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他們的敘述
——從《親愛的生活》中男性人物的敘事特征看門羅的思想轉變
林玉珍
(上海交通大學,上海,200240)
摘要:門羅的小說主要關注的是女性,所以她最新出版的短篇小說集《親愛的生活》仍然重點著墨于女性角色,但小說中的男性人物跨越少年、青年、中年、老年,過著自己“親愛的生活”。通過詳析這部小說集里形形色色的男性人物,本研究認為門羅晚年的敘事不再像年輕時那樣激進,她給予了男性人物一些正面的描述,再現了生活的本真。在敘事手法上,門羅通過邊緣化的地位、含糊的聲音、從屬的功能和被動的視角來展示男人們“親愛的生活”,但在含糊、被動、邊緣化和從屬的程度上略微降低,從而真正展示出“親愛的生活”的本質——“簡單地生活”。
關鍵詞:男性人物,《親愛的生活》,地位,聲音,功能,視角
[中圖分類號]I106.4
doi[編碼] 10.3969/j.issn.1674-8921.2015.01.012
作者簡介:林玉珍,上海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系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短篇小說研究、敘事學、文學翻譯。電子郵箱:linyuzhen3420@gmail.com
*本文系上海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985創新項目“后經典敘事學視角下艾麗絲·門羅短篇小說中的男性人物研究”(編號WF117114001)的階段性成果。
熟悉艾麗絲·門羅作品的人都知道,女性是她筆下的主要描述對象。從一開始,她就寫“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故事里的主人公幾乎清一色地全是女性,她們是“和她相似的女性,她們彈鋼琴或在報紙上寫專欄,有點小才華,卻沒有施展的地方”(邢人儼2013:86)。按照門羅自己的說法,她“一開始是寫年輕美麗的公主的故事,接著……開始寫家庭主婦和小孩的故事,后來……開始寫老女人,這個過程就這么進行下去”(參見阿斯伯格2014:51)。在這個過程中,男性只起到了陪襯的作用,幾乎沒有什么主角地位。各式各樣的門羅訪談錄中,似乎也無人專門關注門羅對于男性角色所持的態度,好像大家都想當然地認為在門羅筆下,男孩和男人們生活都僅包含在故事的主敘事線索之中(Beer 2001:125)。事實的確如此嗎?在門羅早期作品中,事實的確如此,但是經歷了多年的延續和發展之后,門羅筆下男性角色的人物還是完全從屬于女性主線嗎?也許我們應該從門羅的最新著作中去找尋答案。
2012年底,門羅的最新短篇小說集(也可能是她最后一部作品)《親愛的生活》(DearLife)①出版。集子甫一面世,便引發了各方評論,各大媒體②紛紛發表書評,《紐約客》更是第一時間就這部小說集對門羅進行了專訪。在這一訪談中,門羅表示,“我真的覺得做男人挺難的”(參見Treisman 2012),這一認識自然也很真實地體現在了她的小說文本里。那么,門羅用了怎樣的手法來展現自己對于男性角色的新認識的呢?要了解這一點,首先了解一下大家主要是從那些方面來解讀門羅的。
在門羅獲得諾貝爾獎之前,國內門羅研究的具體內容大致可以可分為三類:第一類,主要關注門羅筆下的女性人物,分析女性的聲音,關注她們背后的性別政治(如馬愛華2002;董珊珊2009等)。這類分析大致屬于女性主義批評的范疇。第二類研究聚焦于門羅的敘事手法(如劉秀杰、何淼波2001;周怡2011),基本上屬于經典敘事學分析范疇。第三類研究關注門羅的創作身份(如宮萍2009;譚敏、陶濤2012),與后現代主義批評中關注“身份”問題的做法頗有淵源。所有分析當中,都沒有對男性角色的集中關注,可以說這些男人都被“邊緣化”了。國外的門羅研究則主要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劃分:文學批評類和敘事學研究類。《英語小說期刊——“門羅”專輯》所刊發的十篇論文多采用了文學批評的手法(Ventura 2010)。《敘事》雜志2012年第2期的正文篇章則多從敘事角度出發(Lohafer 2012)。不過,這兩類研究者其實已經在一定層次上展開了對話與交流,嘗試著從跨學科的角度建立起門羅研究的多元范式。《敘事》雜志“門羅”專輯的引介部分和總結部分皆由多位學者(包括文學評論家和敘事學家)的對話構成,大家就各自研究方法的優勢與缺點各抒己見,圍繞短篇小說《激情》(“Passion”)一文展開研究,大大推進了對該小說的識解。但不難看出,這些文章中也沒有對門羅筆下男性角色的專門分析。
事實上,真正對門羅小說的男性人物進行過分析的學者是簡妮特·比爾(Janet Beer)。但她的分析圍繞門羅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展開,缺少對門羅短篇小說的文本和敘事分析,因而也為這項研究留下了一個空白。當然,她的觀點能為后人研究門羅筆下男性人物的敘事特征提供最直接的啟示。比爾(2001)提出,門羅在《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中使用了多種敘事手段來將白人男性身份從中心地位解體:首先是用片段式的故事講述將男性人物置于被評判的地位,他們既無法進入城市的中心,也不是敘述的中心。其次,男性發出的聲音盡管還是那樣自鳴得意,卻因為被置于女性敘述者的評判之下而顯得孱弱不已,全無效力。最后,門羅從根本上消解了男性角色在小說中的主要功能,他們雖然還是推進故事發展的催化劑,但所起的作用卻不是令故事女主人公黛爾向著傳統的男性視角靠近,反而令她發展起特立獨行的女性思維,顛覆了男性的主體化功能,令他們成了純粹的故事背景或裝飾。
從屬的地位、含糊的聲音、弱化的功能,男性人物在門羅筆下似乎可有可無了。這樣的描寫在女權主義運動興盛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出版于1971年)非常切合時代背景,是當時女性作家們創作的最適宜手法。當時代進入了二十一世紀,女性主義運動如火如荼地發展了四五十年之后,作家們還是如此激進地描寫人物嗎?解讀一下門羅最近的一部作品,反思一下她當年那些敘述手法,也許我們可以得出不一樣的結論。
1. 從屬的地位轉向平等
在《親愛的生活》里,門羅聚焦的主題仍然是女性,但是這些女性身邊總是圍繞著形形色色的男性,從事著各種各樣的行業:藝術家、醫生、軍人、警察、建筑師……他們全都是女性主角們親愛的生活的一部分,他們的年齡段跨越嬰兒(《眼睛》)、少年(《眼睛》)、青年(《聲音》、《火車》)、中年(《夜晚》),直至老年(《多莉》),組成了一幅完整的生活畫卷。雖然男性人物還是女性敘述者的觀察對象,但他們對于生活的重要性日益彰顯出來。
在《眼睛》里,弟弟的出生讓女主人公“我”有了平生第一個崇拜的對象——女孩薩迪;而薩迪意外身亡,我隨母親去薩迪家憑吊,在那里我注意到“兩個小孩。男孩。……他們恨我。男孩子在學校以外的地方見到你時不是忽視你(他們在學校也忽視你)就是做鬼臉、用討厭的綽號叫你”(門羅2014:248)。這樣讓人討厭的孩子似乎在生活中隨處可見,他們那么地真實,仿佛就是平日常見的那些男孩子一樣。由于《眼睛》這個故事主要還是關于女主角的一次奇異的經歷的,所以這兩個男孩子應該還只是服務于故事情節的從屬內容,沒有具體而實在的作用。
然而在別的故事中,門羅似乎給了男性角色更重要的地位。比如在《庇護所》里,小女孩敘述者用了大量篇幅描述自己眼中賈斯帕姨父和道恩姨媽之間的夫妻關系。在當時(七十年代)的時代背景下,在家庭生活中,有些女人(如敘述者的母親)已經具有與男人“平等的權威”(105),但在姨父姨媽家里,“房子是他的,菜單要由他來定,廣播和電視節目要由他來選。即使他在隔壁坐診,或者在出診,一切也必須時刻準備著得到他的許可”(同上)。在敘述者這個小女孩看來,“這樣的生活規則可能令人非常愜意”(106)。在姨父男性權威的統治下,姨媽完全以他為中心,“將自己的生活奉獻給了丈夫”(105),偶爾干了一件違背丈夫心意的事情,便覺得滿心愧疚,擔心毀了“男人的家……他的城堡”。她小心翼翼地艱難生活,直到情人節時獲得了丈夫的原諒,她才“在露出微笑的同時轉過身去流下了幾滴如釋重負的眼淚”(118)。這個在家中說一不二的男子在家庭之外的表現是:
他推動了鎮醫生大樓的建設,卻拒絕以自己的名字為醫院命名。他年輕時很貧窮,卻很聰明,一直教書掙錢,直到攢夠了學醫的費用。他曾經在暴風雪中開車去農舍,在廚房里為產婦接生,為病人切除闌尾。甚至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這樣的事情就已經發生。你可以相信他永遠不會放棄,他可以在人們還沒有聽說過新藥的年代處理血液中毒和急性肺炎,讓病人起死回生。(107)
所以,當賈斯帕姨父的姐姐過世時,姨父的不少病人都去參加了她的葬禮,道恩姨媽認為這樣“真好。鎮上任何其他醫生都不會有這樣的待遇”(120)。這一男性人物不論在內還是在外,都是具有主導地位的存在。雖然他依然不是故事的主要敘述者,但至少在《庇護所》里,他是理所當然的男主角,是外甥女兒眼里的成功人士,是道恩姨媽的主心骨。
故事《多莉》里的男主人公富蘭克林也是極具分量的。盡管已是八十三歲、行將就木的垂垂老者,可他那七十一歲卻依然“太年輕”(220)的老伴“腦子里除了富蘭克林之外不可能想到任何男人,永遠不可能”(234)。就在兩人平淡無奇、等待死亡的日子里,生活總是會帶來一些變化和驚喜:多莉——富蘭克林的初戀情人——無意間出現在二人的生活中,老伴吃起了干醋,甚至打算離家出走,不過出去一圈,還是回到家中,想到“他也安全地在家里,我的心里仍然充滿了由此帶來的如釋重負的感覺”(238)。一番交流之后,敘述者感嘆“他愿意照我的話去做,這讓我有怎樣既憤慨又欽佩的復雜感受啊。這樣的感受貫穿了我們共同度過的一生”(238)。《多莉》這個故事是整部小說的《終曲》之前的最后一篇,考慮到《終曲》中的故事或多或少地有些作者自傳的意味,《多莉》可以說是門羅正式意義上的最后一部虛構作品,而它選擇了以一對老人為故事的男女主人公,這既是對生命終結階段的描述,也是作者對筆下人物一生的反思,而這對老年男女在故事當中所起的作用應當是均等的:他們共同生活了一輩子,在生活中的地位無疑是齊頭并重的。
整部《親愛的生活》中,男性人物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不論是少年,還是中年、老年,男性人物的地位都不可忽略。在這個世界上,男女互為補充,是互相支持的生活的共同參與者。門羅用自己的作品賦予了男性和女性相同的地位。
2. 含糊的聲音變得美好
簡妮特·比爾在探討門羅早期對男性人物所使用的敘事手段時,發現這些男性人物沒有發出強有力的聲音,反而“沉默以待,自覺自愿地言聽計從”(Beer 2001:130)。即便他們當中有些自傲的聲音,也會因為事實與言語相反,而造成“吹破牛皮”的反諷效果(同上:129)。相似的描寫手法在《親愛的生活》里也存在:比如在《亞孟森》里,男女主人公最初陷入愛河的時候,他們之間的對話是平等的,都用直接引語的方式表現出來。兩人一度打算結婚。可是男主人公臨時反悔,小說文本用了如下方式來描寫他的語言:
我做不到,他剛才說。
他說他無法把這件事情做到底。
他無法解釋。
他只知道這是個錯誤。(57)
沒有引號,這四句話的話語表現形式是:自由直接引語+間接引語+自由間接引語,男主人公的話被包孕在了敘述者的話語里,這從某種程度上可以判定為男性人物的失語。在《離開多弗里》這個故事里,男主人公雷的話語也大多都是間接引語,偶有直接引語,也都是“呃”、“不知道”、“有”、“再見”、“不再說那么多了”這樣的只言片語。雖然訥于言表的表現與雷這個故事人物的性格有關,但文本這樣刻意的安排完全表明了文本對于男性人物聲音的壓制,這與門羅早期小說中持有的性別態度是一致的。
不過在其他一些文本的聲音閱讀效果上,讀者所獲得的感受卻可能正好相反,這一感覺集中體現在《聲音》這一小短篇上。該部短篇以《聲音》為題,敘述的也是男性發出的聲音。雖然這些聲音很是含糊不清,但敘述者
一直記得那些聲音。我仔細回味那些聲音。不是佩吉的聲音。是那兩個小伙子的聲音。……毫無疑問,我從前從沒有聽過一個男人那樣說話,那樣對待女人,仿佛她是一個如此美好珍貴的造物,無論有哪種事發生在她身邊,都違背了律法,都是罪惡。(275-276)
這些聲音的發出者是正在向往、追求愛情的小伙子,他們因為戰爭而獻出了寶貴的生命,“一去不返”(277),留給這個世界的是他們的聲音,安慰受傷女孩的聲音。我們從來也不清楚小伙子們究竟說了些什么,他們言語的內容在這一文本中從未被清楚地表述出來,也就是說在本敘事文本中,男性人物的聲音仍然是含糊不清的。但和門羅以前把男性的聲音完全默化或者極力譏諷的敘事策略不同,《聲音》把含混不清的男性聲音拔高到了美好的境界,讓他們成為了美好生活的一部分。
與此相反,女人的聲音在門羅的筆下是這樣的,“她在抱怨,是那種抱怨什么事不公平的語氣:一遍又一遍地說某件事不公平,但聲音充滿絕望,仿佛你并不指望那件不公平的事會得到糾正。在這樣的情形下另一個會被用到的詞是‘討厭’。太討厭了。某人太討厭了”(274)。《眼睛》里媽媽溫柔的聲音“在我聽來頗為得意,令人討厭”。美好的聲音和討厭的聲音形成了最清晰的對照,而門羅在這部作品里對于男性角色的態度也就不言而喻了。
說到敘述聲音,尤其是女性作家的敘述聲音,相信許多學者都同意蘇珊·蘭瑟的女性主義敘事學對敘述聲音的觀點,會認為“蘭瑟的研究重心在于女性作家如何通過具體敘事策略來建構自己的敘事聲音,以對抗各種意識形態的、文學或社會的因素對她們聲音的壓制”(唐偉勝2013:69)。這種建構是為了樹立自己的權威,但這極有可能走向另一個極端——徹底貶低他人的地位,所以在門羅前期的小說作品中,女性聲音的勃發讓男性沉默了。現在,似乎作家已經意識到了這一現狀,從而開始嘗試在自己的作品中賦予男性一些正面的聲音。
3. 弱化的功能逐漸增強
《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中,男性是為了烘托女性生活而存在的,所以他們在故事里都生活在邊遠的郊區,干著一般性的工作,只出現在女主人公整個成長經歷的片段之中,在女主人公一步步走向城市中心、走向整個敘事的中心的時候,男性角色反而退避三舍,隱于鄉下,成為故事的邊緣。他們是鄉下的白癡、鎮里的怪咖、中年暴露狂、宗教狂魔和南方哥特式宅男,雖然他們的行為起到了催化女主人公思想變化的作用,但這些就是他們在故事中的所有功能。他們所起的催化作用也不是敦促女主人公向著接受傳統男性中心思想轉變,而是讓女孩越成長越覺得女性應該獨立,哪怕不結婚,一輩子獨身也好過與鄙陋的男子共度一生。
到了《親愛的生活》,讀者很快就發現,這些故事里多了很多正常的男人:演員、醫生、警察和馴馬師,雖然生活中他們仍然面臨多種多樣的問題(性無能、愛無能、妻子出軌或病重,當然還有經濟上的壓力),但是在女主人公那里,他們起到了無可替代的作用。特別是在半自傳體《終曲》部分所包括的《夜晚》這個故事里,男主人公——敘述者“我”的父親——用自己的關心行為避免了一場人倫災難的發生。故事中的女主角可能就是童年的門羅自己,按照故事的說法,那時候在她的心里有個揮之不去的想法,那就是“我可以掐死妹妹,那個正在我下鋪熟睡,那個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258)。受這一想法的折磨,“我”夜不能寐,總是半夜起床游蕩,時間持續了七八天又或者是十來天。故事讀到這里,讀者不由得為女主人公捏把冷汗:處于瘋狂邊緣的女孩即將陷入深淵,她該怎樣破解心魔呢?
父親,這個世界上最慈愛的男子形象,在關鍵時刻發揮了他所應起到的作用。他的形象并不高大,他因為家庭經濟問題而大量抽煙,以此排解心中的苦悶。但在發現女兒失眠的時候,他關切地詢問了是否睡不著,在得知了女兒失眠的原因之后,并沒有大驚小怪地譴責女兒的荒誕詭異,反而讓女兒別擔心,“語氣很嚴肅,沒有任何驚恐或神經質的驚訝”(263)。“他并沒有責怪我這么想。沒有對我感到驚訝。……事實是,他的做法也奏效了。這讓我回到了我們居住的這個現實世界,沒有嘲弄也沒有警告”(264)。面對女兒的精神問題,父親的表現不可謂周全,但正是這樣不經意的關懷徹底驅散了問題少女的心魔,并開始理解父親的行為,發現雖然“他盡量努力工作,市場卻沒有好轉,他必須找到一個新辦法供養我們,同時付清我們當時的欠款”(265)。這樣完美盡職的父親、家中的主心骨,有哪個女孩不愛、不會認為他是“親愛的生活”的最重要部分呢?
再來看看《多莉》這個故事,該故事雖然以《多莉》為題,但多莉并不是故事的中心人物,她是一個配角,所起的主要功能是影響故事主人公——一對行將就木的老年伴侶——的生活,從而烘托出小說的主題——老齡生活問題。作為重要的配角,多莉是通過影響男主人公富蘭克林的行為來令女主人公產生情緒波動的。所以如果這篇小說想要表達出老年女性的微妙心理,那么作為比標題人物還要重要的男主人公,富蘭克林所起的作用是不可磨滅的,他可以說也是故事的中心之一。
由此可見,在《親愛的生活》中,讀者看到曾經邊緣化的男性人物又回到了故事的中心位置上,或者至少是與故事中的女性處于平等的位置,他們所起的敘事功能已經被極大地擴展了,他們是要與女性共度一生的故事人物。
4. 被動的視角傾向正面
前文提到唯一對門羅小說中的男性人物進行過分析的學者是簡妮特·比爾,但是比爾(2001)未曾從敘述視角論述門羅筆下男孩與男人們的生活,這可能是因為她所討論的是門羅唯一的長篇小說,整部小說的敘述者是明確固定的第三人稱女性視角,雖然中間摻雜了回溯性的成人女性視角,但男性人物基本上不是聚焦的中心所在,所以比爾沒有必要論及小說的視角。但對門羅小說視角的關注可以在英國學者伊斯拉·鄧肯(Isla Duncan)的研究中找到。鄧肯關注了是門羅兩部短篇小說中女性敘述者不斷轉化的視角,她發現“門羅不斷地從外聚焦視角轉向內聚焦視角,通過展示不同的話語再現方式標注了特定的人物性格,因而使得每個人物的權威性不斷此消彼長”(Duncan 2011:51-52)。
《親愛的生活》卻與鄧肯所研究的小說有所不同,比如《火車》這個故事就完全聚焦于一名男性人物,關注了這位名叫杰克遜的退伍老兵的戰后生活。他從戰場上下來之后,沒有回家,反而踏上了相反的方向,信步來到一處農場,走進了一位名叫“貝爾”的女人的生活。就這樣照顧了她可能將近二十年,直到貝爾因為罹患腫瘤不得不住進了多倫多的醫院,而他為了方便看顧貝爾,就在城里找了份公寓看管人的工作。在貝爾切除腫瘤之后的某一天,杰克遜在街上可能碰上了多年前交往過的姑娘艾琳,他又一次逃開了。可以說,這樣濃墨重彩地描寫一位男性人物的生活細節,在門羅的其他小說集子里是不多見的。雖然杰克遜仍然是被聚焦的對象,他是敘述者觀察的對象,他的視角是被動的。不過就在這個被動的視角里,女性的故事得到了復述:貝爾的故事、艾琳的故事,都被鑲嵌在杰克遜的故事中。可以說,沒有對杰克遜故事的關注,讀者就讀不到貝爾的故事和艾琳的故事。所以正如杰克遜一點點地從鄉下往城市中心轉移那樣,男性角色在故事中的邊緣化地位隨著對他們的視角變化而逐漸改變,逐漸向故事的中心轉移。《親愛的生活》不再單純講述女性的故事,它也聚焦了男性的故事。
《離開馬弗里》也是這樣一個聚焦于男性人物的故事。盡管佩服故事里那個勇于出走、追求自身愛情的女孩,但門羅實話實說,“我還是希望她和那個死了妻子的男人能以某種方式結合在一起”(參見Treisman 2012)。這個死了妻子的男人雷是名警察,他的妻子罹患癌癥多年,他把妻子送到了城里的醫院,一直照顧了她四年。在她死后,雷的心中一陣空虛。可這個故事重點聚焦的可不是雷和伊莎貝爾這兩夫妻的愛情故事,而是那位名叫“利亞”女孩。她為了追求愛情而突然失蹤,雷就是負責找尋她下落的警察。讀者必須通過雷的視角來了解利亞的故事。多年以后,當利亞重新進入雷的視線時,她所經歷的一切確實令人唏噓,但生活必須繼續,就像雷失去了妻子之后,也需要繼續生活下去。也許這就是門羅希望二人能以某種方式結合的原因所在。門羅的這一希望說明,盡管經歷了激進的女權主義運動的洗禮,女孩兒們致力于追求自己的幸福和獨立,但是歸根到底,男女的結合能夠令這個社會更加和諧。這一生活的真諦雖然簡單,卻是正常社會和人群所遵循的行事規律,所以門羅賦予了筆下男性人物更多的正面觀察:
在雷看來,這些都是令人厭惡的閑言碎語。通奸,醉酒,丑聞——誰對誰錯?誰會在乎?那個女孩已經長大,像其他所有人一樣學會了沾沾自喜,討價還價。時間被浪費了,生命被浪費了,被那些爭強刺激卻對真正重要的東西視而不見的人浪費了。(79)
潔身自好,而且有情有義(照顧病榻上的妻子整整四年),雷可算是好男人的代表了,他和《火車》里的杰克遜一樣,是門羅給予了正能量的人物,而且門羅也給這樣正能量的人物安排了好的結局,比如,希望利亞和雷能夠結合,又比如,讓杰克遜在乘火車離開后,還能重新開始有希望的生活:
早晨,他在卡普斯卡辛下了車。他能聞到磨坊廠的味道,更加涼爽的空氣給了他希望。那里有工作,在主營伐木業的小鎮一定能找到工作。(201)
有希望,有工作,門羅讓筆下的男性轉換了視角,積極地看待生活。視角的變化其實并不僅僅是因為作者想要展示多變的寫作手法,它更多地是與故事的終極寫作主旨有關。《親愛的生活》旨在揭示生活的本質就在于簡單地生活,不論存在多少問題,生活總在繼續。門羅通過變化的敘事視角展示了這一終極目的。
5. 結語
從《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到《親愛的生活》,門羅小說里一個永恒的主題就是“生活”。在她斬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后,《華盛頓郵報》指出,她創作的主題就是“簡單生活的真諦”(Dolnick 2013)。在讀完《親愛的生活》之后,讀者們應該不難領悟到這個真諦,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如果說門羅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創作初期對于男性生活的關注多是負面的話,到了她創作的后期,她應該逐漸認識到了男性對于生活的不可磨滅的影響,男性對于生活所做的貢獻應當是得到承認的。將她自己在《庇護所》里借助敘述者之口說出的話略作改動,我們會發現,“我不是說我已經完全被爭取到男性人物③一邊,毫無保留地贊同他的想法,只是他的想法不再像從前一樣讓我感到如此無法相容”。我們相信,這一觀點正是當前門羅自己對于筆下男性人物所持的觀點,所以她在地位、聲音、功能和視角這幾個敘事特征上展示出了與以往故事不同的寫作手法,讓讀者從小說文本中讀出了親愛的生活的真諦——簡單地生活。
附注
① 本文所引文本均出自門羅(2014)。下引此作僅注頁碼。
② 各大媒體包括《紐約客》、《出版人周刊》、《今日美國》、《華盛頓郵報》、《洛杉磯時報》、《西雅圖時報》、《匹茲堡新聞郵報》、《公益》、《波士頓環球報》、《觀察家報》等知名報刊的文學評論專欄。具體內容可參見上述報刊的相關網站。
③ 引文的黑體即為筆者對原文的改動之處。故事原文為“我不是說我已經完全被爭取賈斯帕姨父一邊,毫無保留地贊同他的想法,只是他的想法不再像從前一樣讓我感到如此無法相容”(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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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