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繼媛
(吉首大學師范學院,湖南吉首416000)
沈從文走上文壇是在20世紀20年代末,與同時期諸多鄉土文學偏于冷色調,著重表現農村的衰敗、愚昧或是凄苦等不同,沈從文筆下的鄉村卻有著溫暖、和諧、富足、舒適、優美等溫暖與明亮的基調,沈從文早期小說《槐化鎮》中對鄉村的書寫盈滿了溫暖而悠遠的詩意。《槐化鎮》發表于1926年5月5日《晨報副刊》,槐化鎮,并非沈從文的故鄉,在《槐化鎮》中可知作者曾經在此住過一年半,而這距離作者寫《槐化鎮》已經有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關于此處地名,《鴨子集》收錄此篇小說作“槐”,《從文自傳》作“懷”。如果說湘西邊陲之地“茶峒”因《邊城》為世人所共知, “槐化鎮”,現今的懷化瀘陽鎮,“從南邊湘西一個小商埠上去,花二十天的步行,就可以達到那個地方了。”在沈從文的筆下也同樣具有屬于自己的美麗,事實上當更多的人沉醉于邊城茶峒美麗、清秀、蒼翠的鄉村世界時,走進《槐化鎮》,走進另一個與茶峒一樣美麗、淳樸、富有情趣的鄉村詩意世界。本文將從以下三個方面簡略述《槐化鎮》的詩性品格。
想象是構成詩性的一個重要因素,早在先秦時代,《莊子》就以奇崛瑰麗的浪漫主義想象而著稱。作為一篇回憶性小說,想象和回憶是體現詩意《槐化鎮》最突出的敘述方式。生命哲學的創始人狄爾泰認為回憶與想象是不可分割的,在他看來,“那喚起一系列想象的構想過程的力量,來自心靈的深處,來自那被生活的歡樂、痛苦、情緒、激情、奮求振蕩著的心靈的底層。”[1]17而沈從文在《秋之淪落·序》中也說:“創作不是描寫‘眼’見的狀態,是當前一切官能的感覺的回憶。”他習慣想象和虛構,用想象和虛構的智慧,去編織自己的藝術世界。正如沈從文其他的鄉村書寫,《槐化鎮》同樣是身處都市對鄉村世界的溫暖回望。別具匠心卻又自然而然體現詩性敘述的是文章開頭作者以“成穗白色的洋槐花”言及“槐化鎮”的想象敘述:“近來人常會把一切不相關的事聯想起來,大概是心情太閑散了。白天正獨自個,對著新買來的一個綠花瓶,想到插瓶中頂適宜的是洋槐。洋槐沒有開,紫藤先到瓶中了。又似乎不能把洋槐白色成穗的花忘卻。因槐花想到槐化鎮,到夜里,且夢到在一個大鐵爐子邊折得一大束槐花,醒來了,嗅到紫藤的淡淡香氣,還疑是那鐵爐子邊折來的白色成穗的洋槐花!”作者最近因這份閑散的心情,由家中新買的綠花瓶最適宜插白色成穗的洋槐想起槐化鎮,夢到槐化鎮,夢醒后分不清縈繞在周圍的是紫藤的淡淡香氣還是鐵爐子邊折來的白色成穗的洋槐花的清香。在此,作者由現實進入夢境,又從夢境中回到現實,借助想象的敘述方式很自然地過渡到了對少年時生活過的“槐化鎮”點點滴滴的回憶。頗有意思的是,作者以為槐化鎮上的槐花、爐子,泉水“屬于可愛一類的”,所以“夢中還是離不開”。但這篇小說在開頭提到槐化鎮“鐵爐子”旁邊折得的洋槐花,并沒有對槐化鎮屋前路邊的洋槐花作細致入微具體的描寫。其實洋槐雖有一個“洋”字,但在鄉村卻是一種極其普通的樹木,它不擇地而生,在鄉野村邊,溝底坡上,只要有一塊土,哪怕很少的一點土,不管是肥沃或是瘠薄,都能蓬勃出一潭綠色。春末夏初,潔白成串的槐花就會綴滿樹枝并散發出淡淡的素雅的清香。雖然在文中作者對“洋槐”著墨并不多,僅點到為止,但槐化鎮卻因白色成穗的洋槐的出現獲得了無限的詩意,白色洋槐,清香四溢,讓人對槐化鎮心生無限遙遠的觸動和溫暖,其后的人、景、物、風俗等的簡單敘寫也因此在雅致的清香中獲得了濃郁悠遠的浪漫氣息。猶如《呼蘭河傳》中兒時的蕭紅插在祖父草帽上的紅花,開在遙遠故地的“洋槐花”以其純凈的白色同樣震顫著人的心靈,寄托著作者對槐化鎮無限的懷想。我們知道通常作家們在對于客觀世界進行描摹的敘述之時,為了在輕松中對“難言”之意進行言說往往樂于找到最貼近的“意”和“象”,從而可以表達更多難以言傳的微妙的內涵,具有含蓄的美感。盛開在鄉野的洋槐,默默綻放,堅強執著,無論其美麗的外觀還是內在的堅韌品質都與遠離塵囂、為北方人 (不止北方人)所不知的槐化鎮存在著氣質的契合,“洋槐花”無疑可視為作者在《槐化鎮》展開想象敘述、寄托情思極為貼切的獨特意象。“意象”不僅是詩歌同樣是小說不可或缺的因素。雖然在槐化鎮還有鐵爐、井泉,長年不斷的猶如女人眼淚的雨,但都不如白色成穗、清香四溢的洋槐花如此明亮、情韻深長地搖曳人的心頭,說道槐化鎮,想起“洋槐花”。
存在主義哲學的創始人海德格爾說過:“回憶,這位天地的嬌女,宇宙的新娘,九夜之中便成了眾繆斯的母親。……回憶,并不是隨便地去思能夠被思的隨便什么思的東西。回憶是對處處都求思的那種東西的思的聚合。……回憶,眾繆斯之母,回過頭來思必須思的東西。這是詩的根和源。”[2]136《槐化鎮》作為一篇回憶性小說,其本身就因“回憶”的詩性因素獲得了詩的韻味。而在沈從文的筆下,“野花往往濃縮為往往是一種生命怒放的標志,一種美的形式,代表了一種質樸奔放,熱情單純的鄉野之美,自然之美,生命的神性之美。”[3]11洋槐花就是具有這樣內涵的鄉野之花。因此開篇選擇以不能忘懷的白色成穗的洋槐花開啟想象的翅膀,更使作品獲得了言有盡而意無窮之魅力。
列夫·托爾斯泰曾說:“藝術起源于一個人為了要把自己體驗過的感情傳達給別人,于是在自己心里重新喚起這種感情,并且用某種外在的標志表達出來。……作者所體驗過的感情感染了觀眾或聽眾,這就是藝術。”[4]中國古文論家陸機在《文賦》說:“詩言情而綺靡”;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中說: “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因此從情感的角度來看,《槐化鎮》如沈從文其他鄉村敘事的小說一樣,作者的主觀情感滲透在人物、景物、風物的描寫中,現實生活的神韻在娓娓敘述中自然露出。在《槐化鎮》中作者首先細致地描繪了自己最愛去的形似大饅頭的小土丘,奇怪的是山腰有風洞,大概與另一山洞相通,常有風吹出,到熱天時,風極冷。盡管在鎮上有洞神抓小孩的傳說,但風洞依然吸引著年少愛玩的“我”,以致作者在遠離了槐化鎮后無不神往地說:“我所到過的地方,使我過去了許多年還留戀的,風洞居其一”。除了風洞,作者還贊嘆了土丘上石塊的神奇,土丘四周的許多石頭,頹然欲墜,但并不崩落,很自然的為另一大石扶著,或壓住一角,與土丘成賓主。而讓人懷念的是土坡頂的美麗,平順的土坡頂上全是細細的黃土,到了八月,黃土開遍了野蒿菊,象星子,象繡花毯子。這如畫的景致不知曾經如何震撼著作者年輕愛美的心靈:“若是會畫,我早把它畫下來了。”因此槐化鎮的土坡美,美在土坡上的風洞可以嬉戲、納涼,可以滿足“我”反抗迷信顯出與他人不同的年少輕狂;美在神奇搭建的石塊和盛開滿地的像星星、像繡花毯子的野蒿菊地滿足著“我”對美的渴望。槐化鎮的土坡是普通的,但卻因風洞而奇因花而美。而槐花鎮的水卻是“有趣”和靈動的。優雅境致的方井泉,四周有十多株柳樹。饒有“情趣”是可以坐在泉邊看女人洗菜,白菜蘿卜根葉浮滿了泉尾的溪面;泉水清澈得可以讓許多女人當鏡子理發。水流出井外時,則成了一條狹長的小溪。泉水的來源,是由地底沙土中涌出的,在日光下,空氣為水里成小珍珠樣,由水底上翻,“有趣”到使人離不開它。而更神奇的是槐化鎮南邊特有的高到似乎望到頂就會把帽子弄掉的“偉大怪物”熔鐵爐,劃過天空的、彼端牽引向爐頂的長橋曾經無數次引起年少的“我”天真的夢想,在那樣高的熔爐頂上賞月,在看來象雞籠一樣的“有趣”的風箱屋子住兩天會是何種滋味?在瀉鐵處看到的比煙火還熱鬧的白火花,若是到夜間,那是當更“有趣”的了。在此,泉水、風箱屋子、瀉鐵處的白火花無一不是最普通的景物,但在“我”看來卻無一不是非常有趣的。坐在泉邊看女人洗菜是有趣的,泉水在日光下變成小珍珠樣也是有趣的,槐化鎮上普通而尋常的事件在年少的“我”面前都顯得饒有情趣的。而作為士兵的“我”在河溝漲水時可以大搖大擺跳過四十多墩跳石,但作為軍佐的同伴面對活活流動的水、亂翻的泡沫折身而返時怯怯的神情至今讓“我”覺得好笑,這也是頗有趣味的。而鐵爐旁六個拉風箱的人赤著膊子,站在風箱前頭,一噓一噓把風送到爐里去,“這哨子遠一點聽,是一只山麻雀在叫,稍近一點,又變成油蛐蛐了。”像山麻雀鳴叫,像油蛐蛐低吟,仍然是別樣有生趣的。而這六個拉風箱的人,“是六個小孩子,孩子們做事是很生氣的,都很忙,看不出那些小鬼,胳膊細小如甘蔗,卻能夠揮大鐵錘在砧上打鐵。他們用,用鋸,用鉆孔器,全是極其伶巧的”(見沈從文《我的教育》),作者對他們的喜愛不言而喻。槐化鎮,一個不大的地方,一個只有一條大正街的小鎮,一條大街只能容兩頂轎子并排行走的小鎮,一個有著小土丘,小土丘腰上有個風洞的小鎮,一個有著方井泉、泉水流出井外成狹長小溪的小鎮,一個因有鐵廠而有鐵爐、運輸礦石的長橋、風箱、扯風箱的哨聲等的小鎮,樸實、簡單、瑣屑、真實而富有情趣。槐化鎮的人是勤勞智慧、充實忙碌而堅韌的,他們搭建的煉鐵的爐子大得讓“我”懷疑它不是人所做成的東西,風箱上的把手上的鐵皮為拉風箱的人摩得閃光,運送數不清毛鐵的是牛的背和人的背,牛多,人更多。盡管為生活而奔波忙碌,但依然擋不住槐化鎮人追求美麗的心,鐵爐子旁竟然會有折來的大束的白色成穗的洋槐花,清澈的井水可以讓鎮上的女人洗菜,但同樣可以是鎮上女人天然理發的鏡子。槐花鎮人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為簡單的生存默默地堅持,勇敢地承受,靜靜地守候,執著于對生命形式最真實自然的堅守。如果說文中開頭純凈的洋槐花帶我們走進樸實、美麗、充滿生趣的槐化鎮,文中結尾那么對槐化鎮落雨的描繪卻帶我們走進了另一個境界:“雨之類,像愛哭女人的眼淚樣,長年永是那么落,不斷的落,卻不見完。……終日靡靡微微,不成點也不成絲,在很小的風的追逐下,一個市鎮,全給埋葬在這種霧霾中。”槐化鎮的落雨與蕭紅筆下的呼蘭河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大地一到了這嚴寒的季節,一切都變了樣,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風之后,呈著一種混沌沌的氣象,而且整天飛著清雪。”相隔了歲月流轉、世事變遷,遠在東京孤苦伶仃的蕭紅與“蝸居”北京前路迷茫的沈從文,其筆尖均流淌著對故地的感懷,且都帶了些微灰蒙蒙的悵惘。其實槐化鎮留給“我”的記憶有頂好也有頂不好的,就如經常落雨,槐花鎮這條較寬點的大街泥泥濘濘,黑色的污穢,滿滿的勻勻的布了一街;在街上橫流四溢的是豆腐鋪中水缸里倒出來的臭水;雜貨鋪柜臺下濕透了毛羽垂著尾巴的悲縮可憐的雞公;在臟水中尋找食物拖泥帶水的鴨子……然這仍是介于“我”喜憎之間的,而“我”依然愿意將這一切好的或不好的記憶都保存起來。作者對槐化鎮感情之深,絕非平常。
隨著白色成穗的洋槐花打開作者回憶的閘門,寄托著作者溫暖憂傷情思的槐化小鎮具有濃郁地方風情的人事一一展現出來。年少時的作者在軍隊中的生活是較為自由的,他可以隨意出入軍營到山野溪邊游玩,去鎮上鐵廠體味觀察當地民眾的生活。他在槐化鎮,一個遠離了北方人思想之外的小鎮,體悟到了它的美麗樸實它的趣味它的哀愁它獨有的神韻,感受到了它撲面而來的親切感、瑣碎感、充實感。而事實上在作者不厭其煩的瑣屑敘述中,在行云流水對處于自然狀態風物的贊美中,在看似閑淡的筆墨狀寫中寄托著作者對槐化鎮無限的深情和留戀,對現實生活的悵惘,對自由精神的憧憬向往,對渺遠人生的詩意幻想。在此,不僅是槐化鎮本身的美麗、樸實、生趣,更在于作者蘊含其間的溫暖而憂傷的情愫使得槐化鎮獲得了無窮的詩意。
印度禪學提倡“抑制自己的意志,向內反省思維,守住內心,不然它外鶩”(《詩集》);莊周提倡“坐忘”、“心齋”(《莊子·大宗師、》、《莊子·人世間》)強調的是建立一種由內心體驗和認識建構起來的精神空間,并把這個空間當作思維的起點,打通一條由內心感悟和情感體驗組成的思維渠道。“道禪思維不僅淡化或取消了客觀的宇宙時空觀念,同時又建構起超越現實世界的心理幻覺的時空觀念。”[5]63沈從文接受道禪思維方式對他的影響是很明顯的,沈從文創作中的“鄉村世界”和“都市世界”,其實都不是作者靜態的客觀寫實,而是把真實的空間通過主觀的、幻想的手法進行了陌生化的處理,從而到達一個詩性的虛幻空間。這個空間有現實的色彩,但更多的是超越現實的特質[6]142。在《槐化鎮》中作者通過對槐化鎮陌生化處理、童心敘事等方式同樣創設了一個虛擬化的詩意空間。有意對敘寫的對象進行陌生化處理是沈從文寫作慣常的方式,其《阿黑小史》中這樣寫道:“若把江南地方當做全國中心,有人不憚遠,不怕荒僻,不嫌雨水瘴霧特別多,向南走,向西走,走三千里,可以到一個地方,是我在本文上所說的地方。這地方有一個油坊,以及一群我將提到的人物。” 《槐化鎮》中也是如此, “槐化是個什么地方?我不說。這地方是有的,不過很遠很遠罷了。這地方,雖然能在地圖上,指示你們一個小點,但實際上,是在你們北方人思想以外的。也正因其為遠到許多北方人 (還不止北方人)思想以外,所以我才說遠!若是實在說,果真有那樣的傻子,想要到那里去看看那鐵爐子,證實我的話,從南邊湘西一個小商埠上去,花二十天的步行,就可以到達那個地方”。在此作者指出槐化鎮是真實存在的,但卻是一個地理位置偏遠的地方, “很遠很遠”,遠到在為北方人(還不止北方人)思想之外。而即使從湘西的一個小商埠出發,也需要步行二十天,這是一個藏匿很深的鄉村小鎮,是一個遠離了當時文化中心的很多人都無從知曉的小鎮,是一個讓人不得不有所遐想和猜測的小鎮。這幾句話看似是作者有意讓槐化鎮諱莫如深,然卻正是對“槐化鎮”偏僻位置的強調,使得槐化鎮獲得了一種異在性和傳奇性,從而使作者對槐化鎮一隅人事、風物的瑣屑敘述和描寫突破了空間限制,完成了作者對樸實、簡單、美麗、充實、有趣、自由人生等的透視和思考,從而使“槐化鎮”成為一種自由而富有戲劇容量的特殊空間。
而通過“童心”敘事,對現實進行規避也是創設詩意虛化空間的一種方式。在沈從文早期創作的《鴨子》集、《蜜柑》集、《入伍后》集中等作品與其說是寫了湘西,“不如說是作者對童年記憶和童年情感體驗的再現,是作者對童年時期溫情與傷感的一種搜尋和回憶。”[6]145《槐化鎮》發表于1926年,在槐化鎮駐軍的時間要追溯到八年前,即作者在槐化鎮駐軍時正值十五、六歲的少年。而《槐化鎮》正是以一個少年的澄澈的目光和能感受溫暖生活的心靈為我們構筑了一個充滿了生趣的、溫情脈脈、自由的、和諧的、健康的、充滿美和善的生存圖景,《槐化鎮》中“我”在槐化鎮不懼風洞、對珍珠樣水珠的喜愛、對同伴怯怯怕水神情感到好笑、對鐵汁流出大鐵爐發出白光的喜愛等等均可以看見孩童的審美眼光和審美情趣。比較來看,沈從文在《我的教育》中所敘寫的槐化鎮是有很大差異的,《我的教育》里第一句便是“這是我住在一個地名槐化的小鎮上的回想。”駐軍的時日,打牌,起哄,上街溜達,偶爾的吃肉喝酒,有事沒事擦擦槍“時刻準備著”,看熱鬧或自己制造熱鬧,還有“我”暫不愿在此提及的、諸如此類的場期 (刑場處決土匪)描寫—— “大家還不算覺得頂無趣味,是這漢子雖不唱歌不罵人,卻還硬硬朗朗的一直走到刑場到了地,有人問他‘有話沒有?’他就結結巴巴說‘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他只說這樣一句話,即刻就把頸項伸長受刑了。”之所以不愿提及,在于“如我能夠想得出這些人為什么懂得到在臨刑時說一兩句話,表示這不示弱于人的男子光榮氣概,又為什么懂得到跪在地下后必須伸長頸項,給劊子手一種方便砍那一刀,我將不至于第二次去看那種事了。”在此,被看者的愚昧和麻木及作者“不忍”是充滿著無盡的涼意和痛楚的。通過比較,《槐化鎮》“童心敘事”所構建的虛幻境界所帶來的濃濃詩意不言而喻。
《槐化鎮》是沈從文早期的鄉村題材的作品,這里的槐化鎮不是出于純粹的客觀的經驗,也不是出于對鄉村的理性審視,而更像一幅慰藉心靈的幻象,是沈從文以避丑取美的詩意方式對記憶的重新搭建。這種詩意搭建是深受道禪思維影響的沈從文通過對空間的陌生化和“童心敘述”的主觀處理,才完成了這樣一種既關注現實又不受思維模式、文化成規所拘囿的自由的敘述方式和思維視角,從而形成一種自由通達的煥發著理想色彩的詩意空間。
在沈從文鄉村敘事的作品中,《槐化鎮》是其早期作品中篇幅短小且不甚有名的一個小篇。盡管如此,《槐化鎮》因詩意的想象敘述、溫暖而憂傷的美麗情愫以及詩意的虛幻空間的處理技巧所獲得詩性品格以及由此而顯示出的作者初登文壇就顯露出的深沉的文化建構的苦心和思慮卻是值得關注的。值得注意的在《槐化鎮》發表前兩天,即1926年5月3日的《晨報副刊》刊登了沈從文的另一篇小說《綠的花瓶》,這篇小說通過寫一個閑置的綠色花瓶表達了自己百無聊賴的苦惱和郁悶。事實上《槐化鎮》開頭就出現了這個“新買了的綠花瓶”:“近來人常會把一切不相關的事臉型起來,大概是心情太閑散了。白天正獨自個,對到新買開的一個綠花瓶……”因此透過《槐化鎮》的詩意品格去審視《槐化鎮》更深層的文化內涵與文化理想,可以將《綠的花瓶》和《槐化鎮》合二論之。據凌宇先生《沈從文傳》記載,一九二五年五月,沈從文經林宰平和梁啟超介紹,得到了一份香山慈幼園圖書館做辦事員的工作。當時,與他有親戚關系的熊希齡在北京主辦慈善事業,香山慈幼院即由他開靜宜園所建。但后來沈與熊二人間發生了摩擦,感到受到屈辱的沈從文于二五年秋獨自搬出了靜宜園,返回自己進京不久后住的那間“窄而霉小齋”。當貧窮、前路茫然的生活再度回到身邊,《綠的花瓶》中無盡的懊惱是很自然的,而《槐化鎮》中這份“閑散”是帶著許多無奈與無助的“閑散”。由此觀之,初來乍到現代都市所遇到的陌生、隔膜和排斥,很容易讓沈從文將其回憶思慮的溫暖視線投向于曾經生活過的山野村莊,哪怕這僅僅是他曾經駐軍一年半的并非故鄉的槐化鎮。回憶中的槐化小鎮,點點滴滴都是美好的回憶,鐵爐旁折來的白色成穗的洋槐、泉水,是可愛的,夢中離不開的,而即便是讓人懊惱的雨天中大街上的泥濘、悲縮可憐的雞公、拖泥帶水的鴨子……也都介于喜憎之間的。然而,槐化鎮是離開了八年的小鎮,一個連其泉水是否發生變化了也無從知曉的故地,因此作者在頻頻的溫暖回望時又充滿了難以擺脫的苦悶和憂傷,而這猶如槐化鎮的落雨,淋淋漓漓,綿長不止。槐化鎮,現今的槐化瀘陽鎮,一個過去現在都不甚有名的小鎮,一個沈從文寄托了無限溫暖憂傷的詩意鄉村,同樣因美麗、樸實、忙碌、靈動獲得了永恒的詩意。《槐化鎮》如沈從文其他諸多湘西題材的小說一樣共同構筑著沈從文理想的人性和文化世界,顯示著作者在20世紀20年代初登文壇對都市世界別樣的批評和其深沉的文化思考。
[1]狄爾泰.體驗與詩[M] //.劉小楓.詩性哲學.濟南:山東文學出版社,1986.
[2]海德格爾.論人道主義 [M] //.劉小楓.詩性哲學.濟南:山東文學出版社,1986.
[3]陳輝.意象自然神性自然 人性自然 [D].福州:福建師范大學,2010.
[4]鄧靜.論情感在小說創作中的地位[J].長治學院學報,2009(1).
[5]吳士余.中國文化與小說思維[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0.
[6]杜素娟.孤獨的詩性——論沈從文與中國傳統文化 [D].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