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斌

在社會不為人知的角落,有這樣一群無辜的孩子,他們的名字叫“留守兒童”,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悲愴的故事,反映出中國的發展之困……
5 5月4日,“五一”小長假后上班上學的日子。四川江油市白廟村正在讀小學六年級的露露(化名)以頭疼為名向老師請假。當天下午,12歲的露露和81歲的奶奶雙雙喝了農藥。5月6日,奶奶被搶救成功,露露因中毒太深而死亡。
12歲的露露,花季少女的生命過早地畫上了句號。露露為何要自尋短見,當地警方已經介入。可以確定的是,露露的不幸與親情缺失有關。正如露露的爸爸所言,“我和她的媽媽常年在北京打工,每年過年才回來一次,有的時候甚至過年都沒有回家。”
也許這只是一個極端個案,但留守兒童的悲愴故事并不少見。2014年1月20日,安徽省望江縣華陽鎮9歲的留守兒童小林(化名)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孩子被發現時,已縊死在廁所的橫梁上。警方初步認定是自縊身亡。學校調查稱,當天吃晚飯時,孩子外公外婆說爸媽不回來過年,小林的情緒低落。
2008年的2月25日,安徽一名12歲留守兒童叫小宇(化名)的上吊自殺了,留下一封遺書。他在遺書中對父母說,“你們每次離開我都很傷心,這也是我自殺的原因”。
這些留守兒童的悲愴故事令人心痛,這不僅僅是留守兒童的不幸,也是他們家庭的不幸,也是社會的不幸,這些不幸也是社會不可承受之痛,反映出中國發展之困。
留守兒童這一現象從1994年就已經開始大規模出現,但到2003年的10余年間,并未引起社會更多的關注。從2004年到2013年,隨著中央一號文件連續9年聚焦“三農問題”,政府部門對農村留守兒童問題日益重視,全社會對留守兒童關注和關愛不斷增加。
據全國婦聯兒童工作部2013年調查顯示,全國有農村留守兒童6102.55萬,占全國兒童總數21.88%。也就是說,平均每5名兒童中就有1名農村留守兒童。與2005年相比,留守兒童增加了200多萬人,主要集中在四川、河南、安徽、湖南等勞務輸出大省。
那么,這一龐大的群體背后的根源何在呢?就在于人地關系緊張的基本國情和城鄉二元結構的基本體制矛盾,而這兩個基本矛盾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是難以化解的。具體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流動規模大。自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以來,隨著我國改革開放政策的實施,中國開始步入了社會轉型時期。為了適應生產力發展,迎合我國城鎮化需求,加上城鄉之間存在的巨大差距,我國的勞動力開始按照市場經濟的客觀規律流動,其中大量的農村剩余勞動力開始進入城市打工。
近年來,雖然中國經濟下行壓力比較大,房地產等行業景氣不足,但是土里刨食究竟比不上在城市打工,農民工進城的數量并沒有減少。國家統計局2015年4月29日發布的《2014年全國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顯示,2014年,我國農民工總量繼續增加。根據抽樣調查結果,2014年,全國農民工總量為27395萬人,比上年增加501萬人,增長1.9%。
二是流出地與流入地的體制壁壘。由于中國的勞動力轉移受到中國社會二元結構的限制,所以他們具備一個與別國勞動力轉移不同的特點,即:人雖然轉移到城市作為工人打工, 但是身份卻依然是農民身份,只是不再依附土地。
與此同時,農民工進入到城市后受到城鄉隔離的戶籍制度和自身各種條件的限制,如農民工難以承擔子女入學費用、必須在原籍所在地參加中高考、各地選用教材不同使得農民工子女在轉學后面臨兩地教學內容不能銜接等問題,他們的子女無法跟隨他們進城生活,只能留在原籍所在地的農村由父母交予其他人撫養或者獨自生活。
農民工群體的增加,就意味著留守兒童群體的增加。其根源是政策體制問題,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我國城市發展與鄉村發展、經濟發展與社會發展不協調的現狀。
三是傳統鄉村文化的消解。社會變遷過程中,農村的家庭結構、功能、生活方式改變,獨特的村落文化、家族制度、社會關系系統改變,不能再給予留守家庭和留守兒童有力的支持。它反映的是傳統農業文化向工業文化轉型過程中的文化失調現象。
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副院長、教授葉敬忠則從反思發展主義和政治經濟學的視角對農村留守人口現象之“為什么”進行了探討。他認為,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以發展為主旋律,并通過話語體制,將之變成政府的目標、國人的信仰和社會的共識。這條道路當然是對的,但是我們也要考慮到隨之帶來的問題。現在,“發展”已經演變成“發展主義”。
發展主義是一種認為經濟增長是社會進步的先決條件的信念,它堅信應該通過工業化、市場化和城市化的手段實現快速的現代化和社會轉型。這種社會轉型在一定程度上表現在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從農村社會向城市社會轉變。這意味著,需要改造的對象主要是農民、農村和農業。為此,農民、農村和農業必將承受轉型的陣痛和代價。
勞動力流動和農村留守人口現象,集中體現了農民在國家發展過程中所承受的社會代價。今日之鄉村,那些以互惠為文化根基的鄉村共同體、以農業為生活方式的農民、以退卻方案為保障的鄉村生產安排,在“發展主義”的洗禮中,越來越失去存在和合理性空間。農村和農民的生產和生活被不斷地市場化和商品化,農村人口無時無刻不感受到經濟力量的無聲強制,無論是農村的男性,還是女性,均逃脫不了這一巨大壓力。
在這一巨大壓力下,“在農村沒有出路”是農村年輕人對問題的最準確表述,是生活和社會高度商品化之后農民和農村生活的真實寫照。在農民多元的生計方式遭遇現代化和商品化時,留給他們的選擇已經不多了,除了外出務工掙錢,以協助全球商品運轉外,還有什么其他選擇呢?因此,農民必須外出掙錢、養家糊口。但是,為了農村家庭的照料和生產需要,有人需要外出流動,有人則需要留守。
2014年5月,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組織實施了“全國農村留守兒童狀況調查”,調查在河南省、安徽省、湖南省、江西省、重慶市、貴州省等6個勞務輸出大省(市)的12個縣(市、區)進行,共調查四至九年級農村留守兒童4533人(占61.7%)、非留守兒童2731人(占37.2%)、教師687人、校長42人。
調查發現,農村留守兒童存在九大突出問題,包括留守兒童遭受意外傷害的比例較高,比非留守兒童高7.9%;學業表現較差、學習興趣不足;社會支持較弱、情感缺失、心理健康問題比較突、易受不良團伙影響等。具體表現在:

一、留守兒童的意外傷害凸顯。在過去一年中,有49.2%的留守兒童遭遇過意外傷害,比非留守兒童高7.9個百分點,遭遇割傷、燒傷燙傷、被貓狗抓傷咬傷、火災、自然災害等各種意外傷害的留守兒童比例都高于非留守兒童。意外傷害的發生源于留守兒童安全防范意識和知識的缺乏,但更多的是父母及監護人履責不到位。
二、留守兒童的學習成績較差,學習興趣不足。留守兒童學習不良行為較多:沒完成作業(49.4%)、上學遲到(39.6%)、逃學(5.5%)的比例分別比非留守兒童高8.6、4和1.3個百分點;不想學習(39.1%)和對學習不感興趣(43.8%)的比非留守兒童高5.6和3.2個百分點。調查發現,非留守兒童學習的主要幫助和監督者是父母,而留守兒童則是老師。接受訪談的留守小學生認為,父親外出后對自己最大的影響是遇到難題沒人問了。代替父母照顧孩子的祖輩監護人較多,他們學歷偏低,沒有能力輔導和監督孩子的學習。
三、留守兒童社會支持較弱,心理健康問題比較突出,易受不良團伙影響。有17.56%的留守兒童表示社會支持主要來源是自己,22.6%覺得在需要時沒人能幫助自己,這表明他們感知不到社會支持。在社會支持較弱的情況下,留守兒童消極情緒較多,經常感到煩躁(46.0%)、孤獨(39.8%)、悶悶不樂(37.7%)、無緣無故發脾氣(19.7%)的比例分別比非留守兒童高5.7、5.7、1.5和1.1個百分點。
四、留守女童負面情緒相對明顯。在留守群體中,女童的自我接納程度顯然低于男童,對自己總體上感到滿意(76.5%)和經常覺得自己是一個有用的人(64.4%)的女童比例比男童低5.9和8.6個百分點,而常常覺得自己不如別人的女童比例(40.7%)比男童高6.6個百分點。
五、留守男童問題行為令人擔憂。在上網的兒童中,在網上玩游戲(64.9%)、講臟話(41.8%)、瀏覽色情暴力內容(8.3%)的留守男童比非留守男童高4、3.5和1.7個百分點。在學校生活中,留守男童遲到(41.8%)、逃學(7.4%)、受老師懲罰(73.5%)的比例比非留守男童高5.3、1.9和5.4個百分點;不想學習(40.4%)、對學習不感興趣(44.8%)、很難集中注意力學習(64.4%)、沒完成作業(54.8%)、成績下降(83.2%)的比例比非留守男童高3—10.7個百分點,也都高于留守女童。

六、父母外出對低年級留守兒童日常生活影響最大,低年級留守兒童年齡還小,對父母依戀感強。他們經常想念父母(76.7%)、擔心見不到父母(59.2%)、擔心父母不愛自己(34.6%)的比例最高。
七、青春期疊加留守使得“初二現象”更為顯著。初二學生處于青春發育期,身心急劇發展變化,存在著種種發展的可能性,他們具有叛逆、盲目、易受外界影響、情緒變化大、成績兩極分化普遍、違紀違規頻繁等特征,又具有可塑性、主動、追求獨立等特點,這被稱為“初二現象”。對于初二留守兒童來說,青春期的影響與父母外出務工的影響疊加,放大了種種問題。初二留守兒童自我管理較差,在學習及校園生活方面遇到的障礙較高,受同輩群體影響較大。
八、寄宿留守兒童對生活滿意度相對較低。寄宿留守兒童存在的問題集中體現在以下四方面:學習輔導不足;生活單調,不能滿足寄宿留守兒童的精神需求;遠離父母和家庭使得寄宿生對父母的情感需求更高;寄宿學校的軟硬件設施較差,就餐滿意率僅六成多,安全狀況堪憂。
九、母親外出的留守兒童整體狀況更差。在父親外出、母親外出、父母外出三種類型的留守兒童中,母親外出的留守兒童占8.1%,這個群體總量不大,但各方面問題最突出。
尤為值得關注的是,在6000多萬留守兒童中,還有200萬名獨居兒童。此外,還有部分留守兒童反映自己有自殺傾向。
近年來社會各界對留守兒童不斷給予關心幫助,但需注意的是,不應把留守兒童等同于“問題兒童”,更不應將他們“標簽化”,他們大多數只是缺少親情和關注的孩子。同時,對留守兒童的關愛也要根據這一群體的新變化和新特點提供更符合需求的幫助。
那么,如何解決留守兒童問題呢?解決留守兒童問題,最根本的在于減少留守兒童的數量。途徑有二:一是加快新農村建設和小城鎮建設,吸引外出農民工返鄉就業創業,使留守兒童能夠與父母團聚;二是消除制度、經濟和社會文化的排斥,鼓勵、支持和幫助有條件的外出農民工帶著子女舉家進城,使更多農村兒童能夠在父母身邊生活。
留守兒童面臨的許多問題,雖然是我國經濟社會發展過程中一個非常特殊的社會現象,但是應該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兒童成長有一些關鍵期,童年時期的有些缺失會深刻影響一生,是其他任何教育手段無法彌補的,在留守兒童問題上,必須亡羊補牢,立即行動。
對此,應該增加親子團聚權的相關條文,制定補充性規定或司法解釋,保障親子團聚權;制定政策,鼓勵父母攜帶子女外出或者父母一方留在子女身邊。建議對攜帶子女外出的農民工父母或一方留在子女身邊的農民工夫妻,進行適當財政補貼。
針對立法保障親子團聚權,一些專家提出具體建議:國家立法機關應對《未成年人保護法》等現有相關法律法規進行統籌協調,增加親子團聚權的相關條文;修訂《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等已有法律法規的相關條款,制定并落實農民工帶薪休假等制度,明確提出親子團聚權,切實保障他們更好地履行監護責任。
此外,還應加強對農民工父母的培訓,提高技能,提供機會。各級政府部門可以與用工單位、社會群團組織等合作展開培訓,幫助農民工了解相關的政策法規,提供切實可行的家庭教育指導,從而改進家庭教育方法。以社會慈善組織、民間團體通過各種活動,為農民工與子女團聚提供更多的機會和方便。
對于解決留守兒童問題的對策,我們應該跳出留守、跳出農村,站在整個國家發展的角度來看。有專家認為,首先要提高城鎮化的質量。從國家的全局來看,我們正在努力實現現代化和城鎮化,但是新型城鎮化究竟“新”在哪兒,就是要考慮農民工作為人的情感需要和家庭需要,實現完整意義上的人口遷移。
但在推進新型城鎮化的過程中,有兩個現象值得注意:一是流動人口的去向,二是一些新政策的落實情況。64%的人集中在前50個特大城市和大城市里,雖然我們正努力激發中小城市的發展潛力和吸引力,但恐怕未必能夠滿足兩億多人和今后不斷增加的流動人口的需求。這還需要有更好的政策設計,否則,就會出現政策讓往這邊走,人們往那邊流動的尷尬現實。另外,好的制度和政策設計一旦在落實的層面走向偏差,就成了限制老百姓的枷鎖,這一問題必須得到解決。
其次要加強家庭責任。《中國兒童發展綱要(2011-2020年)》中明確地提到,“提高留守兒童家長的監護意識和責任”。能夠把它寫到綱要里面去,是經過很多方面共同努力的結果,但對此的宣傳和推進還不夠。父母照顧和撫養孩子是與生俱來的責任,現在我們在強調社會支持時反而把家庭責任淡化了,這方面還需要加強宣傳和采取相關的措施。
以上兩點是解決留守兒童問題的根,抓住這兩個根,其他的措施,如發揮群團組織力量等,就是錦上添花。
針對農村留守人口問題,我們常常被問及“怎么辦”。但對于社會問題,其根源是人的問題,確切地說,是社會中不同群體或個人之間的利益與權力關系問題。只要認識清楚社會問題的根源,尤其是其涉及的利益和權力關系。
專家認為,要應對或解決社會問題,無非是要重新配置資源、調整利益和權力關系。這是政府決策部門最為擅長的行動,且不同部門的行動差異會很大。因此,研究者的任務就是分析社會問題的根源,而“獻策”往往缺乏針對性,缺乏實施主體,也每每停留在美好愿望的層面。
對于社會問題,只要思想上解決了認識問題,應對或解決起來真有那么困難嗎?相反,若沒有解決認識問題,即使得到研究者的“獻策”,又會采納或實施嗎?關鍵是解決人心的問題、認識的問題,我們看到很多鄉村的面貌在政府的主導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這一點看,政府的相關人員若是真心實意,以對待自家孩子的態度去解決留守兒童問題,一定會有改觀。
留守人口現象的出現,其根本原因在于社會整體以經濟增長為主導目標、城市偏向的發展模式。因此,留守群體現象的徹底化解,從長遠來看,有賴于一個城鄉協同、權利平等、和諧交融,且以“人”的福祉為終極關懷的發展模式。簡單來說,這種發展模式要改變對農村和農民生存資源的擠壓與攫取,還原和重建鄉村的經濟、社會和文化活力。
要實現這一目標,首先要停止以“現代化”和“效率”為名對農村土地、人力、資金、教育等各種資源進行汲取,杜絕以政策手段加劇農村社會的凋敝;同時,將財政投入和扶持政策真正向農村地區傾斜,以地方特色和農民意愿為前提促進農村地區的社會經濟發展,使農村居民實現本土生活的安定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