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麟
盡管相較于父輩,新生代農民工與鄉村、城市、資本、國家等諸領域有不盡相同的關系類型;但是他們依然是世界工廠里“流水線上的螺絲釘”和都市世界中漂泊無根的異鄉客。立足這一歷史語境,論及互聯網對新生代農民工的具體影響,可以概括為“有限的解放”。
近年以來,互聯網在農民工群體中的應用日漸廣泛。據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發布的第35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止到2014年12月,中國網民規模達6.49億,農村網民占比27.5%。從學歷結構看,網民中具備中等教育程度的群體規模最大,初中、高中、中專、技校學歷的網民占比分別為36.8%與30.6% 。據《2013年全國農民工監測報告》:1980年以后出生的新生代農民工有12528萬人,他們的受教育程度普遍較高——初中以下文化程度僅占6.1%,初中占60.6%,高中占20.5%,大專及以上文化程度占12.8%。諸多對新生代農民工消費狀況的調查和報道還顯示:他們偏好使用能夠滿足上網、聊天、游戲、購物等多項需求的智能手機,這在其中的“90后”群體中尤為明顯。
概言之,互聯網在新生代農民工的生活和工作中已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
探討互聯網對新生代農民工生活和工作的影響,我們首先必需回到具體歷史語境,明晰這一群體的主體性特征,及其在社會系統中的結構性位置。

作為一種制度設計,“農民工”是中國二元社會結構的特殊產物。1958年 1月頒布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標志著以城鄉分割為基本特征的二元戶籍制度正式形成。直到 2014年7月,戶籍改革才邁出了至為重要的一步——國務院公布《關于進一步推進戶籍制度改革的意見》,取消農業戶口與非農業戶口性質區分和由此衍生的藍印戶口等戶口類型,統一登記為居民戶口。但戶籍改革遠非轉換稱呼這么簡單,農民工依舊是“二等公民”,“農民工問題”,即與農民工現象相伴生并不斷凸顯的社會問題,仍難得到妥善解決。新生代農民工確有鮮明的主體性特征,與傳統農民工存在著代際差異。但是,新生代農民工問題仍然是傳統農民工問題在現階段的延續、體現和發展。一言以蔽之,可視之為“舊范疇中新問題”。
所謂“舊范疇”,是指新生代農民工依然需要面對傳統“農民工生產體制”。它包括“工廠專制政體”和“拆分型勞動力再生產制度”兩個層面。前者是指當前中國多數工廠中,資本治理新生代農民工的主要方式仍是“不加掩飾的壓迫和剝削”。后者即新生代農民工的日常生活維持、贍養父母和撫育子女等,本應在同一時空條件和相同制度背景中進行,卻依然被迫拆分在城市和鄉村兩個不同空間中分別進行,以確保勞動力的低成本優勢。2015年4月25日,“新生代”ilabour課題組發布的報告《富士康工資、工時與生產管理調研》在相當程度上證實了這一點,例如:工資增長陷入停滯、超時加班情況普遍以及加班管控異化成為懲罰、壓榨和變相解雇的常用手段。
所謂“新問題”,是指新生代農民工的價值觀念和行為選擇已經出現明顯變化。他們作為一個獨特群體,融合了代際(新生代)和階層(農民工)的雙重特征。社會學學者李培林認為:在“歷史邏輯”和“結構邏輯”的共同作用下,新生代農民工兼有“新生代階層”和“農民工階層”兩種特質,他們的相對剝奪感更強烈,在發生勞動糾紛時,在處理方法上的手段相對更為激進、更加多元。清華大學社會學系課題組通過對2011年在北京、上海、廣州三地的抽樣數據和田野資料,也類似地發現:新生代農民工正在以“行動”凸顯自身的群體特征。面對勞動爭議,他們積極抗爭;面對與勞動付出不相稱的薪資收入,他們選擇“用腳投票”,通過頻繁換工表達不滿。此外,他們還排斥“農民”這一制度性身份,積極認同自己的“工人”身份。尤其需要強調的是,傳統農民工對自身作為城市“局外人”的身份有著較為普遍的認同,其生活目標設定,基本是以農村、農民為參照;與之相較,農村給予新生代農民工的“推力”愈發強勁而“拉力”卻越來越小,城鄉和工農兩個層面的雙重邊緣化,使得他們甚至陷入更為尷尬的進退兩難境地。
由此可以看出,盡管相較于父輩,新生代農民工與鄉村、城市、資本、國家等諸領域有不盡相同的關系類型;但他們在社會系統中的位置并未發生結構性的變化,依然是世界工廠里“流水線上的螺絲釘”和都市世界中漂泊無根的異鄉客。立足這一歷史語境,論及互聯網對新生代農民工的具體影響,可以概括為“有限的解放”。何謂“解放”?為何“有限”?我們可嘗試從以下兩個方面進行理解。
傳播賦權:多層次的顯現
隨著中低端信息技術的普及,當前中國社會出現“信息中下階層”。傳播學學者邱林川使用這一概念泛指在當前社會信息分層結構里介于“信息擁有者”和“信息缺乏者”之間的各種人群。他們廣泛、自發地使用中低端信息傳播技術建構草根社會網絡。農民工群體是典型的“信息中下階層”,他們積極、自主地利用手機、QQ等ICT技術構建社會網絡,顯現出“傳播賦權”的現實效果。
賦權旨在強調賦予個人或群體以權力而非權利。如何實現賦權?根據西方社會工作理論,主要有“個體主動和外力推動”兩種模式。前者強調挖掘或激發主體潛能,關鍵在于個體的主動性;后者則強調外部力量的促進作用。 縱觀已有相關研究,可以發現:賦權是一個解放性概念,包含著“抗爭性與建設性”的雙重含義;賦權實踐可劃分為個人、社區和社會不同層面,彼此相互影響與作用,從而呈現出一個“多層次結構”——心理賦權、組織賦權、社會賦權。
哲學家福柯的權力觀富有啟示意義——他將權力視為“一種關系、一種相互交錯的網絡”,認為“權力是無主體的、非中心化的”。 概言之,權力不可能脫離社會網絡而存在。從社會關系的角度觀察,傳播是“賦權”的關鍵之所在:賦權是一種實踐性的過程,其間對于個人和社區而言,無論信息的傳遞,還是意義共享、社會交往、認同和歸屬,都至關重要。
隨著信息傳播技術的發展,手機、互聯網等在新生代農民工生活和工作中應用廣泛,它們和傳統社會關系重疊而成的傳播狀況,其意義已經超越純粹的交流工具,而在最根本意義上影響著他們的日常生活和職業發展。通過擔負社會交往、信息傳遞和休閑娛樂等功能,新媒介的賦權在心理、組織和社會不同層面得以顯現,例如:形成身份認同、獲得個體的自主性;構建業緣關系、拓展社會關系網絡;利益表達渠道、集體行動動員工具等等。已有不少研究對此予以證實。例如:以互聯網為主的信息與通訊技術作為動員的中介,對珠三角地區代工廠工人的認知形塑和集體抗爭時的內外溝通作用顯著,在“認知與情感動員提升參與意愿”、“組織動員確保運動有序高效”,“動員外部力量以避免鎮壓”,“示范動員以供經驗借鑒”諸方面均有所作為。其中,互聯網動員效果在組織動員潛力方面既超越傳統動員方式又可與之互相補充。 隨著移動互聯網的發展,傳播賦權功能應會進一步的實現,從而多層次地、更充分地發揮“解放”作用。
不過,審慎對待技術樂觀主義觀點依然需要強調。傳播學學者周葆華通過對上海新生代農民工的研究,也發現:新媒體拓寬了該群體的表達渠道,在遭遇勞動權益問題時,其意愿表達呈現“人際渠道-新媒體-機構渠道”遞減的差序格局;但是對互聯網的賦權功能不應過于樂觀,因為“網絡空間表達要轉化為線下空間表達、話語賦權要形成行動賦權、情感支持要走向利益維護”并非易事。 此外,還有研究者敏銳地意識到應辨證地看待ICT的影響。社會學學者鄭松泰通過在廣東東莞約一年的田野調查,發現:雖然手機為新生代農民工實現了一個隨時隨地“保持聯系”的可能性,提供物質上的幫助和情感上的支持;但是當“手機文化”成為其休閑和娛樂的主要活動時,他們便有可能“沉醉在虛無的信息之河里享樂和狂歡”,并“逐漸忘記了自己在國家高速發展的舞臺中默默地退場的可能性”。新的“工人階級的形成”所依賴的基礎也慢慢地被蠶食。手機與互聯網的結合,更是讓新生代農民工通過手機QQ與他人建立(虛擬)的關系并在其中投入個人情感,促使他們對家庭和婚姻關系的看法發生改變,從而動搖了鄉土社會賴以維持穩定的深層結構。最終,新生代農民工只能進入“雙重漂泊”的生存狀態。
消費主義:被裹挾的欲求
市場經濟改革的過程中,消費社會在當代中國逐步形成,不僅使國家-社會關系發生深刻的變化,而且消費也成為了“建構社會身份、形成社會分層的嶄新機制”,影響著農民工主體性的形塑。
新生代農民工較之父輩,與農村的聯系已經非常薄弱,但真正融入城市又遙不可及。在這一社會性困境中,“消費”成為其建構認同的重要方式。2010年,一項針對1200名在滬農民工的問卷調查結果顯示:“消費屬性”成為新生代農民工亟待認同的一種社會屬性,他們將消費作為建構身份認同的一種重要手段。 在日常生活中,他們對信息產品和信息技術的消費,是其構建身份認同的重要內容。早在2003年,一項針對廣東省D市T鎮20名16-30歲農民工的研究顯示:實用需求之外,“面子”這一根深蒂固的傳統文化觀念,推動了手機的迅速擴散——“如果你沒有手機,你就會覺得很沒面子。那是一種巨大的壓力,因為你會覺得低人一等……有一種團隊的攀比,有一個人買了接下來的人都會買”。 當下,對新生代農民工而言,智能手機更具有了多種符號表征,“表達性消費”意愿甚至超越“工具性消費”需求,是他們產生和維系自我價值感的重要部分。2011年,一項針對武漢市35名新生代農民工的研究顯示:多功能手機是他們“城市的入門消費品”;移動互聯網的發展,使其通過“在線”尋找工作之外的空間。對手機網絡服務的消費不但是標識“新生代”的工具,而且給他們一個“生產領域之外的自娛自樂的意義空間”。
但是,“消費”并未從本質上改變其境遇。所謂“殺馬特”現象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他們是來自農村或城鄉結合部的“90”后農民工,在社會學意義上,他們游離于鄉村和城市之外的“第三元”;在文化上,面臨著同樣的窘境——“農村以異樣的眼光看待他們,城市以譏諷的眼光消費他們”。 究其根本,這一現象折射了當前中國日益明顯的階層分化和社會區隔。具體就新生代農民工對手機和互聯網的消費而言,他們的消費模式依然受社會階層、日常生活和工作情境的影響,難以真正建構其城市社會身份。
更應關注的是,閑暇時間充斥著在線娛樂休息活動,不僅無法彌補他們在生產領域的無力感,而且可能導致他們為消費主義催生出的欲求所裹挾,更加無法提升個人的現代化程度。
美國著名社會學者英格爾斯通過對發展中國家現代化過程的實地考察和個案分析,提出“現代人”有12條基本特征——樂于接受新經驗、準備接受社會的變革、意見的成長、對信息的測量、時間性、效能感、計劃性、可依賴性或信任感、重視專門技術并承認以此作為分配報酬的正當基礎、教育與職業的志愿、了解并尊重別人的尊嚴的品質、了解生產及過程。但是,滲透著發展主義意識形態的消費革命,使得互聯網所構筑的虛擬空間,充斥著“時尚”與“品位”的誘惑,建構了一種對社會生活的符號想象,激發新生代農民工去模擬中產階級消費的渴望。社會學博士蘇熠慧的研究顯示:這種“模仿消費”的行為模式,使得新生代農民工進一步地卷入生產以滿足消費需求,此即“為虛無的消費夢想而主動地接受資本的控制,并欣然地為資本創造剩余價值”。 如此,談何成為一個見聞廣博的、積極參與的、有明顯的個人效能感、能獨立于傳統權威、有高度的自主性,以及樂意接受新經驗和新觀念的現代人?
互聯網對新生代農民工而言具有“解放”意義;但限于他們依然經受著傳統“農民工生產體制”的擠壓,以及互聯網本身兼有的“商業屬性”和“政治屬性”,只能是“有限的解放”,相較于同輩的城市青年群體,傳播賦權的現實效果存在差距。2014年“兩會”期間,農民工代表易鳳嬌據其調研發現—— “99%的新生代農民工擁有智能手機;‘廠舍有無 WiFi?’成90后找工時咨詢內容;許多年輕工人的業余娛樂就是用手機上網;他們每月人均手機費用支出達到兩三百元甚至高達三四百元”……易鳳嬌提出建議——國家應采取開通職業技能培訓網站、建立工業區數字圖書館、提供在線心理和法律咨詢等措施,因勢利導地將網絡和新生代農民工成長聯系起來。 這是一項非常“接地氣”的建議,敏銳地感知到了新生代農民工在互聯網應用中嚴峻的“數字鴻溝”問題。2015年4月16日,《工人日報》刊文稱:農民工在移動互聯網中,扮演著先鋒的角色,成為第一批使用手機上網的中堅力量,使用率高于學生、白領等其他群體。但是,作為頭埋得最深的“低頭族”,農民工對互聯網的使用卻僅限于看電影、聽音樂、上 QQ等休閑娛樂;金融理財等則處于互聯網的“隔離區”外,需求滿足受到抑制。那么,如何才能使互聯網有力地助推新生代農民工成長?關鍵在于如何縮減現有數字鴻溝。
數字鴻溝旨在強調“信息富有者”和“信息貧窮者”之間的不平等狀況。眾多相關研究聚焦數字技術的“接入”和“使用”,即所謂的第一道數字鴻溝 ——“接入溝”和第二道數字鴻溝—— “使用溝”。還有研究更進一步,探討第三道數字鴻溝—— “知識溝”,關注信息社會中知識獲取上的鴻溝。“知識溝”是比“接入溝”和“使用溝”更為重要的問題,其直接關系到信息社會中個人和社區的生存與發展。
荷蘭傳播學學者VanDijk認為:“接入”的概念可具體分為四種——精神接入、物質接入、技能接入和使用接入。 前兩種關乎到第一道數字鴻溝;后兩種關乎到第二道數字鴻溝。對新生代農民工而言,“精神接入”基本不成問題,他們非常積極地擁抱互聯網;“物質接入”還是一個問題,盡管擁有智能手機,但是存在流量資費價格、WiFi接入限制等阻礙性因素。至于技能接入”和“使用接入”,問題則很嚴峻。尤其是在將高級數字技術應用于工作和教育,并從中受益方面,受限于社會支持不足、媒介素養水平等,大多數新生代農民工的數字技能水平低,主要停留在娛樂以及消費層面。可見,在“接入溝”和“使用溝”上,新生代農民工的情況都亟須改善。此外,實證研究顯示:接入和使用的差異,會影響到通過互聯網對知識的獲取,為社會和政治生活帶來負面影響。而且,相對于互聯網的接入,互聯網的使用能更好地預測其知識獲取。 因而,在“知識溝”上,新生代農民工的情況更不容樂觀。
傳播學中的“知識溝假說”,在研究層次上存在兩個不同取向:一是在宏觀社會結構層面上,審視大眾傳播過程中不同社會經濟地位在知識獲取方面的差異;一是在個體層面,從個體行為者的情境需求,諸如個體獲取信息的動機、信息對個體的功用,探討大眾傳播中存在的知識差異現象。對此,傳播學學者丁未認為:前者是“結構性分析”,關注資源和權力的不平等;但易于忽略個體行動者豐富的差異性,甚至無助于提出建設性意見。后者強調個體在尋求信息過程中的心理動因,彌補了結構性研究所固有的僵硬;但有忽視知識和權力的關系,從而可能遮蔽社會結構的不平等所致的嚴重后果。因而,她提出可以“尋求跨層次聯結”,從多角度探討如何縮小“知溝”。 借鑒這一思路,筆者認為:縮減新生代農民工的數字鴻溝,聯結社會與個體是現實可行之徑。
具體而言,在宏觀社會結構層面,根本在于改變新生代農民工的社會經濟地位,使之享有平等的公民權——成為“社區公民”,在社會福利和保障方面享有平等待遇;成為“企業公民”——能在法定權利以外分享企業發展成果,有權就勞動條件和報酬問題進行商議。不過,這一結構性目標必然是逐步推進,難以一蹴而就。那么,至少可以采取一定措施推進互聯網的物質接入,如規定或倡導WiFi入廠舍;提升互聯網的使用技能,如開設實用培訓課程;此外,還可嘗試培養信息獲取興趣,使其積極主動地利用互聯網資源。結構和行動者相互構成和影響,如何深化和具體“跨層次聯結”,尚需進一步討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