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阮開欣
體育賽事的不正當競爭法保護問題研究
文 / 阮開欣
體育賽事本身不具有版權,所錄制的賽事節目享有版權。體育賽事的投資曾主要通過不正當競爭法獲得保護。而賽事舉辦方通過許可他人錄制并直播體育賽事而獲得版權的間接利益,再加上門票和廣告等收入使賽事舉辦方的投資可以得到足夠的回報。因此,通過不正當競爭法對體育賽事進行額外保護的空間也隨之縮小,但這并不排除體育賽事仍然受到不正當競爭法保護的可能。
體育賽事;版權法;不正當競爭法
2015年6月30日,北京朝陽區人民法院對北京新浪互聯信息服務有限公司訴北京天盈九州網絡技術有限公司著作權侵權及不正當競爭糾紛一案1. 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4)朝民(知)初字第40334號。(以下簡稱“鳳凰網直播中超案”)作出一審判決,支持了原告對于體育賽事畫面的著作權,但沒有支持原告的不正當競爭法訴因。該判決引發了體育賽事法律保護問題的激烈討論。體育賽事本身作為事實活動不享有版權保護,而對其進行錄制而成的視頻可以作為視聽作品而獲得版權保護。但可能會有人對其合理性存在質疑,體育賽事的經濟價值主要在于體育活動本身,而非拍攝技巧上的獨創性,而版權法僅僅保護拍攝體育賽事的錄制結果,這是否會對于賽事舉辦方存在公平缺失的問題?不正當競爭法是否還需對體育賽事進行補充保護?實際上,賽事舉辦方通過許可他人錄制并直播體育賽事而獲得版權的間接利益,再加上門票和廣告等收入使賽事舉辦方的投資可以得到足夠的回報。因此,通過不正當競爭法對體育賽事進行額外保護的空間也隨之越來越小,但這并不排除體育賽事仍然受到不正當競爭法保護的可能。
體育賽事本身不是以展示文學藝術或科學美感為目標,并不屬于版權法保護的客體。運動員在賽場上的奔跑和帶球等競技行為不同于展現作品美感的表演,其所體現的速度和力量的運動技巧只是運動員為了追求比賽勝利的客觀事實。從版權法不保護功能性的角度來說,這種比賽中的運動技巧具有功能性,如果允許版權法賦予其獨占的壟斷,那么這甚至可能導致在公開的比賽中運動員的競技行為都會受到版權法的限制。而且,體育比賽自古以來就一直存在,而各國的版權立法均從未在作品類型中納入體育比賽,這也從側面反映了體育比賽自始排斥于版權法的保護。
在美國的司法實踐中,在1986判決的巴爾的摩金鶯隊公司訴棒球運動員協會案2. Baltimore Orioles, Inc. v. Major League Baseball Players Ass'n, 805 F.2d 663 (7th Cir. 1986).中,聯邦第七巡回上訴法院通過附隨意見(dictum)的方式承認體育比賽本身具有版權。但這很快就遭到了美國版權法權威學者Nimmer教授的反對,并批評其沒有任何司法判例或成文法的依據,還強調了體育賽事所具有達到巨大商業價值并不一定導致其成為作品而獲得版權保護。Nimmer教授還提出質疑,如果運動員對于體育賽事做出貢獻而使其成為版權保護的作品,那么其他對體育賽事的貢獻者(如比賽的裁判,甚至安裝體育場電線的電工)也可以作為作者獲得版權保護了3. See Melvile B. Nimmer & David Nimmer, Nimmer on copyright, Matthew Bender & Company, Inc., 2003, §2.01[F].。 美國法院之后也多次確認體育比賽本身沒有版權,如聯邦第二巡回上訴法院在1997年判決的美國籃球協會(NBA)訴摩托羅拉公司案4. National Basketball Ass'n v. Motorola, Inc., 105 F.3d 841, 41 U.S.P.Q.2d 1585 (2d Cir. 1997).中明確,體育比賽本身不具有版權,其理由主要在于體育比賽缺少作者(authorship)。伊利諾伊州北部的聯邦地區法院在1996年判決的Hoopla體育娛樂公司訴耐克公司案5. Hoopla Sports and Entertainment, Inc. v. Nike, Inc., 947 F. Supp. 347, 353–354 (N.D. Ill. 1996).中也確認了同樣的規則。
雖然體育賽事本身不具有版權,但對其所錄制的賽事節目可以作為視聽作品而享有版權。但是,我國現行《著作權法》在這方面遵從大陸法系的獨創性標準,對于獨創性較高的影視作品可以作為一般作品(電影作品和以類似攝制電影的方法創作的作品)享有廣泛的專有權利,而獨創性較低的錄像制品通常作為鄰接權客體享有有限的權利(我國現行版權法下對于錄像制品只賦予了復制權、發行權、信息網絡傳播權、出租權和“電視臺播放權”)。《著作權法》第46條規定,電視臺播放錄像制品應當取得錄像制作者許可,并支付報酬。可見,只有將鳳凰網解釋為“電視臺”才可能使其轉播中超賽事的行為受到著作權法的規制,這顯然在法律適用上存在一定的障礙。
然而,我國版權法在“影視作品”與“錄像制品”上的獨創性區分卻與其對于攝影作品的保護存在邏輯上的障礙。所有的動態視頻都是由一個個靜態的畫面組成,而我國版權法對于靜態的照片不區分獨創性標準,都可以作為攝影作品享有廣泛的專有權利。所幸的是,我國著作權法修改草案已經取消了“影視作品”和“錄像制品”的區分,而是借鑒英美法系都將其作為“視聽作品”給予廣泛的版權專有權利。因此,對于諸如鳳凰網直播中超案的保護客體爭議都終將成為歷史問題。
在美國,體育賽事的實時信息曾經主要依據不正當競爭法獲得保護。舉辦體育賽事主要依靠傳播比賽的實時信息獲得收入,在過去沒有電視傳播技術的年代,觀眾除了去現場觀看比賽之外,還可以收聽電臺廣播獲取體育賽事的實時信息,這也是當時體育賽事舉辦方的主要收入來源。在當時的背景下,如果他人未經舉辦方的許可而盜取比賽信息并實時地對其進行公開傳播(如電臺廣播),那么這種不公平地影響賽事舉辦方收益的盜用行為(misappropriation)則構成不正當競爭,因為體育賽事的舉辦作為一種投資或勞動成果可以受到不正當競爭法的保護,不正當競爭法可以規制“食人而肥”的搭便車行為。
如賓夕法尼亞州西部的聯邦地區法院在1938年判決的匹茲堡體育公司訴KQV廣播公司案6. Pittsburgh Athletic Co. v. KQV Broadcasting Co., 24 F. Supp. 490 (D. Pa. 1938).中,被告租用了一間可以觀看涉案棒球場(“福布斯運動場”)內部情況的公寓,派人觀察該體育場內棒球比賽境況并實時地通過電臺廣播對其進行播報。美國法院承認了體育賽事的實況信息可以作為財產權益,并支持了原告提出的不正當競爭和干擾合同關系(tortious interference)的訴因。
又如紐約州最高法院在1941年判決的Mutual廣播公司訴Muzak公司案7. Mutual Broadcasting System, Inc. v. Muzak Corp., 177 Misc. 489, 30 N.Y.S.2d 419, 51 U.S.P.Q. 146 (1941).中,原告花費了十萬美元向棒球協會購買了獨家通過電臺播報1941年棒球世界杯系列賽的權利,還聘請了兩位著名的體育節目的解說員進行播報,可見原告投入了大量的金錢與精力,而被告獲取了原告的廣播信號后并同步通過電話線進行傳播,使其用戶可以從電話中收聽體育賽事的實況。鑒于原告的投資會不合理地受到影響,美國法院最終認定被告構成不正當競爭,并支持了原告的禁令請求。
再如紐約州最高法院在1937年判決的二十世紀體育俱樂部訴Transradio新聞社案8. Twentieth Century Sporting Club, Inc. v. Transradio Press Service, Inc., 165 Misc. 71, 300 N.Y.S. 159 (1937).中,原告享有獨家通過電臺對一場拳擊比賽實況進行播報的權利,其描述的信息包括擂臺上拳擊選手每分鐘的動作細節。被告通過原告電臺的顧客獲得其播報的信息后自行通過電臺傳播拳擊比賽的實時信息。考慮到被告的行為會實質性地影響原告的投資,美國法院同樣支持了原告的請求,認定被告構成盜用行為。
電視傳播技術的出現和版權法的演進大大壓縮了不正當競爭法對于體育賽事保護的適用空間。由于電視傳播技術的出現,賽事舉辦方通過許可他人電視直播體育賽事獲取收益,體育賽事的錄制者對其所錄制體育賽事的視聽作品享有版權,他人未經許可轉播其比賽節目則構成版權侵權(也就不再適用不正當競爭法)。因此,版權法實際上為體育賽事的投入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回報方式,鑒于新的商業模式已經獲得了版權法的保護,原本傳播體育賽事實況信息的一些行為就通常不再適宜被認定為不正當競爭。在鳳凰網直播中超案的一審判決中,法院也指出:“因該事實都是基于與上述同一事實而產生的侵權后果,因而相同的事實,或者說是同一事實,不能通過兩個不同的法律進行調整、規范。新浪互聯公司作為賽事轉播授權一方,其權利受到的侵害,在本案中已通過著作權法的保護得到救濟補償。即轉播的行為已通過我國著作權法進行了調整,無需再以反不正當競爭法進行規制。因此,對新浪互聯公司涉案提起的不正當競爭行為的訴請,本院不予支持。”
在美國籃球協會(NBA)訴摩托羅拉公司案中,被告生產和銷售一種叫做“SportsTrax”尋呼機設備,其向用戶提供所有NBA賽事的實時信息,如比賽的球隊、比分的變化、正在控球的選手、是否犯規罰球、比賽處于哪一節,該節還剩多少時間等。這些信息會每兩到三分鐘更新一次,在臨近比賽中場結束和整場結束的時候更新頻率更高。比賽的現場進行與信息出現在傳呼機屏幕上的遲延時間約為兩到三分鐘。這些信息的來源主要是由通訊員通過電視收看比賽節目后將比賽的文字信息輸入電腦,再經過一定的技術處理后通過衛星傳入所有當地電臺并最終發送到終端用戶的尋呼機。聯邦第二巡回上訴法院駁回了原告提出的不正當競爭的訴因,其關鍵則是不正當競爭的訴因被聯邦版權法所排除(preempt)。特別是美國1976年版權法案明確了體育節目的錄制和直播可以獲得版權保護(由于美國過去對于“固定”要件的過嚴限制使其版權保護存在障礙)。基于版權法對于思想與表達的區分,不屬于表達的事實信息則根據該區分原理而通常排除于法律保護的范圍,從而明確法律保護的邊界,防止版權法被不正當競爭法所架空。該案中的比賽實時信息在不符合版權客體的前提下,根據排除規則因而也不受到不正當競爭法的保護。
雖然傳播體育賽事的實時信息在不構成版權侵權的前提下通常不構成不正當競爭,但這并不排除一定的行為仍然可能適用不正當競爭法,因為某些不構成版權侵權的盜播行為仍然會對體育賽事的商業利用產生實質性的影響,從而對于體育賽事的投資帶來不公平的結果。其實在美國籃球協會(NBA)訴摩托羅拉公司案中,聯邦第二巡回上訴法院也肯定了對體育賽事適用不正當競爭法的可能,并明確了較為嚴格的適用標準:1. 原告產生或收集信息花費了一定的成本;2. 該信息具有時效性;3. 被告對該信息的使用是對原告勞動的搭便車行為;4. 被告對于原告所提供的產品或服務具有直接競爭關系;5. 對于原告勞動的搭便車行為會減少原告提供其產品或服務的激勵,以致于實質性地威脅其存在性或質量。雖然該案中的“SportsTrax”尋呼機設備沒有符合該標準,但不排除其他符合該標準的情形受到不正當競爭法的規制。筆者所想到的適用情形如下:侵權人未經賽事舉辦方的同意私自盜錄現場比賽的實況,并同步地傳播其盜錄的比賽視頻。在這種情況下,另行盜錄的比賽視頻與合法授權下直播的比賽視頻無關,不涉及版權侵權的問題,這種情況在理論上可能會實質性地影響合法授權直播體育賽事的版權收入。不過,這種盜錄行為的現實可能性目前很小,最多可能是由現場觀眾或無人機來實施這種盜錄行為,但這種情形下攝制比賽實況的視頻質量明顯難以與正規直播的賽事畫面所媲美,從而也難以實質性地影響體育賽事的版權收入。而且,賽事舉辦方也可以通過合同約定的形式(如在門票上予以明確)排除現場觀眾實施盜錄行為,體育場內的許多行為都會由賽事舉辦方進行有效的合法控制,因此盜錄情形的實現可能性很低。雖然,不正當競爭法對于體育賽事的適用空間目前并不大,但我們不能預見技術的發展會導致以后出現構成不正當競爭行為的盜錄情形。
總的來說,如果某種行為可以實質性地影響到體育賽事舉辦方的投資利益,那么在其他法律不能規制的情形下,不正當競爭法仍然可能為體育賽事提供兜底性的補充保護。如果這種勞動成果不受到法律的合理保護,那么體育產業的發展則會受到阻礙,從而影響公共利益。在美國,盜用勞動成果構成不正當競爭的標志性判例則是美國最高法院在1918年判決的國際通訊社訴美聯社案9. International News Service v. Associated Press, 248 U.S. 215, 63 L. Ed. 211, 39 S. Ct. 68, 2 A.L.R. 293 (1918).,雙方當事人都是美國的新聞機構,主要業務都在于出版及時準確的熱點新聞,而收集新聞需要耗費大量的勞動和金錢,被告重新撰寫了從原告那里獲得的熱點新聞并發布(事實不受版權法保護,原告無法主張版權侵權)。最高法院最終認定,原告對于熱點新聞的投資屬于“準財產權”(quasi property),被告盜用熱點新聞的行為構成不正當競爭。該案開創了法律對于勞動成果保護的先河,美國司法實踐中對于體育賽事適用不正當競爭法的案例(包括前文所提到的判例)均引用了該案作為主要的法律依據。
我國《反不正當競爭法》第二條第一款規定:“經營者在市場交易中,應當遵循自愿、平等、公平、誠實信用的原則,遵守公認的商業道德。”該一般條款可以作為規制盜取他人勞動成果的不正當競爭行為的法律依據。如北京金融城網絡有限公司訴成都財智軟件有限公司不正當競爭糾紛案中,原告于2000年開辦了“295”網站,并制作了“中國建設銀行北京市分行外匯幣種走勢圖”,而被告未經許可對原告的網站設置深層鏈接而使用戶可以在被告的網站上訪問該走勢圖,導致設鏈網站訪問者增多,而原告網站的訪問者相應減少,可見被告的搭便車行為損害了原告的經濟利益。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適用了《反不正當競爭法》的一般條款,保護了原告的勞動成果10. 《“金融城”不正當競爭案》http://www.sne.snnu.edu.cn/specls/cls/2013616/lanmu/alfx/content/Q1.htm2015年9月10日訪問。。因此,《反不正當競爭法》同樣也可以為體育賽事的投資提供法律保護的依據,從而為我國體育產業的發展保駕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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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hletic Events; Copyright Law; Unfair Competition Law
阮開欣,華東政法大學知識產權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