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鳴華
沙博理先生是中國對外傳播的偉大踐行者,他先后將20余本書,累計1000多萬字的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翻譯成英文,在海外享有盛名。他出生于美國紐約布魯克林的中產階級猶太家庭,早年從事律師工作,見過太多美國司法不公的現實。1947年來到中國以后,同著名演員鳳子結婚,從此扎根于中國。建國后他參與創辦《中國文學》雜志,將大量新中國的文學作品譯介到英語世界,如《小二黑結婚》《兒女英雄傳》《林家鋪子》等,其后他又從事《水滸傳》的翻譯工作,被評價為目前能達到“信、達、雅”標準的最好版本。他還從事寫作和學術研究的工作,先后出版了《我的中國》《中國古代猶太人 ——中國學者研究文集點評》《四川的經濟改革》等書籍。
一、默默無聞
盡管沙博理的成就是非凡的,并于95歲高齡獲得“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但他一輩子從事的主要工作是將中國文學作品譯介到西方,針對的對象是英文讀者,對于國內讀者而言,沙博理的名聲與成就之間是不匹配的,即便他三次上銀幕,在電影《西安事變》中出演過端納這一重要角色,但依然名聲不顯,用外文局副局長黃友義的話說是“默默無聞一輩子的貢獻”。但他在中國對外傳播上的貢獻卻是“擲地有聲”,鐫刻在中國對外傳播的史冊之上。十多年的好友,中國外文局局長周明偉如是評論這位對外傳播的偉大踐行者,“講述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展示好中國形象,沙博理成了一個標桿和楷模。”①
從到中國開始,沙博理就開始“默默無聞”地從事中國革命的工作,他在自己的公寓里掩護地下黨員,幫助編輯宣傳土地改革的進步刊物,秘密收聽解放區的無線廣播,協助將藥品運到被封鎖的解放區。他做律師曾經為老舍的著作做過版權的證明。
抗美援朝戰爭時期,沙博理向美國報紙投稿,揭露美國侵略行徑。當《密勒氏評論報》發行人鮑威爾受到威脅時,沙博理是援鮑委員會的委員,“準備隨時到美國出庭為鮑威爾和舒子章作證。”
1951年,在《中國文學》雜志工作的沙博理翻譯了大量的現當代文學作品,這是很多人都了解的,但沙博理也利用從事文學方面工作的機會,充當中美進步作家的中介。例如美國著名編劇,曾經是受麥卡錫主義迫害的“好萊塢十人”之一艾伯特·馬爾茨曾經同茅盾經常通信,而沙博理謙虛地聲稱,“曾自愿充當郵遞員。”
在《中國文學》的工作使沙博理贏得了“紅色中國文學翻譯家”的名聲,但該刊物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譯作上并不標明作者的姓名。
還少有人提及的是,在“文革”期間,沙博理還曾參與過《毛澤東詩詞》英譯稿的修訂工作,以及探望在瑞士病危的埃德加·斯諾。改革開放以后,他作為猶太人,從事中國古代猶太人史的研究,因為這個緣故,受以色列政府的邀請,他成為最早進入以色列的中國公民,為中以建交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在沙博理晚年的一次談話中,他曾經把自己比喻成螺絲釘,他是這樣表示的,“我可以保證一點,只要我活著,無論是一年、一個月,還是一天,我都是國家的一顆螺絲釘。”②
二、擲地有聲
沙博理從事的文學翻譯和文化交流工作很多盡管是默默無聞,但卻擲地有聲,他先后翻譯了超過千萬字的中國作品,這些譯作成為西方讀者了解現當代中國的重要窗口,在國際上產生過良好而且重要的影響,為樹立中國形象,宣傳中國文化做出了突出的貢獻。他翻譯的第一部中國當代小說《兒女英雄傳》很快被印成單印本,在美國發行,這也是在西方出版的第一部紅色中國著作。印度的進步作家寫下了這樣的讀后感,“通過中國文學,我們眼前展開了新中國新的人民形象,你們反壓迫、反剝削、敢于抗爭,給大家指出了一條道路。”③而現代文學的另一部名著巴金的《家》,則被用于美國大學英語課的教材,并且在美國有出版社侵權出版。
翻譯成就上給沙博理帶來最高聲望的是《水滸傳》,他在文革時開始了這部作品的翻譯工作,出版后被公認為最權威的譯本。作為國禮的《大中華文庫》,收錄的正是沙博理的譯本。美國漢學家曾經這樣評價他的《水滸傳》翻譯,“舊譯本只是將《水滸傳》部分地帶給了西方,而沙博理的成就要比原來的譯本優秀三倍。他的中文知識使這個譯本更加準確、直截了當,而它易懂的英文也比舊體更加優美得體”④。
三、對外傳播的中國腔調
沙博理曾經打了一個很生動的比喻,形容自己一生的對外傳播活動,他說自己有三只手,“第一只手帶著中國腔調同外面世界握手,第二只手帶著高鼻梁洋面孔同中國文化交流,第三只手要緊緊扯著中國的衣襟,跟上中國快速發展的腳步。”⑤在風趣而睿智的話語后面,蘊含著豐富的對外傳播智慧,簡單而言,就是以中國立場,用西方的語言將不斷發展的中國傳達給世界,這值得我們深思和學習。
沙博理將中國腔調放在第一位,有幾重的含義,一是在對外傳播活動中,要堅守中國立場。過去中國的外宣工作有強加于人的缺點,過于以政治宣傳為中心,充滿了政治說教,現在這一方面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不過還不盡如人意。而另一方面的錯誤則開始抬頭,即在對外傳播活動中任意遷就妥協,沒有自己的原則和立場。沈蘇儒在《對外傳播的理論與實踐》一書就曾經告誡過,“對外傳播是適應而不是遷就……如果受眾感到傳媒是在故意討好時,他們對這一傳媒是不會尊重和信賴的。”⑥沙博理在同西方媒體和其他人士打交道時謹守中國立場,對偏見和不實之詞敢于斗爭。西方著名左派友好作家阿瑟·米勒采訪沙博理后,發表了一篇文章對中國的社會主義道路提出了質疑,沙博理立即在美國《大西洋》月刊上刊出文章,公開反駁米勒的主張,并敢于批評這位享譽世界的劇作家,“米勒對真實生活的了解,遠勝于他對政治理論的了解”⑦。《紐約時報》的記者寫了一篇總體上對中國的成就表示滿意的文章,但其中的某些批評不公正時,他也毫不猶豫地反駁。
中國腔調的第二重含義是從事對外傳播實踐的人需要講政治。從沙博理的經歷,可以看到他是一個有很強的政治敏銳性和政治智慧的人。首先他從內心里服從黨的領導,并且以共產黨員的標準要求自己。出于統戰的考慮,上級沒有批準他加入中國共產黨的要求,因為一旦說明黨員身份,將不利于他進行對外宣傳。但他要求自己,“聽黨的話,跟黨走。⑧”在翻譯這件對外傳播的事情上,他一再強調,“譯者要有革命立場觀點,為了人民,為了黨,為了全世界人民文化交流。⑨”其次他有很強的政治智慧。《水滸傳》一書在文革中廣受矚目,他曾經將書名翻譯成“Heros of the Marsh”,這里“英雄”的提法和當時政治宣傳中的反投降主義并不符合,江青派遣使者要求沙博理修改書名,沙博理沒有硬頂,而是服從命令,改成了“Outlaws of the Marsh”,“Outlaw”字面上的意思是“不守法紀的”,表面上符合了江青的意圖。但是在西方的語境里,這個詞又有“俠盜好漢”的潛臺詞,“英雄”的意味沒有減少,反而更加貼切于書的本意。這樣沙博理既滿足了江青的意愿,同時也沒有違背自己的初衷。endprint
“講政治”還有一層含義是“內外有別”。外宣部門用這個詞來說明在對外交往活動中注意對象,采用不同的方法和策略。在這里側重點是注意對宣傳對象的不同政治影響,能在家里說的話,不要放到外面去說。沙博理曾經多次投書媒體,就社會現象發表批評意見。但是仔細看這些媒體的類別,就可以發現,他在對國內現象表達意見和看法時,通常選擇的是《北京周報》《中國日報》這樣的大陸媒體,而從不拿到國外媒體上發表,以防止成為攻擊中國的口實,而外國媒體企圖從他口里套出對新中國不滿的話,則被他機智而嚴厲地拒絕。
而中國腔調的第三重含義是,從事外宣工作要熟悉中國文化。很長一段時間,無論是外語學界、翻譯界還是外宣部門,都將工作的重心放在語言能力的培養上,認為加強涉外人員的外語能力是工作的中心。但過于強調外語能力,導致的結果是外語人才的嚴重偏科,所學的外語頭頭是道,但對自己的母語和文化,卻只知皮毛。北京語言大學翻譯系教授劉和平就曾經指出,“母語能力決定了翻譯能力,母語文化不精深,理解外國文化必然不精深。”⑩而沙博理先生在提及對年輕人的希望時,曾經說到“年輕人普遍的不足是對自己國家的歷史文化掌握的水平太低,希望搞文學翻譯的年輕人對中國歷史文化發展有較深了解,多學中國古老的哲學。這很難,但卻是一輩子的事。”11
現在很多人說要傳播中國,但如果自己對中國的歷史和現實都是浮光掠影,一知半解,那怎么去傳給世界,傳出去的,又都會是什么樣的貨色呢。在這方面,沙博理是對外傳播實踐者的榜樣。在提到文學翻譯時,沙博理指出,“要對內容理解透了再翻譯”,他還借用馬克思主義理論,指出“文學創作的形式反映一個社會在某個歷史時期各種人之間的關系。”12所以在翻譯中,既要了解作品背景的大環境,又要了解作品中人物所處的環境,并將其吃透。在從事《水滸傳》的翻譯時,沙博理說他“百分之百依靠中國同志”13,為將其中歷史背景給弄明白,不斷同葉君健、湯博文、鳳子等深諳中國文化的人請教,力求理解其中的每個句子。不僅如此,他還希望能夠了解中國那個時代“滿腦子孔子思想,有著濃厚佛教觀念的人做事的動機以及反應。14”所以有評論就指出他的翻譯,“譯文讀來上口,忠實地再現了原作的意境及活力。”15
四、對外傳播的西方面孔
沙博理在提到對外傳播的時候,一再提到要做到“有的放矢”,即了解對方的文化背景。例如他在寫信批評阿瑟·米勒時,就以其名作《推銷員之死》作為例證。有次接受采訪,針對別人對他的恭維,他是這么說的,“我向美國人民介紹中國,用的是他們懂得的語言和表達方式,如此而已。”16此外,沙博理對西方面孔的表達,還有更高層次的理解,總結翻譯《水滸傳》的經驗,他認為,每個書中人物的英文表達,要使用“外國最接近原意的近似詞語。”他指出,盡管在譯文里,書中的人物使用的都是英語,但是“我們心里要有數,在中文原作里的這個人物有沒有受過教育,是老派還是新派,風風火火還是平平淡淡,等等,要根據這些寫出英文的對白來。17”沙博理認為對外傳播不僅僅是達意,而是會意。這無疑是更高的要求。所以他曾表示“我所要做的,是用一種漂亮的、能讓人著迷的方式,把它們寫在紙上”。他力求的是,英語世界的嘴唇,能夠表達中國人的靈魂這樣的境界。有評論就指出,沙博理的《水滸傳》原書里,人物語言是粗俗的,而“沙博理先生仍舊保持了語言的這種鄉土氣味。18”
五、緊跟時代發展步伐的對外傳播實踐者
從事對外傳播實踐,需要了解中國文化,還需要了解中國的國情,對中國革命和建設的現實感同身受,并且與時俱進,才能夠始終搭在時代跳動的脈搏之上。沙博理認為有些西方的漢學家,從事中國文學作品的翻譯工作,但是他們中的很多人沒有認真在中國生活過,不了解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民的真實情感,所以靠他們來做對外傳播,并不是確定而可靠的辦法。
對外傳播不僅僅是文化傳播,也是一代人精神風貌的傳播,是一片土地上生活著人的活的思想的傳播。所以要讓對外傳播實踐“活”起來,就需要深入到時代中去。沙博理當初留在中國,就是“要成為這個生氣勃勃的社會的一分子,和中國一同進步。”19他也確實用60多年的時光,同中國一起進步,將發展的中國傳遞給世界。在上世紀50年代,他率先從事紅色經典文學著作的翻譯,將中國革命實踐道路介紹給西方。在改革開放之初,他用英文寫了《四川的經濟改革》一書,向西方介紹中國改革開放的舉措。擔任全國政協委員后,他也“一直在忙著參加各種活動,去好些地方,和許多人談話,積累許多觀感。不管是對還是錯,我對中國和世界上的許多事情,有我自己的看法,我感到想要談談它們”。他看到改革開放以后破壞法律的現象增多,就用英文撰寫了《中國封建社會的刑法》一書。進入新世紀,本來已經表示不再翻譯作品的他,又受委托,將《我的父親鄧小平》這部說明改革開放歷程的重要著作譯成英文,甚至到了新世紀,他已經90多歲高齡,還使用電腦,將電子郵件中的笑話說給朋友們聽。當中國在不斷發展的時候,沙博理也在不斷進步。
沙博理已經離開了我們,但是他一生的傳播實踐對后來者,有著重要的啟迪和借鑒意義。從事對外傳播的工作者,也應當像沙博理一樣,有著堅定的政治信念,卓越的語言才能,和緊跟時代步伐的好奇心,才能將中國的故事,中國的聲音傳遞好。(圖片由《人民畫報》資料室提供)
「注釋」
①劉彬:《架在中國與世界之間的橋——追憶沙博理》,《光明日報》第4版,2014-10-26.
②侯露露:《新老委員暢談文化強國》,《人民日報》第12版,2013-3-10。
③吳:《中國外文局五十年回憶錄》,北京:新星出版社,1999年,第490頁。
④吳曉杰:《沙博理:此心安處是吾鄉》,《光明日報》,2012-1-5,第13版。
⑤劉彬:《架在中國與世界之間的橋——追憶沙博理》,《光明日報》第4版,2014-10-26.
⑥沈蘇儒:《對外傳播理論與實踐》,北京:五洲傳播出版社,2004年,第88頁。
⑦沙博理:《我的中國》,北京:中國畫報出版社,2006年,第247頁。
⑧洪捷:《五十年心血譯中國——翻譯大家沙博理先生訪談錄》,《中國翻譯》,2012年第4期,第64頁。
⑨洪捷:《五十年心血譯中國——翻譯大家沙博理先生訪談錄》,《中國翻譯》,2012年第4期,第64頁
⑩田小滿:《大家難產質量堪憂——學者解析當下學術翻譯癥結》,《中國社會科學報》,2011-1-6,第3版。
11洪捷:《五十年心血譯中國——翻譯大家沙博理先生訪談錄》,《中國翻譯》,2012年第4期,第64頁
12沙博理:《中國文學的英文翻譯——在全國中譯英學術研討會上的發言》,《中國翻譯》編:《中譯英技巧文集》,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2年,第17頁。
13沙博理:《可靠而有質量的工作》,《中國出版》,2000年,第11期,第13頁。
14沙博理:《<水滸傳>》的英譯過程,《翻譯通訊》,1984年第2期,第30頁。
15沙博理:《<水滸傳>》的英譯過程,《翻譯通訊》,1984年第2期,第31頁
16吳月輝:《向美國人民介紹中國》,《人民日報》,2000-11-07,第7版。
17沙博理:《中國文學的英文翻譯——在全國中譯英學術研討會上的發言》,《中國翻譯》編:《中譯英技巧文集》,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2年,第19頁。
18沙博理:《<水滸傳>》的英譯過程,《翻譯通訊》,1984年第2期,第31頁
19王莉、黃發紅:《我是中國人——訪著名翻譯家沙博理》,《人民日報》,2011-7-22,第23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