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燕,張 宇
(哈爾濱學院人文學院,黑龍江哈爾濱 1 50086)
英國語言學家帕默爾說過:“語言忠實地反映了一個民族的歷史、文化以及各種游戲和娛樂、各種信仰和偏見。”[1](P139)語言反映民族文化,方言反映地域文化,其中的規律是一致的,前者是整體,后者是局部。我國著名語言學家游汝杰指出,“方言是燦爛多姿的地方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或載體之一。”[2]方言文化作為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既體現著民族文化的共性,也有自己的地域個性。劉中樹指出,從現有行政區域上看,“東北地區”包含著黑、吉、遼三個行政省,從文化上講都歸屬于“東北文化區域”。但從實際情況看,受不同自然空間、歷史傳統、民族結構、外來文化及行政區域劃分的影響,在“大東北文化”的涵蓋下又形成了形態各異的小文化圈。[3]自然的陶冶和歷史的熔鑄使黑龍江方言逐步形成了獨特而又多元的文化特色,使之成為中華語言文化花園中的一支奇葩。
人類的社會生活是在一定的自然環境中展開的,語言和文化也都留下了自然環境的印跡。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地理位置、不同的氣候條件、不同的地域特色會形成不同的人文景觀,會產生與之相適應的民族文化。黑土地文化孕育了簡潔、生動、形象、昂揚、富于節奏感的黑龍江方言,這與黑龍江人豪放、直率、幽默的性格是一致的。
黑龍江省位于中國東北部,屬于溫帶大陸性氣候,冬季漫長而寒冷,北部甚至長冬無夏。舊時東北農村,最常見的是土壁草頂的房子,稱土坯草房,它就地取材,工序簡單、蓋造方便且冬暖夏涼。窗戶不但開得小,冬天還要在外面糊上窗戶紙以防止熱量散失達到保暖效果,屋內用土坯砌成土炕、搭成爐子,燒柴取暖,因此“炕”“煙筒”“糊”“窗戶紙”等詞語就成了特色的黑龍江方言。黑龍江地區一年要有半年的時間不能耕種土地,人們只能在家“貓冬”,曾有人形容東北人的生活是“三個月過年,三個月賭錢,三個月種田,三個月干閑”,雖然有些夸張,卻體現了過去東北地區人們的生活狀態和生活習慣。大家都“貓”在家里難免寂寞,街坊鄰居互相走動就是難免的了,因此農閑在家的多數男女都養成了抽煙的習慣,他們自己種煙草,而且是烈性的煙草。“草皮房子籬笆寨,狗皮帽子頭上戴,窗戶紙糊在外,大姑娘叼煙袋”所描述的正是這種寒冷冬季里的農村生活。
深山老林常有野獸出沒,因此在黑龍江方言中常以具體的動物做比,并賦予其各種不同的含義。如東北虎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東北人愛東北虎,所以話中“虎”也多,如“這人真虎”,一個“虎”字,使勇敢而又魯莽的本性展露無遺。人們也常用“驢臉大褂”“耗子眼”“鴨子嘴”“豬腰子”等形容人的長相,用“猴精”來形容一個人機靈精明。此外,用“崽子”“犢子”“蹄子”作為詈罵詞語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動物詞語出現的高頻率體現了動物在人們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黑龍江省是世界著名的三大黑土帶之一,土地條件居全國之首,總耕地和人均耕地面積均遠遠超過全國平均水平,廣袤的平原、肥沃的土壤孕育了悠久燦爛的農耕文化,農業生產的俗語和諺語應運而生。例如,苞米是黑龍江地區盛產的糧食作物,由此也產生了很多關于苞米的詞語,秋收時把苞米穗子外面包裹的皮去掉叫“扒苞米”,扒苞米的過程需要把苞米葉連拉帶扯一層一層地剝去,因此用“掰扯”來形容說理爭辯,扒出來沒有果實或者不飽滿的空棒子叫“瞎苞米”,因此形容毫無根據地說稱為“扒瞎”,用“黑瞎子掰苞米”比喻做事只貪求進度和數量,而不求質量和實際效果。勞動創造了文明,人們也在勞動中創造了很多方言詞語,例如,耙子是從事農業生產時常用的工具,因此用“撂下耙子就是掃帚”來描述不停歇地干活,用“摔耙子”表示丟下應當負責的工作,用“菜耙子”表示吃飯時特別能吃菜的人,用“無齒耙子”指代人的雙手。黑龍江地區肥沃的土地、豐富的河流、無垠的草原為各族人民提供了完全可以自給自足的生命之源。除漢族外,滿族、朝鮮族以農耕為主,赫哲族以捕魚為生,鄂倫春族以狩獵為生,蒙古族、達斡爾族以牧業為主,農耕、漁獵、游牧這種多樣的生活方式使生活在這里的人民主觀地與外界切斷了聯系,也決定了當地人民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的鄉土化。“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是對這種知足常樂、悠閑自在、自娛自樂的生活狀態的真實寫照。
無論是農耕、漁獵、還是游牧,老派黑龍江人多數從事初級生產勞動,因此性格粗獷、淳樸、率直,說話開門見山、直來直去,總是將自己的想法毫不保留地宣泄出來,以達到強烈火爆的言語效果,故而經常運用夸張比喻的表述方式,如“肺管子”“腮幫子”“笑掉大牙”“腳打后腦勺”,等等。這種既熱辣形象,又幽默風趣的語言風格體現了黑龍江方言農民式的幽默和樂觀的文化品質,也提升了方言的親和力和表現力。白山黑水孕育了黑龍江地區的肥田沃土和豐富的物產,各族人民在生產勞動中創造了鮮活的黑龍江方言,它生動細膩、逼真形象,夸張而不脫離實際;風趣幽默、活潑俏皮,質樸而不乏靈氣。
黑龍江是一個漢、滿、蒙、回、赫哲、鄂溫克、鄂倫春、達斡爾、錫伯、朝鮮等多民族聚居的地區,三百多年的互相融合使龍江方言別具特色,方言詞語展現了獨特的風土人情和社會風俗。清代以前,這里主要居住著滿族、蒙古族等少數民族,其中滿族人口比例占多數,漢族人口幾乎沒有。在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滿族不斷涵容著周邊諸多部族。元、明之際漢族人口大批進入東北,此后,滿漢兩族交往頻繁密切,各民族長期的接觸,帶來語言上的交流和相互吸收。滿族人在向漢族人學習漢語的同時,漢族人也把一些滿語詞語吸收到漢語中,并在東北大地廣泛地傳播和使用,黑龍江方言就是在吸收以滿語為主的各少數民族語言的基礎上形成的。黑龍江方言中滿語借詞具有淳樸、直觀、生動、逼真的特征,對黑龍江方言產生了深刻的影響,許多詞語長期以來沉淀于東北方言的底層,活躍在東北方言的日常口語里,并以小品、二人轉等藝術形式廣泛傳播于中華大地。
如今,滿語在老派黑龍江人的生活中隨處可見,如用“喇忽”(辦事不認真,疏忽,又不履行諾言)、“勒特”(衣履不整潔,不利落)、“虎勢”(比喻人健壯、強壯,有勇勁)形容人的品性;用“嘞嘞”(沒完沒了地說)、“扎孤”(看病)、“撒摸”(搜尋地看)、“攮搡”(斥責、挖苦)、“胳肢”(撓癢癢使人發笑)來描述人的行為動作;用“兀突”(水不熱也不涼)、“哈拉”(肉或油日久腐爛發出的氣味)、“埋汰”(不干凈)來描繪事物的性質。民以食為天,黑龍江地區的飲食更是具有明顯的滿族特色,腌酸菜、白肉血腸、壇肉、馇子粥、飯包兒、年糕、粘豆包、發糕、烀肘子、炸丸子、大醬等都是滿族習俗的遺留。
滿語中的人名和地名蘊藏著豐富的滿族文化內涵,是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以清太祖努爾哈赤家族人名為例,“努爾哈赤”是滿語詞匯的音譯,意思是“野豬皮”,寓意像森林里的野豬一樣勇猛無敵,像豬皮一樣堅韌;努爾哈赤的三弟名為“舒爾哈齊”,意思是“小野豬”;四弟名為“雅爾哈齊”,意思是“豹皮”。[4]黑龍江地區的直接音譯自滿語的地名比比皆是,如牡丹江,滿語中稱“牡丹烏拉”為彎曲的江的意思;吉林,又叫“吉林烏拉”,是滿語江沿的意思;勃利,語義為“豌豆”;海林,語義為“榆樹”。除滿語外,蒙古語、錫伯語等對黑龍江方言也有一定的影響。如“烏蘭浩特”“呼和浩特”“二連浩特”“查干浩特”里的“浩特”來自蒙古語,指城寨、村寨;“昌圖縣”源自蒙古語“常突額爾克”,“常突”則是綠色草原的意思;“卡倫湖”來自錫伯語,為“邊防哨卡”之義;“齊齊哈爾”來源于達斡爾語,是“落雁”的意思。
關內的漢人出關到東北謀生,俗稱“闖關東”,“遠在宋遼金元時期,就有漢族流民出關覓事”,[5](P85)1644 - 1667 年,清政府實行了鼓勵移民政策,期間山東移民東北者居多。康熙七年,清廷下令對東北實行封禁政策,卻并沒能阻止闖關的流民。1860年(咸豐十年)清政府正式廢除封禁政策,山東、河北、河南等地的人民,出關人數日難數計。及至清末,“闖關東”浪潮已蔚為大觀。中華民國成立后,這種移民的勢頭有增無減,據滿鐵太平洋問題調查準備委員會統計,1923-1930年,華北移赴東北者約500余萬人。[6]直到解放后,仍然還有許多人遷移到東北各地。“闖關東”的人群蜂擁而至,占據大批土地的同時與本地人聚居在一起促進了方言的融合,這種不同尋常的大規模人口遷徙,使移民者帶來的舊地方言在黑龍江地區大面積保存下來并與本地方言融合在一起,豐富了黑龍江方言的詞匯系統,因此東北以南的京、津、冀、魯、豫等地的方言與黑龍江方言有很多共有的詞匯。如:(1)山東方言:丟人現眼(丟人)、五積六受(指難受而不安分)、爆仗(鞭炮)、歪歪(說話做事胡攪蠻纏,不講道理)、瞎(白白地、浪費)、叫驢(公驢)、倒灶(倒霉、倒閉);(2)河南方言:硌(因下墊硬物而感不適)、卷子(花卷)、花大姐(瓢蟲)、叫喚(哭的蔑稱)、仰百叉(仰面朝上摔倒在地上);(3)河北方言:電棒(手電筒)、起頭(開始,最初)、晌午(中午)、滴溜(提起,提著)、使性子(耍脾氣);(4)北京方言:撒丫子(放開腳步跑)、開瓢兒(指人或動物的頭部受到重創)、背興(倒霉、背時)、老疙瘩(最小的孩子);(5)淮北方言:見好(情況好轉)、早起(早晨)、腆臉(厚著臉皮,不知羞恥)、打圈(母豬發情)、恣兒(舒心,舒服,自得)、老娘(外婆或外祖母;姥姥)。
黑龍江方言的產生和發展經歷了漫長的歷史過程,忠實地記錄和折射著本地區社會生活的變化。黑龍江方言作為北方官話方言的重要組成部分,與其他方言在詞匯上具有很強的一致性,這與歷史上著名的“闖關東”移民風暴有直接關系。除此以外,清代大批滿人“隨龍入關”,作為統治階層,他們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東北方言的傳播速度,擴大了東北方言的影響力,因此,有些學者認為以黑龍江方言為代表的東北方言代表了清代北方官話的語言面貌。如圖穆熱通過對《紅樓夢》中活躍在東北官話中的方言詞匯的研究,指出《紅樓夢》與東北方言頗有淵源,證明了現代東北方言是清初北京方言的“活化石”。[7]
東北地區有著綿長的邊境線,北接蒙古、俄羅斯,東與日本、朝鮮、韓國毗鄰,在長期的文化接觸和貿易往來中,東北人吸收了許多外來語,這些外來語不但成為東北方言的補充成分,而且在日常生活中得到了廣泛應用。如果說東北文化是土著滿族文化和中原地區漢族移民文化相融合的產物,那么外來俄羅斯文化使黑龍江文化有別于其他的東北文化。[8]黑龍江方言中有一些獨具特色的俄語外來詞,折射出了以俄式文化為代表的異域文化在當地的影響。例如,用“巴籬子”指“監獄”,“蹲巴籬子”就成了進監獄的意思,至今已使用百年之久,是哈爾濱和黑龍江省鐵路沿線地區婦孺皆知的口語。再如,“八雜”是俄語“集市”的譯音,“八雜市”特指露天菜市場,現在的哈爾濱新一百商廈和道里菜市場一帶,過去就叫“道里八雜市兒”。除了道里區,過去南崗和馬家溝一帶也有這樣的“八雜市兒”。“里道斯”指的是哈爾濱市秋林公司賣的一種俄式香腸,至于喂德羅(鐵皮桶)、布拉吉(連衣裙)、大列巴(大面包)等詞語,直到現在仍在沿用。
日本對中國東北曾經實施的殖民統治是不堪回首的歷史,但這期間發生的語言現象卻在一定程度上活躍了東北方言。如:便所(廁所、衛生間)、果子(點心、糕點、糖果)、滿員(名額已滿,滿座)、榻榻密(床墊、蒲葦草墊)、瓦斯(東北煤氣、天然氣)。近年來,韓國對中國文化的影響逐漸擴大,從食品到服飾,從音樂到影視劇,東北方言中有許多從韓語意譯過來的詞,如:拌飯(把米飯、煎蛋、蔬菜等按照一定的工序制作的韓國料理)、辣白菜(用白菜、精鹽、辣椒和白梨等腌制的咸菜)、紫菜包飯(用紫菜把米飯、胡羅卜、海鮮等卷起的一種韓國特色小吃)。除意譯外,以音譯方式引進的韓語外來詞也很多,如阿里郎(歌名)、金達萊(花名)、唧個啷(爭辯、吵嘴)等。
通過研究與學習,我們發現正是這些廣泛存在于平民階層的、老派的、純粹的、流利的土語才形成了黑龍江濃郁而獨特的“大碴子味兒”方言。這種“土”和“俗”與高雅和時尚似乎背道而馳,殊不知,這種語言狀況正是民族遷徙、民族交往、民族融合的鑒證,是自然和歷史留下來的無價財富。挖掘方言中蘊含的文化內涵意義有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鄉土和民俗文化,在年輕一代中廣泛傳播方言土語對于培養其熱愛家鄉、建設家鄉的美好情感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
[1]〔英〕帕默爾(L.R.Pamer).語言學概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
[2]游汝杰.略談普通話和方言的社會功能與和諧發展[N].語言文字周報,2006-12-06.
[3]劉中樹.關于開展東北地域文化研究的一些思考[J].學習與探索,2012,(2).
[4]李學成.滿族姓名初探[J].遼寧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2,(1).
[5]池子華.中國近代流民[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
[6]范立君.“闖關東”與東北區域語言文字的變遷[J].北方文物,2007,(3).
[7]圖穆熱.《紅樓夢》與東北方言[J].社會科學戰線,2000,(3).
[8]哈爾濱文化:淵源與定位[N].黑龍江日報,1999-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