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軍
剎 那
靜謐,安逸。僅能聽到水的拍岸,好像期待沉睡的湖堤,被悄然喚醒。
然而,我似乎聽到了,在大自然平淡寧穆的表象下,有細微的動靜,悄悄地撫弄我的脆弱神經。這些無由來處的瑣碎聲音,分明都有自己的軌跡,自由無拘地穿梭在湖面上。還有顯然受到某種力量控制的落體,偶爾在漲滿綠陰的莊臺后,將柔軟的湖水撕開,填充并沉寂于幽暗湖底。我感覺到整個湖泊都在萌動,那些怪異的水生動物,魚類或者爬蟲,植物的根須或者苞芽,正在湖泊的各個角落里聚集,準備向我襲來。
大湖無形,我所能調動并且抵達的情愫,就是它的邊緣。而聲音,需要我內心情愫以外的五官組織:耳朵和眼睛,仔細聆聽,或者戛然而止于某個位置。我機敏警覺的目光,剛好落在,那個拋落的物體上。
其實,如果仔細傾聽,在我所坐的小船周圍,都有蠕動的聲音。不動聲色的水鳥、順風搖曳的蓮荷、輕歌曼舞的苔草、游動捕食的魚兒,甚至跳躍而起的青蛙,還要為自己降落的聲音,羞愧一陣子。湖泊包容了所有的聲音,這些響聲剛好抵達彼岸,又沉沒于大湖的浩蕩氣勢里。你看嬉戲的動物,弄撫輕風的植物,貼近水面飛翔的花苞和尋尋覓覓的種子,都是湖上聲音的制造者。當然,少不了依附水草上搖曳生長的魚蟲卵體,它們的鳴叫如此弱小,卻都是湖泊生命的組成部分。
有人說:這湖是靜的。
有人說:這湖是動的。
只需要,我們的眼睛,離開繁密的內心理性思維,獨自尋找時光穿越留下的印痕,包括我說話的聲音,也會在轉眼間,在空曠的湖面上消逝。
或許,你在臨水結廬修禪,獨坐于蒲團之上,閉目等待內心頓悟的剎那。
只在,一瞬間,天地開合。
這個景致,在你睜開雙眸前,本不屬于你。
所以,我們都曾經錯過,無數個絕美的自然佳境。
因此,到湖里行走,不要被湖的清雋外表迷惑。你和我,必須盡可能地睜大眼睛,支起耳朵,調動自己的全部視覺和聽覺,甚至將所有感知系統調理到最佳狀態,才能在不經意的匆忙回望中,看到屬于自己的那個美好場景。
有時美好,只在剎那。
錯過了,無可復制。
瞬 間
我坐在船艙隔板上,看著船頭撥開水草,向湖的縱深挺進。那些漸行漸遠的聲音,被水巷里的樹陰遮蔽住了。
突然,我看到有只水鳥,從船頭滑落到湖里。
我被極其簡短的優美墜落過程嚇了一跳。這是怎樣的墜落呵,好像舞池里身著燕尾服風度翩翩的男子,從我的眼前輕巧地滑過,然后鉆進水里,不知去向。我只知道,我看到它的那團影子,沒事兒般地消失了,諸如不被人發現的的故事情節,在這個風景切片之外,繼續發生,延伸和續寫。被人看到或不被察覺,都不是這只水鳥的過錯,它只是將雙翅稍微并攏起來,沿著風的裂隙,坐在一條略微垂直平滑的軌道上,從天空向湖面撲下來。這算不得是飛翔的動作,而是面對獵物或者面對死亡陷阱的極度誘惑所致,恐懼被勇敢無畏代替,高尚被生存本能代替,飛翔被慣性墜落代替。我坐在船頭隔艙板上,甚至沒有看到它的表情,專注,張揚,或者貪婪,還是惶恐,戰兢或者害怕,甚至是無比謙遜和內斂,我都沒有看到。我只是看到它的影子,如同一塊從夜幕上撕下的不規則黑布,迅疾扎進船前的湖水中。
這樣迫不及待,好像來到它的面前,我竟然與湖格格不入。但也不至于讓它跳進湖水,用清冽的湖水,蒙住自己的獨特面容。水鳥的表情,深藏在幽深沉靜的眸子里,從來不輕易向人類顯露出來。我的運氣真好,是的,我碰上一次極為罕見的水鳥捕獵活動。
船頭濺水的聲音,應該是它給我的留言。
告訴我:我已入水,一切安好。
沉 水
鳥翼上帶起的風,把湖面砸出數層漣漪。安憲的船,毫不遲疑地從盛開的水花上碾過,撫平湖的短暫傷痛。我找不到鳥的去處。
鳥不顧一切地沖進水中,像尋短見的村婦。
我見過那個谷亭古鎮上尋短見的村婦,清秀姣好的面龐上,始終掛著微笑,那笑容,純潔得像湖里清澈的水。有時,在街上看見她,她會主動地給我打個招呼,問你下學啊,還是上學呀。這樣外向的性格,是不應該自尋短見的。可是,有一天上午,她竟然學起水鳥,從鎮子南面的窯坑里,沉塘了。鳥為捉食入水,她入水做什么,也學水鳥。那時我小,不知道女人們的家長里短中,還有如此的壯烈赴死。她死后,她的老男人,每天冷漠地走在街上,好像街上走著一條僥幸逃出鳥喙的草魚。有時,我看他推輛自行車,那走在街上的腳步,轉眼變作魚的尾巴,在腳踏車尾巴上繞過來,再兇狠地蹬下去。他生命中的女人,沒有抓住這條魚,結果沉在黑黝黝的窯坑里,完成了她短暫的人生旅行。她跳坑時,衣袂上肯定帶起微風,風在坑底散了,冒出很多水泡,在水面上保留了許久,終于也破碎散掉了。
一個瞬間,那個跳塘女人與我們隔世相望。
她肯定從窯坑前看到過什么,虛幻的光芒,隱秘的招手和激烈的說辭,或者家庭暴力,以及附加其上的無所不在的男女歡愉。性的暗喻,在古鎮上悄然流動,這不是愛情,也不是本能,是鄉村無以言表的荒誕與丑陋,是流言蜚語。各種蜚短流長的嘴舌,將村南燒磚造瓦留下的窯坑,攪出一個巨大漩渦。她走到坑塘前,靈魂就守不住了,開始飄飛起來,清澈,透明,盤旋在坑塘上。湖面上飄著青草的苦澀味道,眼前似乎看到她了,變作這只決絕的水鳥,不由分說地撞進黑暗水底。她看到那尾游動著的草魚,想抓住它的尾巴,它卻狡猾地轉過身,獨自游走了。
我暗自嘲笑自己,女人的懷想與情思,或許是湖泊邊緣的葦草浮萍,多得數不過來。而水鳥只是沒有感情的動物,它在蕩漾著光芒的水里,看到的都是美艷絕倫的天堂。鳥看到獵物,或者也看到獵物的虛幻鏡像。魚有時會借助光線在水中的折射,把自己深藏在水的深處,可是在含蓄得密不透風的陽光下,還有捕魚者為魚類設置的其他機關,諸如地籠之類,似乎也能吸引到水鳥目光。
水鳥。我只能這樣稱呼它,因為我根本無法辨別它的身份。在我清晰的記憶里,再也找不出對這個黑影特別有力的注解。反正它是一只水鳥,而不是別的。在湖里,只有水鳥才能在天空飛翔,在水中遨游,在莊臺小憩,它們上天入水,成為湖泊里最具靈性的動物。你從它的身上,看不到世俗的影子,仙風道骨,傲人的頭顱和身體曲線,貴族樣的優雅踱步,整潔的羽毛,寧愿流浪在江湖之中,卻根本不屑于人類的關注。它們可能會短暫地暴露在我們的視野中,但絕不會長久停留在我們的眸子里,讓我們生出貪婪的目光。
瞬間,我能反應出的,是將視線以最快的速度,像拋物線般扔向船頭。這個時候,我看到一個黑影墜落下來,是鳥,絕對是水鳥。
接著,我聽到了聲音。有什么濺落到湖里。
虛 幻
對,這是一只鳥。
它沿著葦巷巡獵覓食,突然看到有個影子,誘餌般的,尾巴搖動的鯽魚,在絲網編織的地籠里,出不來了。鳥在天空中懸停片刻,又落在附近的樹枝上,鳥看出了虛妄。
世間有無數個虛妄,遮蓋住我們眼里真實的部分。人需要看到虛妄并且走出來,鳥亦如是。所以,鳥看到了躲在網里的鯽魚。這條本來有點想法的魚,在鉆進地籠后,已經屈從于人類故意設置的圈套。光線很好地打到它身上,再折射到湖面上,可看不到纖細的網線。從空中看,此魚非彼魚,此影非真實的存在,弄花了鳥的眼睛。
它或許不知道,其實在水域之上,動物的影子,整天印在水的波紋上,鳥曉得哪個是虛幻影子,哪個是真實生命。真實的魚,牽起自己的影子,它動,那個影子也動,如同在水中放飛一只風箏。這個光線投射的影像,應該在天空中搖曳,現在被鳥翼挾裹的湖風,掀翻在水里了。
叼魚郎,或者水駱駝。那團被我疑為叼魚郎的黑影,旋風般倒扎進湖水里。我清楚,能夠眨眼間消逝在視線之外的,只是不大的湖鳥。鷺鷥和鸕鶿,這類大型鳥禽,不會為了一條小魚,如此舍命投水。它的確餓了,所以這次漁獵行為,不是給我做個樣子,表現自己的本領,而是一次純粹的生活需要。它不需要向我展示和表述什么,就如那個投水的女人,不需要向谷亭小鎮上的人們,敘述和表示自己的純貞一樣。鳥和赴死的人,都不愿意告訴我們,艱辛生活的背后,還有無以言表的短暫生活樂趣,就像我不需要,向一個陌生人述說自己的思想困惑。在蒼茫的微山湖畔,所有關于艱難的說辭,都是虛幻的影像,所有艱難的勞作,都是生活的恩賜。我們必須咬緊牙關,在暫時割裂的湖水縫隙里,尋找到生活的本原。
這只鳥,在我面前,是位挺劍而起的俠客。
在柔軟的湖水里,俠客不能拔劍四顧,因為茫然之間,魚會迅即遁入另外一個水門,那個影子跟著消失了,能夠留下的,只有在暗涌水流中舞蹈著的綿長水草,以及無所不在的陰險網結。劍已出鞘,必須一擊即中,否則,即便是善潛的鳥,也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再次積蓄起沖擊的能量。這是鳥捕食的習性使然。
在天空中飛翔的水鳥,轉眼變作劍客,它于轉瞬之間,將湖畔紳士的扮相,鍛造為一柄鋒利的劍。身體繃直,平時彎曲的細長脖子,努力向水中刺去。鐵打魚叉,鋼制長矛,或箭矢,湖泊上到處都有響箭的聲音。
魚不明白,那些地籠外游弋的小蝦仔們,今天都到哪里去了。
這偶然與巧合,離奇與詫異,今天發生在我自己身上,而且今后可能不復再現。我在湖里,看到過無數次捕獵,鳥們果斷地從一個高度,進入到另一個高度,但我還沒有見到,這樣直接從船頭扎進水里的鳥。如同我的記憶里,突然扎進一根刺,讓我隨時感覺到痛的存在。天空高度,湖水高度,水鳥在兩個高度之間,好像捉迷藏,都不能抑制我的好奇之心。
我尋思這只饑餓的水鳥,逐漸縮小的瞳孔,已經定格在魚身上。真實的魚,美味的魚,不虛此行的鳥。這個時候,鳥頓時強大起來,魚虛幻的影子開始搖晃起來。
而且隨著水波的顫動,破碎和融化了。
門 扉
我知道它專注于水下的魚,卻忘記遠處駛來的船,以及水下的網。
這同樣危險。我的船,此時在狹窄的湖汊子里,緩慢而又有節奏地向前行駛,浮萍抓住船底,暗涌的水草也想抓住船底,魚也想抓住船不放,這讓船的行駛艱難起來。我感覺船在佛的視線里,恍若從凡俗中飄出的渡船,不知到哪里,才可以到達彼岸。
這只鳥,剛才看到了什么,又沒有看到什么。所以,它終究抵御不了食物誘惑,迅速收攏翅膀,想要撞開水的門扉。我看到那團收緊的黑風,帶著隱約的白和褐色,從天空墜落到湖水里。還未等待我看清楚它的模樣,這團顏色就散化在湖里,沒有蹤影了。
它似乎過于專注那條魚,而在捕獵之前,竟然沒有看到我和船。這不要緊,看不到網織的地籠,就危險了。我坐在船艙隔板上,從淡薄朦朧的水汽中,鉆出來,猶如那條潛伏水中的魚。魚不動聲色,船不動聲色,鳥也不動聲色。水鳥似乎略有困惑,那個分明真實的魚,為何卻像虛幻的影子。鳥顧不得品嘗困惑的滋味,它向上俯沖,到了一個高度,然后開始向下俯沖而來,這個逼近水面的快速度,讓我想到自己小時候擁有的一柄魚叉。帶有倒刺的五股叉,是我的童年時代的心愛之物,我拋出鐵叉的時候,這枚迎風滑行的叉,立即就生出了翅膀。它不再是利刃,變作一只青鷸,或者葦鷗。
它在鉆入水面的剎那,或許看到船駛過來了。鳥處亂不驚,它沒得有時間改變,它依舊按照剛才的想法,從容地鉆進水里。
船駛過去,我還在尋找那只勇敢的鳥。它不是我見到的那個懦弱女人,選擇人跡稀少的窯坑,到水中尋找歸宿,水鳥從來不這樣想。雖然我沒有看到鳥浮出水面,但我擔心之余,曉得這只鳥,在我的面前已經逃之夭夭。它不是弱肉強食的動物世界里,頂級的叢林捕獵者,否則,我或可成為它的獵物,被不明就里的船,載往它的領地。
在湖畔谷亭古鎮上,很多人,都不愿做那個赴死的女人,即使現在有無盡的說辭,充斥我們的耳朵,人們依然不想沉塘。我們熱愛自己的生命,但從不關心所處的環境,我們都是從天而降的水鳥,躲過死神的誘惑,再赤手空拳從水里鉆出來,濕漉漉的,透一口氣。
我尋覓山水的身影,都被湖里動物和植物看到、猜測和妄想過,它們在我沉浸于湖畔風物中時,卻很少關注我,如何洗盡鉛華,逃出紅塵之外的。
這水鳥,該是湖神變的,它來度我,給我引領。
一瞬間。對于我,原來是五十年,我過往的生活。
或許,還有更多一點時間,讓我欣賞收藏在行囊里,瞬間成像的風景切片。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