溪畔，我見過用木桶挑水的

用塑料桶提水的，見過赤手空拳取水的

他們先將自己的靈魂投入水中

冷卻、清洗，再一點點打撈

從濉溪取水，無異于把無色無味無形的水

用庖丁解牛的刀法，剔除時間的石頭

和病毒，用艾灸的火候

烹調生活的酸甜苦辣

如果哪一滴水跳出了水桶，跳出了掌心

或許就是遠離災禍，失去了愛情

破解了生死魔咒，它必定開出一朵花

讓一個人走進一片森林

我見過從濉溪取水的人

你見過從濉溪取水的人

他或她也見過從濉溪取水的人

其實，我們都是從濉溪取水的人

暴雨過后

暴雨過后，濉溪特別渾濁

驚慌、混亂，帶著中世紀的敵意

其實，暴雨過后的濉溪

仍是濉溪，就像石頭碎了還是石頭

這時候，我特別希望

有一個女人經過，盡管雨停了

風也停了，但她手中的傘在滴水

她披肩的長發，因為剛才的風風雨雨

顯出幾許日漸遠去的羞怯

這時候，我坐在岸邊

濉溪特別渾濁、驚慌、混亂

我知道，我曾經刻在水中的影子

并沒有走失，盡管我再也不能回到從前

我們并不相識，盡管她的裙擺

落滿了老年斑一樣的污泥

盡管遠處的彩虹褪了，盡管雨后的濉溪

不能清晰地刻下我們的影子

但我還是希望，有一個女人經過

今天，我被濉溪畫倒了

今天，濉溪把我畫倒了

畫得很中年很中國

斑白的兩鬢，白得干凈、原始

額頭的皺紋，皺得古老、本分

老花的雙眼，花得蒼茫、謙卑

今天，濉溪把我畫倒了

倒得不孤單不寂寞，兩岸的高樓大廈

倒立著，簇擁在我的前后左右

雖然沒有一間歸我所有

萬安橋、水南橋和東山，倒著

送來塵世的喧囂、半個月亮和鳥雀啼鳴

而我依舊習慣于低頭趕路

像一只螞蟻，習慣于風里來雨里去

今天，濉溪把我畫倒了

我終于找到了另一個自己，一個我

在陸地上直立著，另一個我

在水中倒立著，原來逆來順受的我

對流水一樣的生活，依舊格格不入

在濉溪畔，如果我躺下……

種一小片竹子為左鄰右舍

同它們稱兄道弟，喊它們叔叔伯伯

風雨中，把我的雙鬢

寫意成草原的遼闊、大海的蒼茫

霞光中，用高八度南腔、低八度北調

吹奏出嶄新的一天。育一小片梅林

為朋為黨，同它們坐一條板凳

喝劣質燒酒、抽旱煙，月光下

勾勒疏影橫斜的小日子

冰雪中，用千朵梅花、萬點雪花

傳頌魏晉的風骨，敲響唐宋的鐘鼎

把我庸常忙碌的生活吟哦得平平仄仄

在濉溪畔，如果我臨風聳立

就等于一棵松樹觸摸到了藍天

如果我躺下，就等于又一道清泉

匯入了潺潺的濉溪

責任編輯 小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