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廣芩情感中的“反貴族化傾向”
孟舒慧
(黑龍江大學 研究生院,黑龍江 哈爾濱150080)
[摘要]《采桑子》是滿族女作家葉廣芩的家族系列小說之一,她以自身家庭生活為原型,講述了金家十四個子女各自的人生經歷。對于作者來說,貴族身份更多的是一種束縛、一個悲劇命運的根源。文章通過對相關文本的解讀,試圖把握作者情感深處的“反貴族化傾向”。
[關鍵詞]親情;命運;思想
[中圖分類號]I207.42
[收稿日期]2014-09-19
[作者簡介]楊伶俐(1979-),女,江蘇儀征人,講師,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美國文化研究。
[文章編號]1004—5856(2015)10—0085—06
“誰翻樂府凄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边@一闕意境憂郁凄婉的《采桑子》出自清代詩人葉赫那拉家族的納蘭性德之手。一百多年后,葉赫那拉氏女作家葉廣芩將這首詞中的每一句分別作為中篇小說的題目,加之以清末戲曲家張堅《滿庭芳·夢中緣》中的一句“曲罷一聲長嘆”命名的小說作為結尾,共同結集成為《采桑子》這本書?!恫缮W印反鹆俗骷易约涸硖幍拇笳T里的人物與生活,“由九個既相關又游離的故事,像編辮子一樣,捋出了老北京一個世家的歷史及其子女的命運歷程”。[1](P432)這本“家族小說”集中的每一篇均以一個或多個人物為核心,以“我”——金家最小最淘的格格的視角來觀察記錄,在對自己的家人親友、舊時貴族命運的深沉書寫中抒發自己對于人生命運、世事百態的喟然感嘆。《采桑子》是一本“自家的傳記”,寫的只是一大家子人聚散浮沉的生命經歷,雖看似平淡尋常,卻飽含了中國傳統文化元素,滲透著精致素雅、大方氣派的“貴族精神”。由于家世原因,葉廣芩常被人稱為“格格作家”,但出生于1948年的她未能趕上貴族府邸的榮華富貴,只是空戴了個貴族頭銜反受其累。她自己曾說,貴族這個詞“實際上在我是最不堪最痛苦的記憶。我的家給我一種什么感覺呢?就是落魄、冷漠、貧窮、蒼涼、另類,這是我對我家的幾點歸納”。[2]我們細讀《采桑子》,很容易發現作者在其中所表達的“反貴族化傾向”,也就是對于貴族生活的質疑與思考。本文試圖通過對《采桑子》中所表現出的對于親情的淡漠、紛紛凋零的人物命運、重官輕商的態度的分析,以解讀作者“反貴族化傾向”的思想內涵。
一、“相思相望不相親”——親情的淡漠
大宅門里的人們看似熱鬧一團,但說散就散,遠的可以海峽兩岸相隔半世紀杳無音訊不聞不問;近的甚至同在一座城市里卻彼此間幾十年斷不見面。如果只是淡漠即可一拍兩散,可事實上他們在內心深處都還割舍不下通脈相連的那份親情。所謂的貴族對于親情的闡釋與理解跟平民百姓全然不同,沒有小家小戶閉門關戶后圍爐閑話的暖意親熱,更缺乏“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的幫襯照應,甚至互相之間還存在彼此算計。
老二因兄弟反目而受冤自盡,起因只是一個女人黃四咪,老二、老三、老四連同為“我”家看墳的老劉的侄子順?;ハ噍^勁兒,尤其是金家哥仨兒,偷家中器物出去變賣換錢陪黃四咪花天酒地,在被父親發現審訊時互相誣陷扯皮,徹底撕破臉皮分道揚鑣。后來因順福丟槍一事牽扯進政治因素,哥仨兒在“文革”期間因舊日情事惹禍上身,三兄弟為了撇清自己相互揭發,終于導致老二不堪重壓自縊在后院桑樹上。之后老三與老四同居京城而絕少見面,兩人在老七婚禮上見面后就又是一場大戰,手足之情蕩然無存。
至于一母同胞的老三與二格格的兄妹之情、二格格與父母之情更是令人倍感凄涼不禁唏噓。天生美貌非凡、最受父母寵愛的二格格由于鐵著心要嫁商人的養子,而被親生父母逐出家門,一生也未能得到父母、兄長的諒解,往昔最寵愛二格格的父親揚言若她敢從前門進家,他就一門杠將她拍死,而自己死后也不要二格格來吊唁。在二娘(老三與二格格的生母)病重時,劉媽提出讓老三去見二格格,但老三執意不去,后來二格格來看二娘,二娘怒火沖天將其逐出,并因此加重病勢很快去世。之后,老三恨二格格來氣母親,說“她不來我娘也死不了”,后半生未與二格格再相見。二格格在去世前一年去看望老三,但老三不僅沒露面,連門也沒讓進,將二格格的心徹底傷透,二格格哭著離開。二格格去世之前對后輩明言不準老三前來守靈、至死不與之相見,而老三得知二姐的死訊時也是堅決拒絕前去看望。骨肉親情竟疏冷至此,生死為敵無法和解。
淡漠親情的極端表現要數老大與三格格、老七之間的恩怨了。在老大身上,親情被淡漠到無,“我”從其他兄弟那里還能感受到若即若離的情分,但在大哥身上卻絕難找到親情痕跡。老大是國民黨高官政要,三格格是共產黨的地下黨員,二人一母所出,卻因政見不同自相殘殺。老大“大義滅親”,“在蔣介石對共產黨‘戡亂動員令’下達以后,所殺的數千中共黨員和進步人士中,金舜鈺的名字首當其沖。國民黨具體負責此項工作的就是金家老大金舜铻”。[1](P25)
身為十四個兄弟姐妹中的長者,老大對于弟弟妹妹從不留情,先是取走了三格格的性命,后又橫刀奪走老七的心上人柳四咪。這樣的兄弟斗爭實在讓人難以接受,即便老七晚年在病榻上還惦念著海峽兩岸的大哥,但“我”、老七與老大見面時卻各自生冷倔強,形同陌路。相思相望不相親,這就是大宅門里的“貴族”的獨特家庭關系。
老五的兒子金瑞不愿讓老三鑒定自己父親留下的寶物,因為他深知大宅門兒里的親戚關系實在難以把握。這個貴族之家敗落后,留給他子女們的真正遺產不是親情,而是冷漠……“他永遠找不到‘世間最難得者親兄弟’的認同,他永遠是一個人,連他的夢境也是一個人踽踽獨行?!盵1](P205)作者對于這種關系并不喜歡,她向往的是小戶人家那種親密的溫馨手足之情,在對于家庭關系的描寫上,自然流露出作者對于親情淡漠的傷感,也帶有對于“貴族家庭”的排斥。
二、“贏得誤他生”——命運的困惑
顯赫的貴族之家由于所依附的王朝的垮塌而轉瞬變得窘迫尷尬,這對于大宅門中的每個人來說都是嚴峻的考驗。原來的閑散貴族們專心于禮儀、習俗、享樂,唯獨沒學會如何安身立命。金家的一眾子弟們分別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但結局要么“泯然眾人矣”,要么癡狂顛倒不能善終,“貴族”身份帶來更多的是禁錮與悲劇,而非是顯貴舒適的人生命運。作者在書寫哥哥姐姐們的人生道路時,也具有著“反貴族化傾向”,也許在寫作過程中,作者也在思考,是不是這一眾兒女們若生在平民之家會有個更好的結局。
這種思考在《夢也何曾到謝橋》中體現得最為明顯。六兒是個我從未謀面、具有傳奇色彩的孩子,他是“我”的六哥,從出生到八歲早夭的短暫一生都極其傳奇,他遍體長癬奇癢難耐、頭上長角異相非凡,但據白云觀的老道說,此孩應生在貧寒人家,日后富貴不可測,但六兒長在了貴族金家,在濃厚的迷信色彩籠罩之下,仿佛冥冥中他就注定了會早夭。同樣頭上長角的張順針(父親的“情人”謝娘與前夫的兒子)被父親視作六兒的轉世,也叫做了六兒,于是孩童時的“我”就天真地相信了,并在四十多年后看到張順針生活富足,“想起當年武老道‘若生在貧賤之家,前程不可量’的斷語,或許是有些意思”。
金家其余幾個長大成人的孩子們分別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其中大格格、老五的人生結局尤其令人感到凄涼:
極擅長唱青衣、在名媛義演上名動京城的大格格為戲癡狂,整個人都走進了戲中難以自拔,對自己的婚事都漠不關心,在婚后對于丈夫也從不上心,至于丈夫拋家棄子遠去德國投入昔日舊好的懷抱她也一點都不在意。自己帶著兒子也無心看管,只顧著自己每日早晚各一次去護城河邊唱戲;孩子無人照顧,吃不飽穿不暖淪落得連乞丐都不如。出身貴族的格格養尊處優不諳家務,再加上對家庭親情的冷漠態度,這個為了戲忘了生活的人最后晚景凄涼,在對京劇的癡迷中落魄地離開了人世,大格格一輩子熱愛唱戲,卻反被戲誤了一生。
而老五,可說得上是多才多藝,但留洋回來只帶回一身梅毒與一口流利的外語。成日里在大宅門里進進出出地胡鬧,聲色犬馬之事無不在行,尤其是唱戲——“小生唱得極好。扮相也漂亮,舊時是京師響譽九城的京劇票友,是名小生程繼仙的高足。跟荀慧生配過戲,40年代的老北京人提起金五爺《群英會》的周瑜來,沒有不挑大拇哥的”。[1](P221)老五一門心思想做戲子,但父母不允許,多次管教打罵均無用,老五被父親逐出家門,開始更加肆無忌憚地游戲人生,甚至染上了毒癮。老五并沒明說不滿于貴族生活的原因,但是他就是不想要,寧可沿街乞討,好像是這個身份圈禁了他,讓他止不住地想逃脫,這個“貴族”的頭銜,無意間誤了他的一生。
三、“而今才道當時錯”——思想的困擾
既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貴族之家,又是皇室親眷,自然少不了受傳統禮教“重官輕商”思想的渲染。在金家,這種思想被格外重視,也因此改變了不少人的人生軌跡。
二格格因為執意要嫁到商人之家而被父母視為仇敵拒于家門之外,只因“但凡挨著‘商’字兒的,決沒什么好人”。[1](P82)金家的子女決不能與“商”有半點瓜葛,這是鐵一般的紀律,人人必須遵守,因為有錢的商人只是末流,而清貧的貴族才能處處高人一等。正因如此,二格格雖然自己嫁給了商人,也與丈夫過著恩愛幸福的生活,但她還是嚴格訓導子女不許經商,這便是金家的叛逆者對于金家傳統思想的堅守與傳承。“重官輕商”是大宅門里最堅毅的氣節,這就是一種“儒家的官德理論,存在一種核心‘道義論’支持”,[3]盡管二格格當時“錯了”,她在自己將錯就錯的同時嚴厲杜絕自己的子女后輩犯同樣的過錯。
而老三在原配妻子靜蘊去世之后一直沒有續弦,當他生母的貼身女仆劉媽為他說媒時,他因女方家經商便斷然拒絕。輕商思想在大宅門里人人不言而喻,與“重官”思想相輔相成,執行起來絕不含糊。
“重官”是有特定范圍的,這“官”只能是而且必須是清朝的官,在別的政府任的職一概不算數,甚至當了“別的官”也如同經商、和商人結婚一樣不為家庭所容。因為金家是清朝皇帝的親戚,世代因襲清政府的官爵封號,只能忠心耿耿地效忠于清政府。“我的大爺”是個典型的不肖子,原因就在于他在袁世凱手下做官,為此“皇太后隆裕曾把我的祖父叫進宮去,當面訓斥,讓我的祖父下不來臺,回來后自愧教子無方,再不見人,說丟不起這面子。祖父去世前,就傳授爵位之事,上書宗人府,言傳賢不傳長。請朝廷將將軍封號賜給四子,即我的父親”。[1](P9)失去將軍封號對于“大爺”來說并不算損失,但是從祖父的角度來看,以當時的禮法來評價,這已是很嚴厲的懲罰了,也算得上是被逐出家門了。祖母晚年時對新派事物都很有興趣,卻唯獨接納不了袁世凱忤逆清廷的“立憲政體”,尤其是袁世凱復辟帝制自立為皇帝后,祖母更將其視作仇敵恨之入骨?!按鬆敗痹诙燎耙惶鞛椴┠赣H歡心而向母親展示了袁世凱政府頒發給自己的“文虎勛章”表彰狀,竟令祖母一氣之下猝死,原因當然是“大爺”做了袁世凱的官,就等于對清朝政府的忤逆犯上。
同一類的不肖子還有“我”的大哥,他做了國民政府的政要,當上了國民黨軍統少將,但也因此脫離了家庭。老五在外扮作叫花子瘋玩丟金家的臉是一種不成器的叛逆,在父親眼中和做國民黨高官的老大一樣給家里抹黑丟臉,兩種不肖都是貴族之家所不能容忍的,相比之下老大的做官甚至比老五的胡鬧性質還惡劣。老大“往家打來電話,讓父親好好管管老五,說老五鬧得太不像話。父親卻叫當軍統的大兒子好自為之,別鬧得太不像話”。[1](P245)
總之,以金家為例,貴族是要知道自己身份的高貴的,這個身份因做官而高貴,因不與商人相來往而高貴。做官的前提則是只做正統政府的官,做了其他“旁系政府”的官就是忤逆,就是不肖子孫。但是當時代改變之后,金家人的思想在新的社會浪潮的沖擊下變得無奈、茫然,原來的“重官輕商”的傳統思想開始被質疑。
老三自小便有“玩物喪志”的“特長”——鑒定古文物的真假,后來文物部門請他鑒定文物,他認為是舉手之勞拒不收錢,收錢則是沾染了商人的氣息,而老三是金家大院里繼承“輕商”思想最深刻的一位了,他因“輕商”與一母同胞的二格格反目成仇,一生老死不相往來??墒怯捎谄拮雍蛢鹤拥念l繁指責和“教化”,老三也只得無奈的將錢收下,并漸漸在家人逐利思想的指引下開始配合兒子金昶充當“托兒”誘騙前來請他鑒寶的買家,完全墮落為自己曾經百般嫌棄厭惡的商人。在個人財富迅速積累的過程中,老三內心深處的“輕商”思想被一點點消解掉了,這對于他本身來說是“欺心”之舉,自己也由衷感慨“置身于市井之中,終難驅除自己身上沾染的俗氣;然而厭惡俗氣的同時又驚異于以往的古板守舊,苛求別人的同時又在放松著自己。檢束身心,讀書明理已離我遠去。表面看來,我是愈老愈隨和,實則是愈老愈泄氣。我自己將自己的觀念一一打破,無異于一口一口咬噬自己的心,心吃完了,就剩下了麻木……”[1](P89)這是對于世俗社會、現今時代的無奈迎合。老三一定在心里反復思量過自己的做法,但是,即便是思想上的“輕商”從未改變,但行為上卻完完全全成為了一個商人。有朝一日回想起曾經堅守的思想,他會不會認為當時自己的想法是錯的呢?
在《采桑子》中,“我”娓娓道來一個曾經顯赫張揚的貴族大家庭由盛轉衰的經歷,感懷于家庭成員最終四散凋零的命運,同時也無形中反映出自己“反貴族化”的傾向,仿佛貴族生活對于“我”來說不過是繁華一夢,夢醒了盡是虛空。
[參考文獻]
[1]葉廣芩.采桑子[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9.
[2]周燕芬,葉廣芩.行走中的寫作——葉廣芩訪談錄[J].小說評論,2008,(5).
[3]黃衛東.儒家官德思想啟示[J].哈爾濱學院學報,2014,(7).
責任編輯:魏樂嬌
YE Guangqin’s “Anti-Aristocracy Feeling”
MENG Shu-hui
(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150080,China)
Abstract:“Picking Mulberries” is one of a series of family novel written by Manchu writer YE Guangqin. With the author’s own family life as the prototype,the story tells a story of noble family whose surname is Jin. In the family,fourteen children all have their own legend life experience. For the author,lordship is the root for the constraint and tragic life. By interpreting related texts,this study attempts to reveal the writer’s “anti-aristocracy feeling”.
Key words:kinship;fate;thou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