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及其遠方（組詩）

■蔣雪峰

故鄉

一

每次 在電影里

看到普羅旺斯

德國古堡 美國西部

我都容易把自己

替換為那個

騎單車的人

燒壁爐的人

剪羊毛的人

套馬的人

劈柴的人

那個無所事事

的主人公

坐在自家陽臺上

瞇縫著眼

看著一望無際的玉米林

一小口一小口的

喝著咖啡

二

事實上 福田壩

才是我的出生地

流淌不息的溪水

在寧靜的土壤里

穿針引線

繡成一塊

貧窮的桑麻圖

針扎在地上

除了我 沒有誰喊疼

福田寺 被改成福緣寺

又改回福田寺

給我喂奶的那些

沒有血緣的母親

已經全部作古

一起長大的發小

只剩下吳昌茂

在地震后修的院子里

等包工頭請短工的電話

我們下面出生的人

我一個也不認識

大部分在城里

都有自己的房子

有時回福田壩

從田埂走過

總有一 兩個

連時間

也感到疲憊的老人

從田里直起腰喊：

這不是王老師的兒子

蔣大娃 蔣小春嗎？

然后 繼續彎腰干活

福田壩 又繼續回到

我出生前的寧靜

到草原

披著脫不下的牛皮

到草原去

背著體內的冰山

到草原去

那里有狼 天空如蒙古包

月亮是通風口

你站起來

也高不過一棵草

風吹你低

你躺下去

不過是狼吃剩下的一塊肉

最好的馬

血就是汗

汗就是血

駿馬踢踏

跑著跑著 馬頭

就變成牧民手中的一把琴

琴聲嗚咽

琴聲嗚咽啊

你的牛皮破了

你的冰山化了

你哭了

到草原去 草原是一口鍋

把你的血 重新煮開

天山

最高的山是天山

它一低頭

月亮就升上去了

最烈的馬是汗血馬

戰爭過后

它們流過的汗

匯成血河

最長的工程是長城

卻被孟姜女

為自己的丈夫 哭垮了

最愛你的人是我

你已死去千年

我還在在天山打坐

怎么也不肯融化

鄉野

一

一群野蜂

在電表里安家

它們一邊讀著

電表的度數

一邊決定 吐出

多少口蜜

三只燕子

停在電線上

聽電流流過

一只燕子

突然變向

飛進堂屋

落在飯桌

“你也怕熱啊”

歇了一會

嬢嬢捧起它

出門放飛了

二

我過午不食

心疼我的嬢嬢

用菜刀仔細地

給我削了只蘋果

望著她

六十多歲的額頭

我好像覺得

全世界的皺紋

都擠在了上面

不走了

每次見她

我都想哭

總覺得她的苦

是幫我們受的

但她從來不說

有的人生下來

就是為了把苦

當成工具

把更多的甜

遞給別人

比如耶穌

比如嬢嬢

花云

一

好多云停在樹上

不走了

好多鳥也不等

把我啄空后

就飛走了

二

等到一些水

化成銀子

河在柳樹的攙扶下

照了一下鏡子

哎呀 好多綠胡子

好多綠帽子

三

云還在樹上

青一股 白一股

紅一股

想新衣裳

四

還有燕子

一直在天上寫字

邊寫邊改

改到最后

只剩下天

五

冬天背著冰箱

從樹下走過

沒有誰招呼

連烏鴉也不

臉黑著

六

冬天的冰箱里

藏的全是雪人

如果放出來

會惹上花柳病

冬天冬天

云在樹上喊

喊得快

冬天跑得快

七

云呆在樹上

醒了睡 睡了醒

紅口白牙說夢話

我在樹下

似懂非懂

西冷印社

這枚印

就蓋在西湖的右下角

金石味

鎮住了

骨酥筋軟的暖風

讓花港觀魚

曲院風荷

柳浪問鶯的西湖

不被吹走

西湖

幾彎峨眉

彎進湖里

柳樹是綠色的導火索

把湖底的荷花

像水雷一樣慢慢點燃

到了六月

全都炸開了了

荷花還在燃

金魚還在游

游人還在醉

揭去月亮的面膜

仍然是還是那個

詩詞歌賦

無法填滿的平湖

蘇小小和岳飛

挨著幾彎峨眉

仿佛在假寐

第一次坐飛機

在到廣州的飛機上

看了一眼窗外

機翼下的云層

無邊無際

除了上帝

沒有誰能

在上面漫步

閉上眼

設想自己被流放于此

在天上做十二月黨人

沒有一個難友

老婆也不會

跪下來親腳上的鐐銬

立馬打了一個寒顫

至今心悸

那是第一次坐飛機

不知為什么

以后每次坐飛機

我都忍不住

這樣胡思亂想

山高人為峰

山高人為峰

這是天大的笑話

山還在那里

人呢？

觀山景

我在樓上看山景

忽聽外面亂紛紛

老賊司馬懿

派了十萬大軍

每天三班倒

挖山不止

讓我看不成

讓我看個屁

罷罷罷

只好彈素琴

閱全經

一曲高山流水

濺濕了幾案

起身找抹布

一曲關山月

割傷了我的耳朵

起身找醫生

外面突然安靜了

抬頭一看

山長高了

山腳下白骨累累

已經空無一人

司馬懿吐的那口血

也躺在山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