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紅樓夢》中“主題物”的作用

李軍鋒

(山東工藝美術學院，山東 濟南250014)

“主題物”在古代小說中就是貫穿故事始末的一條線索，它推動故事發展，引起讀者的注意和興趣，甚至還有一定的隱喻性，可反映人物的性格、命運等。從元代南戲到明代傳奇，“主題物”在作品中種類更多、使用更為頻繁，有香囊、浣紗、虎符、蕉帕、錦箋［1］等諸多事物。在《紅樓夢》中，主題物是頻頻出現的，而且大部分是人物帶在身邊的玩意兒，如寶玉、金鎖、金麒麟、香囊、荷包、手帕、漢巾子等。這些主題物對小說的故事結構起著一種勾連縱橫的作用，也可以反映人物的性格、命運，帶有一定的隱喻性。下面我們將從兩個方面來分析《紅樓夢》中主題物的作用。

一、主題物起著推動故事情節的作用

主題物在小說中起著推動故事情節的作用，達到前后呼應的效果。在日常生活中，人們用手帕擦汗、擦眼淚、擦手、擦臉、撣衣服上塵土等物。而在《紅樓夢》中，手帕除了一般常見的用途之外，曹雪芹還把主題物的手帕作為一種特殊的媒體，注入一種別有韻味的內容——傳情的信物。例如，第24回的回目就是以手帕為題目而展開一段風月故事。回目的下聯是:“癡女兒遺帕惹相思”。小說圍繞著紅玉在大觀園“遺帕”、賈蕓“拾帕”，而展開紅玉與賈蕓之間的故事。

手帕作為傳情、訂情之物，并非只是小人物所獨為，一些有錢有勢、有知識的公子、小姐也借助“手帕”傳情。在《紅樓夢》中，寶玉和黛玉之愛情發展中，“手帕”起到了一種特殊的作用。例如，第34回寫寶玉挨打之后，醒來之后“因心下記掛著黛玉”，趁襲人不在身邊，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他做什么呢。他要問我，只說我好了。”……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寶玉一句“他自然知道”，道出了“手帕”的多少奧妙!果然，晴雯送到黛玉處之后，初時還感到納悶，“著實細心搜求”。到底林姑娘是心比比干多一竅，“思忖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2］盡管晴雯聰明伶俐，她總是知識有限，“一路盤算，不解何意。”那么，黛玉又“悟”出什么來了呢?小說中接著寫道:這里林黛玉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不覺神魂胎蕩:“寶玉這番苦心，能領會我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

又如小說中的攢珠累金鳳之事和十錦香囊之事。這兩件事表面是不同的故事(分別緣起于攢珠累金鳳和十錦香囊)，實際上卻聯系得十分緊密，耐人尋味。先是傻大姐拾到十錦香囊，被邢夫人知道，接著作者將此事暫且擱下，轉而寫攢珠累金鳳之事。迎春的奶媽偷了迎春的攢珠累金鳳拿去抵債，玉柱兒媳婦仗著婆婆是嬤嬤，迎春又好性兒，在房里和丫頭繡橘吵了起來。碰巧探春等四人進來，探春使伺書請了平兒過來。這一幕可稱得上精彩，各人的性格也表露無疑:迎春的軟弱無能和探春的機智要強形成鮮明的對比，而黛玉的直率(包括寶琴)也和寶釵形成對比，平兒的處事能力也得到了體現。最妙的是，借著平兒回去辦“累金鳳”一事，引出了鳳姐的出場，還穿插了邢夫人得知賈鏈通過鴛鴦從老太太“偷”來東西后特地來為難賈鏈夫婦這樣一小插曲。其實這些都是為了后面的“抄檢大觀園”作準備的。邢夫人看不起迎春的軟弱，認為她本應強過探春，卻因奶媽賭博給這邊丟了臉(“攢珠累金鳳”一事可以看出個人的性格、地位以及之間的關系，還引出了“十錦香囊”一事)。由于鳳姐的要強，得罪了邢夫人，“十錦香囊”正好給了邢夫人一個機會:到王夫人那告了一狀。王夫人便審問起鳳姐來，引出了抄檢大觀園一事;偏偏出現王善保家的，大觀園就更是熱鬧了。繼剛才的“累金鳳”小高潮后，這里卻是一個大的高潮，“十錦香囊”的主兒卻是善保家的外孫女司棋——迎春的大丫頭(又是那邊的)。高潮過后還有余波，司棋、入畫、晴雯、四兒、芳官等被趕出去，晴雯最終含冤身亡。這一節之后是“開夜宴異兆發悲音”，可見，“抄檢大觀園”是具有轉折性的一章，如同探春說得一樣:“‘百足之蟲，死而不僵’［2］，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呢”，果真，賈府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最終家破人亡。

二、主題物在小說中具有隱喻的作用

在《紅樓夢》中，主題物還具有更深一層的隱喻作用。也正如狄德羅在《論戲劇藝術》中說:“更要注意，切勿安排沒有著落的線索:你對我暗示一個關鍵而它終不出現，結果你會分散我的注意力。”［3］如小說中蔣玉菡贈給寶玉的大紅漢巾子。這條大紅漢巾子引出了兩個故事。一個暗示了襲人沒能做成姨太太，卻成了蔣玉菡的妻子。當日寶玉和蔣玉菡情投意合，互贈了禮物，蔣玉菡給的就是這條大紅漢巾子，而寶玉給蔣玉菡的漢巾子其實是襲人的。就像月下老人牽線一樣，兩條漢巾子成就了一段姻緣。另一個故事比較隱蔽。由于大紅漢巾子是北靜王爺送的，而蔣玉菡本是忠順王府的人，這底下暗含了復雜的關系，因此賈政的反映如此之大，忠順王府可不是好惹的啊!也難怪賈政氣急起來痛打寶玉。

又如《紅樓夢》中最有名的通靈寶玉、金鎖和金麒麟，都起著一種隱喻的作用。玉是中國傳統的吉祥物，質地透明，晶瑩溫潤。寶玉雖是男兒之身，卻有著清秀的臉龐和純潔的靈魂，像玉一樣不受污染。作者從多個角度來描寫這位“玉哥兒”，玉代表了寶玉的性格。這玉卻還引出了三段緣:“木石前盟”、“金玉良緣”和“麒麟之遇”。“木石前盟”要追溯到《紅樓夢》開頭的一個神話，前世的恩德今世來報，于是就有了林黛玉的眼淚。黛玉身上并無寶物，甚至頭上也甚少金銀配飾，因她和寶玉一樣，都認為人不過都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從被仕途政治所束縛，只追求最真性情;所以盡管別人都認為玉必須配上鎖或麒麟才能成就姻緣，但在“木石前盟”前，沒有什么玉也是可以的:書中細細描寫的就有兩次砸玉，一是黛玉剛進賈府時，寶玉見“神仙似的”林妹妹沒有玉，便把玉砸了;而是黛玉使性鉸了香袋后，寶玉又砸了玉。可以解釋為林妹妹最終不能配得起“玉”，也可以說成是“木石前盟”不需要玉。“金玉良緣”指的是寶釵帶的金鎖上刻的字與通靈寶玉上的字是一對，且已有個和尚說夫婿該是個帶玉的公子。金鎖雖沉，可寶釵依然天天帶著不厭不棄;“金鎖”象征著“枷鎖”、“束縛”，寶釵與黛玉不同，生活在一個被束縛的環境，而且是甘愿束縛。牡丹簽上說得好:“任是無情也動人”。寶釵雖然才藝出眾，“艷冠群芳”，但恪守于婦道，專心致志于女紅，在做到八面玲瓏的同時，對外界事情不聞不問，處在青春妙齡卻激情早逝。不過人們還忽視了“麒麟之遇”。麒麟也是一種傳統的吉祥物，但湘云自小失去雙親，年紀輕輕就守寡，不久就被賣做妓女，吉祥物豈不成了災難物?“麒麟之遇”也成了“木石前盟”的威脅，為此，黛玉不知和寶玉鬧過多少回。寶玉無意之中得到了金麒麟，之后穿插了湘云和翠縷的“陰陽之說”，接著就是湘云無意中拾到了金麒麟，和自己佩戴的一樣，只是大些。這一對麒麟真正成就了長久的婚姻，也許這就是吉祥物唯一吉祥的地方吧。通靈寶玉、金鎖、金麒麟共同擰成了“愛情線索”，推動了三段姻緣，只是當初大觀園里的美好早已隨風飄去。

總之，《紅樓夢》中的主題物除了上述談到的那些物件之外，還有其他一些很有意思的物品，如黛玉給寶玉做的荷包、晴雯幫寶玉縫補的孔雀金斗篷、千金難買一笑——晴雯撕的扇子、黛玉送給寶玉的燈籠、王夫人給寶玉的玫瑰露、賈蕓送給寶玉的兩盆白海棠、妙玉送給寶玉的紅梅等等。這些主題物在曹雪芹的筆下引出了小說中的一個又一個故事，揭示了人物的命運和性格，推動情節的發展。這是一個偉大作家高度藝術修養和廣博知識的表現，也是《紅樓夢》眾多細節中最被人所稱道的地方。

［1］辜美高、黃霖:《明代小說面面觀— —明代小說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學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19頁。

［2］曹雪芹、高鶚:《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78頁。

［3］狄德羅:《論戲劇藝術》(上)，載《文藝理論譯叢》第1期，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