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馬克思論貧困——兼評古典政治經濟學的貧困觀

周 可

(武漢大學 哲學學院，武漢430072)

通常人們在談到馬克思的貧困理論時，首先想到的是《資本論》第1 卷中的經典論述:“社會的財富即執行職能的資本越大，它的增長的規模和能力越大，從而無產階級的絕對數量和他們的勞動生產力越大，產業后備軍也就越大。可供支配的勞動力同資本的膨脹力一樣，是由同一些原因發展起來的。因此，產業后備軍的相對量和財富的力量一同增長。但是同現役勞動軍相比，常備的過剩人口越多，他們的貧困同他們所受的勞動折磨成反比。最后，工人階級中貧苦階層和產業后備軍越大，官方認為需要救濟的貧民也就越多。這就是資本主義積累的絕對的、一般的規律。”［1］這無疑是馬克思根據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規律所揭示的與資本積累一同增長的人口過剩、無產階級貧困化趨勢，這一論斷至今仍不失其深刻性。在馬克思的思想歷程中，貧困問題是促使他關注現實生活、思考人類解放的直接動因。早在《萊茵報》工作期間，貧困農民的生活境況就激發馬克思探索支配政治國家的物質動因。后來，通過閱讀同時代社會主義者和政治經濟學家的著作，馬克思注意到了現代資產階級社會中工人階級的赤貧和異化狀況，他不僅從道德上譴責資本主義的非人性，而且深入探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本質和規律，尋求工人解放的現實途徑。馬克思所在的19 世紀對于人類歷史而言有著重要的意義，它是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由前工業時代到工業時代的轉型時期。轉型時期的標志之一是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赤貧現象，①英文“the pauper”和“pauperism”專門用來形容那些雖有勞動能力，但一無所有、四處游蕩的貧民和赤貧現象，以區別于那些有家庭、工作或少量生產資料但生活窘迫的窮人“the poor ”。這種赤貧現象是英國濟貧法爭論的主要對象，也是現代社會貧困現象的特有形態。本文在談到現代社會的貧困問題時主要是指這種赤貧現象。即大量有勞動能力卻無所事事、流離失所的貧民。在工業革命的發源地英國，這種赤貧現象尤為突出，并且演變為嚴重的社會問題。英國社會圍繞濟貧法的爭論甚至可以追溯到18 世紀。19 世紀上半葉，這場爭論不僅吸引了包括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在內的大批思想界人士，而且受到青年馬克思的重視。當時身在巴黎的馬克思暫時擱置了他的政治經濟學批判著作，在一篇評論《評一個普魯士人的〈普魯士國王和社會改革〉一文》中發表自己對于英國濟貧法改革的看法。這篇文章既是馬克思貧困理論形成與發展的重要節點，又體現了馬克思與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在貧困問題上的觀點分歧，對我們理解馬克思的貧困理論以及馬克思政治哲學與古典自由主義之間的對立有著重要意義。

一、現代社會的貧困現象與英國濟貧法改革

在中世紀的歐洲，基督教會及其所興辦的醫院、養老院和救濟院等慈善設施承擔了救濟流浪貧民、老人、孤兒和麻風病人的主要職能。中世紀后期崛起的民族國家一方面沒收了教會的財產和設施，另一方面通過世俗政權履行社會救助職能。在英國，大規模的圈地運動催生了大量的失地農民，他們無家可歸，無地可種，被迫流浪，充塞城鄉。對此，當時的英國政府頒布了一系列法規，既試圖阻止圈地運動，又以血腥手段懲治流浪者。這些法規加重了對失地農民的迫害，引發了農民的強烈反抗，英國政府不得不采取濟貧措施。1601 年頒布的“伊麗莎白濟貧法”(Elizabethan Poor Law)以及后來的“居住法”(the Settlement Acts，1662)和“斯品漢姆蘭制度”(Speenhamland System，1795)規定:各教區對有財產者征收濟貧稅;包括老人、孤兒、棄嬰、乞丐在內的貧民必須在居住地教區接收救濟;有勞動能力的貧民要接受強制勞動，否則要被關入懲戒所;勞動者當其收入水準低于最低生活費時，可以從濟貧稅中領取一定補貼。英國濟貧法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救濟了貧民等社會弱勢群體，緩解了社會貧困問題，維系了社會穩定。不過，受英法戰爭、工業革命、糧食歉收和人口增長等因素的影響，到了18 世紀末19世紀初，這一制度的弊病越發明顯，特別是有工作能力的窮人和失業者接受救濟的比例擴大，加重了政府財政支出的負擔。從18 世紀下半葉開始，英國就出現了修改濟貧法的呼聲，并且愈演愈烈，成為報刊、小冊子和議會辯論的熱門話題。這場討論的直接結果是1834 年《濟貧法修正案》(The New Poor Law)即新濟貧法的出臺。新濟貧法的主要特點是實行濟貧院檢驗原則和劣等處置原則，即窮人必須進入濟貧院才能得到救濟，他們被取消選舉權，從事強制性的體力勞動，其生活水平被控制在最底層獨立工人之下。

在十八九世紀，圍繞濟貧法改革的討論既是英國社會輿論熱議的話題，也為當時思想界人士所關注。亞當·斯密、馬爾薩斯和大衛·李嘉圖等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在他們的代表作中不約而同地批評了英國的濟貧法制度，極力主張改革這一制度。李嘉圖在他的下院議員生涯中積極參與了修訂濟貧法的辯論，還試圖通過創辦儲蓄銀行，吸納民眾存款來糾正濟貧法產生的弊病。他們的一些批評確實擊中了英國濟貧法在實施過程中出現的一些弊病。例如，“居住法”旨在解決流動貧民的救濟問題，要求地方官員將任何流浪到本地的貧民遣返回其出生地，不過，此舉反而加劇了各地遣返外來人口的費用，也違背了大量勞動者前往外地尋找工作這一客觀趨勢;“斯品漢姆蘭制度”對低收入勞工家庭進行工資補貼，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因工資過低而出現的貧困問題，但是，在實施過程中，出現了雇主故意壓低工人工資、轉嫁用工成本以及工人偷懶少干活以獲取工資補貼的情況。從斯密的《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馬爾薩斯的《人口原理》和李嘉圖《政治經濟及賦稅原理》可以看出，盡管具體針對的濟貧法內容有所差異，如斯密主要批評的是“居住法”，而馬爾薩斯和李嘉圖針對的是“斯品漢姆蘭制度”，但是，他們都反對濟貧法，認為濟貧法沒有達到預期的濟貧效果，反而加劇了貧困現象，加重了國家財政負擔，損害了社會大多數人的利益。更為重要的是，濟貧法制度讓人缺乏獨立性和進取心，變得懶惰和墮落，喪失了對于貧困的羞恥心。所以，斯密才說:“英格蘭的亂政，恐以此為最。”［2］129馬爾薩斯確信:“如果根本就沒有頒布濟貧法，雖然非常貧窮的人也許要多一些，但從總體上看，普通人卻要比現在幸福得多。”［3］李嘉圖更是尖銳地指出:“濟貧法的趨勢是使富強變為貧弱，使勞動操作除開提供最低的生活資料以外不做其他任何事情，使一切智力上的差別混淆不清，使人們的精神不斷忙于滿足肉體的需要，直到最后使一切階級染上普遍貧困的瘟疫為止。這種趨勢比引力定律的作用還要肯定。”［4］91

可見，在農業變革和工業革命所開啟的現代化進程中，英國社會面臨前所未有的一大難題是如何應對大量有勞動能力卻無力謀生、四處流浪的貧民現象。自伊麗莎白時代以來的濟貧法制度雖歷經修訂，體現了對窮人生存權利的尊重，但是，在貧民不斷增多的現實面前，這一制度的弊病日益明顯，因而受到時人的抨擊。18 世紀以來，圍繞英國濟貧法的爭議以及由此揭示出來的種種弊病，并不只是對于當時的英國社會而言是極為棘手與緊迫的難題，更有著深遠的歷史意義。波蘭尼就認為，斯品漢姆蘭體系“決定性地塑造了整個文明的命運”，“是一個轉型時代的典型產物，值得引起現今每一位從事人類事務研究的學者的注意”［5］75。在他看來，這一轉型時代就是現代資本主義體系逐漸確立的過程，其標志之一是自由競爭的勞動力市場的形成。斯品漢姆蘭體系以補貼制度救濟失業勞動者，嚴重阻礙了勞動力市場的確立，其結果是大眾的赤貧化和道德退化，這表明在沒有勞動力市場的情況下建立資本主義秩序的嘗試走向了失敗，這一體系的廢止意味著英國中產階級登上歷史舞臺，也標志著工人被徹底拋入市場競爭的洪流當中，成為獨立的經濟階級。

二、古典政治經濟學的貧困觀

英國濟貧法制度改革的歷史意義還可以由19 世紀思想史上的濟貧法爭論得到確證。當時的重要社會思想流派如自由主義、保守主義和社會主義的代表人物幾乎都發表過自己對于英國濟貧法的看法。在自由主義陣營中，從政治經濟學創始人亞當·斯密到19 世紀的馬爾薩斯和李嘉圖，他們都在自己的代表性著作中討論過英國濟貧法。他們的觀點不僅在當時的英國思想界和政界產生了廣泛的影響，推動了英國濟貧法的改革，而且有力地建構了自由競爭、自發調節市場經濟的自由主義理念。在他們看來，濟貧法之所以應該被修改或是取消，不完全是由于其日益凸顯的弊病，更主要的原因是濟貧法本身是不合理的，或者用他們的話來說:是違背自然法則的。至于自然法則的具體內涵，斯密、李嘉圖和馬爾薩斯的理解各有不同。

斯密的《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用大量篇幅討論了如何改進勞動力以增加國民財富，并合理分配國民財富，即勞動產品的生產與分配問題。為此，他專門研究了勞動與資本在不同用途下獲得工資和利潤的各種情形。他大致區分了導致工資和利潤不均等的兩種類型，即職業本身性質和歐洲政策所導致的工資和利潤的不均等。前者包括職業的艱辛程度、前期投入、穩定程度、責任輕重和風險大小等方面，它們都會影響工資和利潤的多寡;后者包括當時的同業行會、職業限制和濟貧法制度。在斯密看來，如果允許自由競爭，勞動和資本的用途與收益，必然完全相等，或是不斷趨于相等，這樣就能夠增進勞動生產力，促進勞動產品的合理分配。因此，在自由競爭的狀態下，基于職業性質差異的工資和利潤不均等會逐漸消失。用斯密的話來說:“要使不同用途所有利害能有這樣的均等，那末即在最自由的地方，亦須具備三個條件:第一，那些用途，必須在那地方及其附近，為人所周知，而且確立很久。第二，那些用途必須處在普通狀態，即所謂自然狀態。第三，那些用途，必須是使用者唯一用途或主要用途。”［2］107這里所謂的“最自由”，是指勞動和資本能夠在不受外部限制的前提下，自由流動與充分使用，勞動和資本的所有者不僅全面知曉各地對于勞動和資本的需求，而且把投入生產當作勞動和資本的唯一用途。在斯密看來，那些限制自由競爭的政策妨礙了勞動的自由流動，也影響了資本的充分使用，濟貧法就是最為典型的例子。

斯密還從自由權利的角度批評濟貧法，認為濟貧法侵害了勞動者和雇傭者的自由和財產所有權。他說:“勞動所有權是一切其他所有權的主要基礎，所以，這種所有權是最神圣不可侵犯的。一個窮人所有的世襲財產，就是他的體力與技巧。不讓他以他認為正當的方式，在不侵害他鄰人的條件下，使用他們的體力與技巧，那明顯的是侵犯這最神圣的財產。顯然，那不但侵害這勞動者的正當自由，而且還侵害勞動雇用者的正當自由。”［2］115自洛克開始，近代西方政治哲學就確立了基于個人勞動的生命、財產權和自由的理論傳統，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大多接受了這一主張。①參見拙文《洛克的財產權理論及其政治哲學意義》，《江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2 年第1 期;《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政治哲學向度——以資本概念為中心的考察》，《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2013)》，湖北人民出版社2013 年版。在斯密看來，財產是維系個體生命和安全的必備資料，窮人唯一擁有的財產是他們的體力和技巧，他們不得不出賣這份財產，以換取生活資料，這是他們的天賦自由;相應地，資本家雇傭勞動者進行生產活動，也是他們的自由和權利。因此，任何限制勞動者自由出賣自己體力和技巧的做法都損害了勞動者和雇傭者的天賦自由和正當權利。

19 世紀初，馬爾薩斯是英國濟貧法的眾多批評者中最有影響力的一位。他的《人口原理》一書通俗易懂，傳播廣泛，轟動一時。在這部著作中，馬爾薩斯根據所謂的人口原理，激烈抨擊了英國的濟貧法。在他看來，人類的生存離不開各種食物，同時，人類在永恒不變的情欲的支配下不斷繁衍;由于人口按照幾何比率增長，而食物等生活資料僅以算術比率增長。馬爾薩斯由此得出結論，人口的增殖力會無限大于土地為人類提供的生活資料的能力，如果不抑制人口增長，就必然會出現食物不足、貧困加劇的現象。對此，他一方面認為，人口增殖力與土地生產力不均衡的自然法則已經為解決人類問題提供了解決方案，它通過貧困及其所導致的苦難來限制人口規模;另一方面，他以英國為例，詳細論述了自然法則抑制人口增長的兩種方式:一種是預防性的抑制，即人們對養家糊口導致生活負擔加重的憂慮讓個體自覺限制生育;另一種是積極的抑制，即采取各種措施讓下層階級無法養育自己的子女。英國的濟貧法被馬爾薩斯看作是積極抑制的反例，因為它為解決貧困問題而征收的巨額稅款并沒有改善窮人的生活境況，反而使他們的生活境況更加惡化。究其原因，馬爾薩斯認為，濟貧法對窮人的救濟，讓窮人不加限制地生育子女，從而增加了人口數量;在食物數量不變的前提下，窮人數量的增加，客觀上會減少獨立勞動者的食物份額，反而讓更多勞動者依賴救濟;長此以往，不僅靠救濟為生的窮人越發貧窮，而且其他普通勞動者的生活質量逐漸降低。更為關鍵的是，一旦不勞而獲、大手大腳的習氣成為英國的社會風氣，人們不以喪失自立能力、陷入貧困狀態為恥辱，反以游手好閑、接受救濟為常態，這無疑會沖擊勤勞節儉以獲取幸福的傳統道德觀念。所以，在馬爾薩斯看來，貧困是在所難免的，因為它是自然法則和個人懶惰共同作用的結果，而英國濟貧法違背了這一法則，不僅適得其反，而且催生了個人懶惰。相應地，馬爾薩斯提出了若干糾正濟貧法弊病的措施，其要點有二:一是完全廢除所有現行的教區法，使英國農民享有行動自由，選擇居住地，從而實現勞動市場的自由化;二是在各郡設立針對極端貧困的人的濟貧院，由國家統一征收濟貧稅，在濟貧院中強迫有勞動能力的人進行勞動。1834 年經英國議會修訂后的新濟貧法大體上接受了馬爾薩斯的觀點。

另一位經濟學家李嘉圖對濟貧法的批判則與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工資理論聯系在一起。以斯密為代表的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大多認為，勞動創造價值，商品的價格一方面由制造它的勞動所決定的，是所謂的真實價格;另一方面受市場供需關系影響而波動，形成所謂的名義價格;勞動本身也是一種商品，勞動的價格即工資也有真實價格和名義價格之分，前者是指維系勞動者生存的生活必需品和便利品，后者是指勞動者實際獲得的貨幣報酬［2］29。跟斯密一樣，李嘉圖把工資區分為勞動的自然價格和市場價格，認為前者是勞動者生存并延續后代所必需的，主要受食物和必需品價格的影響，后者則受供求關系的影響。他還把勞動的市場價格圍繞自然價格上下波動并趨向自然價格的傾向看作是支配工資的法則。根據這一法則，如果勞動者的市場價格超過其自然價格，即勞動者獲得高額工資，就會刺激人口增長，使勞動者的人數增加，勞動者為爭奪工作而彼此競爭，這樣工資會逐漸降回自然價格或是降到自然價格以下;如果勞動者的市場價格低于其自然價格，勞動者由于缺少生活必需品而陷入貧窮，其數量逐漸減少，勞動需求相應地增加，勞動的市場價格就會提升到自然價格之上。李嘉圖進一步指出，由于勞動生產力的發展以及資本的持續積累與投入，即使在人口增長的情況下，勞動需求仍然旺盛，工資仍然保持上漲趨勢。不過，在一切肥沃土地均已投入耕種的富庶國家，資本積累無法繼續增長，勞動者的需求隨之減少，在人口增加比率不變的情況下，勞動工資就會呈現出下降的趨勢。面對人口對生活資料造成的壓力，李嘉圖得出了與馬爾薩斯一致的結論，認為僅有的補救方法就是減少人口［4］83。由此，他得出結論:“工資正象所有其他契約一樣，應當由市場上公平而自由的競爭決定，而決不應當用立法機關的干涉加以統制”［4］88。就此而言，斯品漢姆蘭制度對低收入勞動者進行工資補貼顯然違背了自由競爭環境下的工資法則，因而受到李嘉圖的大力抨擊。

綜上所述，斯密、馬爾薩斯和李嘉圖等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對濟貧法的批評是與他們的經濟學說聯系在一起的。他們從不同角度論證了英國濟貧法的不合理，認為對赤貧者的救濟實際上損害了個人的自由和財產權，違背了支配人類經濟活動的自然法則。在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看來，孤立的個人在自然狀態下依靠自身的勞動獲取食物，確立財產權。那些勤勞的人由于省吃儉用而積累財產，成為有產者，能夠雇傭他人進行生產，受雇者則由于缺少必要的生產資料而不得不出賣自己的勞動。與此同時，勞動者所得到的報酬受到自由競爭的自然法則的支配，始終保持在維系勞動者本人及其家人基本生存狀況的水平。在這副略顯簡略的市場經濟圖景中，饑餓和貧困是必不可少的要素。那些由于懶惰、無能或是其他原因陷入貧困乃至一無所有狀態的赤貧者，如果希望擺脫苦難或是死亡境地，就必須忍受種種惡劣的工作條件，為有產者所雇傭和支配。也正是由于有了饑餓、貧困以及隨之而來的諸多苦難和死亡的威脅，自由競爭的市場法則才能夠自發調節勞動者的供需狀況，合理配置資本和勞動等生產要素，進而創造豐裕的物質財富。這樣，維系市場的平衡就不需要來自政府的任何干預。因此，古典政治經濟學所建構的社會科學話語就與自由主義崇尚個人自由、財產和安全的理念有機結合在一起，貧困被視為市場體系充斥其中的現代社會所必不可少的要素。在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看來，任何試圖以非市場的方式消除貧困現象的做法都違背了市場體系的自然法則，都應該被取消。由此，現代社會的貧困現象取代個人的生存權利而獲得了理論上的合法性和優先性，古典自由主義者摒棄了作為其出發點的個人生命、安全和自由等權利，淪為財產權及其所有者的辯護士。正如有學者所言:“從歷史上來看，自由主義經常與針對窮人的冷酷無情的態度和政策聯系在一起。這種冷酷部分是來自于更早時期的新教教義的遺產，但是它被古典自由主義的經濟學賦予了‘科學的’正當性。”［6］波蘭尼也認為，政治經濟學將統治市場經濟法則置于自然本身的權威之下，這種自然主義因素從此縈繞在社會思想的左右［5］108。

三、來自青年馬克思的批評

1844 年7 月，寓居巴黎的青年馬克思在讀到他的朋友盧格的《普魯士國王和社會改革》之后，中斷了正在進行的政治經濟學研究，撰寫了一篇評論《評一個普魯士人的〈普魯士國王和社會改革〉一文》。從文章涉及的內容可以看出，馬克思為寫作這篇評論做了充分的準備工作。盡管馬克思當時身處歐洲大陸，但是，他非常關注大洋彼岸的英國時局，特別是19 世紀初英國社會圍繞濟貧法的爭論以及爭論中的關鍵人物和代表性觀點。這篇文章以英國這一典型的“政治國家”為例，介紹了現代國家應對貧困現象的普遍做法，考察了資產階級及其理論家對待赤貧現象的態度，試圖闡明了現代社會貧困現象的實質。

馬克思指出，與英國這一世人公認的“政治國家”相伴隨的事實是，英國同時是一個“赤貧的國家”，英國的赤貧現象非常嚴重。那么，英國政府是怎樣應對這種赤貧現象的呢?從歷史上看，英國有著較為悠久的濟貧法傳統，通過教區征收濟貧稅、舉辦慈善事業等措施來救濟窮人。而一旦這些行政與慈善措施無法應對由于現代工業發展而導致的日益嚴重的赤貧現象時，人們紛紛思考這些措施失敗的原因，進而探求產生赤貧現象的根源。當時涌現了不少小冊子討論赤貧現象的根源，提出了形形色色的觀點，人們傾向于認為赤貧化增長背后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①波蘭尼在《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中列舉了當時的小冊子作家關于赤貧現象原因的各種解釋。參見［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馮鋼、劉陽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 年版，第78 -79 頁。馬克思觀察到，有人認為行政和慈善措施失敗是因為負責這些事務的機構和人員辦事不力;英國的兩大政黨輝格黨和托利黨則相互指責，批評對方所代表的特定階級的利益以及維護這些利益的法律和制度是導致赤貧的主要根源;還有人指出，濟貧法本身即慈善事業助長了赤貧現象，主張以強力手段限制并懲罰貧民。

拋開政黨之間的相互攻訐與行政機構的無能不談，馬克思集中剖析了第三種觀點。這也是當時英國社會關于赤貧現象的流行看法，以政治經濟學家的觀點最具代表性。“最明確地表述了英國對貧困現象的看法的——我們一直指的是英國資產階級和政府的看法——就是英國的政治經濟學，即英國經濟條件在科學上的反映。”［7］472馬克思列舉了經濟學家麥克庫洛赫和馬爾薩斯以及一位不知名的凱博士的觀點。麥克庫洛赫是李嘉圖經濟學的忠實擁護者，他在一次公開演講中用詩意的語言聲稱，個人只有通過自己的努力才能擺脫貧困，過上幸福的生活;凱博士認為，工人缺少教育，因而不懂得商業的自然規律，不能自覺運用這些規律來擺脫赤貧，所以，解決之道在于改進英國的教育事業;馬爾薩斯根據他發現的人口增長必然超過生活資料增長的趨勢，得出貧困難以避免、慈善措施無濟于事的結論，從而為英國議會的濟貧法修正案提供了理論依據。

馬克思對這種觀點的批評是從兩方面展開的:一是從社會的角度考察英國社會的赤貧現象。在他看來，英國社會的這種赤貧現象不是個別現象，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貧困，而是遍布工廠區和農業區的普遍貧困，是與英國的農業革命和工業革命聯系在一起的，“是現代工業的必然后果”［7］476。具體而言，英國赤貧現象的主要表現是工人階級的普遍貧困，是“英國地下室住宅里的充滿瘟疫菌的空氣”，“英國貧民的衣服破得難以想像”，“婦女們被勞動和貧困折磨得全身萎縮，遍體皺紋”，“孩子們在污泥里打滾”，“工廠里過度的、單調的機械勞動把人變成了畸形兒”［7］473，因此，這種貧困不僅僅是指勞動者收入低下、生活必需品匱乏，而是從勞動條件、居住環境到個人身心的全方位的非人化狀態。在馬克思看來，這種普遍意義的貧困不能從勞動者個人身上找根源，不能簡單地歸因于窮人或是工人的愚昧無知或是懶散墮落，而是英國這樣的現代社會所特有的弊病。

二是從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出發批評政治國家應對貧困問題的措施，揭示現代社會貧困現象的實質。馬克思進一步分析了英國這樣的政治國家應對貧困問題的措施，即各種行政和慈善措施。在馬克思看來，行政和慈善措施是英國所代表的政治國家在應對貧困問題時必然采取的手段。這一點從英國議會派遣代表前往歐洲各國，學習對付赤貧現象的措施，以及法國大革命期間的做法可以看出來。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行政機關本身是政治國家的組成部分，“行政是國家的組織活動”［7］479。行政機關作為履行政治國家職能的機構，集中體現了政治國家的活動原則。這種原則，用馬克思的話來說，就是所謂的“政治理智”，即“政治的原則就是意志”，它是在“在政治范圍以內思索的”，它“越是片面，因而越是成熟，它就越相信意志是萬能的，就越分不清意志的自然界限和精神界限”［7］480-481。所謂“意志”和“理智”的原則，用黑格爾法哲學的話語來說，是指對片面性和抽象普遍性的追求，在政治領域的典型表現是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恐怖措施。這些措施一方面摧毀了封建制度，另一方面反復廢除革命期間頒布的各項法令，從而使整個法國社會處在持續的動蕩當中。

馬克思在此借用黑格爾法哲學的話語來形容政治國家及其行政機關在應對貧困問題時的活動原則。根據這一片面的、抽象普遍的原則，貧困問題只能在政治活動的范圍內，采取各種行政和慈善措施來應對。為此，英國與歐洲其他國家一樣，想方設法修訂法律制度，改進行政機關，其結果是1834 年英國新濟貧法的出臺。在馬克思看來，如果僅僅從政治范圍內考察并應對赤貧現象，必然陷入自我否定的矛盾。也就是說，通過一系列針對貧困問題的措施與改革，英國所代表的政治國家逐漸把赤貧現象提升為國家機關必須承擔的任務，把消除赤貧現象看作是自身活動范圍以內的事務;它不再認為赤貧現象是可以完全通過行政和慈善措施根除的社會弊病，而是看作現代社會自身固有的頑疾。馬克思指出，英國濟貧法改革之后，貧困被視為恥辱，窮人被迫從事勞動以示懲戒，這實際上是使赤貧“紀律化”，“使它萬古長存”［7］476。這樣，政治國家及其所屬的行政機關的任務、意愿與手段、辦法之間就相互對立，旨在消除貧困的行政手段反而淪為強制性的懲罰措施，使得貧困被永久化，成為現代社會的普遍現象和政治國家的長期任務。

在馬克思看來，這一矛盾是政治國家所固有的，政治國家正是以這一矛盾為基礎的。“國家是建筑在社會生活和私人生活之間的矛盾上，建筑在公共利益和私人利益之間的矛盾上的。”［7］479一方面，國家以市民社會領域的工業、商業以及私人利益之間的相互爭奪為其現實基礎;另一方面，國家又試圖作為社會整體的代表，通過行政機關的活動，來維護全體民眾的公共利益。這種市民社會在古代表現為奴隸制，在現代表現為商業世界，其核心是財產所有權的普遍化。從洛克等自由主義者的觀點來看，政治國家的合法性就在于保護現代商業世界中的財產所有權;從斯密等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的觀點來看，充分、有效地利用包括勞動在內的財產和資本才能夠創造源源不斷的國民財富，進而改善包括勞動者在內的全體民眾的生活狀況。不過，現代市民社會在創造巨大財富的同時，也產生了日益嚴重的貧困現象。在十八九世紀的英國，工業革命進一步加劇了社會的普遍貧困，大批有勞動能力的手工業者、農民和工人找不到就業機會，淪入赤貧境地。這樣，不斷增長的財富與日益蔓延的赤貧并存這一幅吊詭的畫面就構成了現代市民社會的悖論，它決定著建構其上的政治國家及其行政機關的內在矛盾。所以，“現代國家要消滅自己的行政機關的無能，就必須消滅現在的私人生活。而要消滅私人生活，國家就必須消滅自己，因為國家純粹是作為私人生活的對立物而存在的”［7］480。但是，政治國家無力擺脫作為其現實基礎的現代市民社會，因而也無法從根本上消除現代社會的赤貧現象，所以，在解釋貧困的性質和起源時，政治國家的理論家們才會訴諸所謂的自然規律，或是個人的意志薄弱和道德墮落。唯其如此，現代社會的貧困現象才能被永久化，政治國家的現實基礎和內在矛盾也就被遮蔽起來。

如前所述，英國新濟貧法幾乎全盤接受了馬爾薩斯等古典經濟學家的貧困觀，它規定窮人必須在濟貧院才能接受救濟，必須從事強制性的勞動才能獲得基本生活資料，從而迫使窮人意識到貧窮源于自身的懶惰和無能。窮人如果希望維系生存，要么放棄自己的人格尊嚴，接受濟貧院的屈辱生活，要么進入競爭激烈的勞動力市場，接受雇主的挑選。總之，英國新濟貧法以對窮人的懲罰代替了對窮人的救濟。在立法者看來，那些四肢健全卻一無所有的窮人，不再是值得同情和憐憫的對象，也不是具有生存權利的個體，而是應該通過懲罰措施加以改造的群體;其改造結果是讓這些貧民不再寄希望于各種行政和慈善措施，而是憑借自身的努力，在勞動力市場上謀取生活資料。與此同時，根據馬爾薩斯和李嘉圖的觀點，人口過剩是市場體系維系自身平衡的必備因素。因此，自由競爭的勞動力市場內在地包含著無法根除的貧困現象。用馬克思的話來說，英國新濟貧法所導致的后果就是貧困現象的“紀律化”和“永久化”，它名義上是救濟貧民，實際上損害了窮人的尊嚴，迫使窮人完全依賴出賣自己的勞動力為生。這完全符合古典政治經濟學所倡導的自發調節的市場體系的要求，實際上推動了市場體系的確立。于是，政治國家在市場體系中的作用得以彰顯出來，它以紀律化的手段將勞動者變為一無所有的無產者，推向自由競爭的勞動力市場。正是借助于政治國家這一強有力的中介，現代社會的貧困現象才成為市場體系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所以，當青年馬克思選擇政治國家的行政和慈善措施作為討論現代社會貧困現象的切入點時，他就避開了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和自由主義者的烏托邦想象。這種烏托邦想象固守市場經濟的邏輯，試圖建構一種擺脫政府干預的、自發調節的自由市場理念。事實上，英國的濟貧法改革表明，作為自由市場體系重要組成部分的勞動力市場，恰好是通過政治國家而確立的。不僅如此，馬克思還深入探究導致政治國家內在矛盾的現實根基。在他看來，政治國家無力解決且日益固化的赤貧現象是由作為其現實基礎的市民社會的內在矛盾所導致的。他后來積年累月的政治經濟學研究就是通過剖析這種內在矛盾，指明消滅現代社會赤貧現象的根本途徑，進而開辟出一種本質上不同于自由主義經濟學的理論傳統。

四、余 論

波蘭尼曾經指出，古典政治經濟學以后的社會思想試圖擺脫自然主義的幽靈，將社會從市場體系的邏輯中拯救出來，重新整合到人類世界當中，而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在這方面是本質上不成功的嘗試，其根源在于“馬克思太過執著于堅持李嘉圖和自由主義經濟學的傳統”［5］108。誠然，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 卷第1 版序言中指出，他的政治經濟學是通過研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和它相適應的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以揭示“現代社會的經濟運動規律”［8］101。這種經濟運動規律是“資本主義生產的自然規律”，是“以鐵的必然性發生作用并且正在實現的趨勢”［8］100，因此，任何特定社會即使認識到了這一規律，還是“既不能跳過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發展階段”［8］101。同古典政治經濟學家一樣，馬克思也認為現代社會經濟運動遵循與自然規律相近的必然法則。但是，馬克思在考察人類經濟事務時，從來沒有像古典政治經濟學家那樣，預設自然狀態下的孤立個人形象，而是從在一定條件下進行物質生產活動的具體的、有著豐富需要的“現實的個人”出發，把人類社會看作是由相互依存的各種社會關系組成的有機整體。①關于馬克思政治經濟學與古典政治經濟學之間的原則區別，參見拙文《馬克思的唯物史觀與政治經濟學批判》，《江漢論壇》2013 年第1 期。馬克思與古典政治經濟學家之間的原則區別同樣體現在他們對現代社會貧困現象的理解上。

按照古典政治經濟學的邏輯，貧困作為一種社會現象，是市場經濟自然法則作用的結果，也是維系市場平衡的必要因素;處在市場體系中的原子式個人，如果不能通過勤勞努力，成為有財者，就只有被競爭所淘汰，或是淪入赤貧境地，或是接受維系基本生存需求的工資水平。如前所述，馬克思從社會生產領域闡明赤貧現象的根源，認為資本主義性質的農業革命和工業革命導致大量勞動者無處就業、一無所有。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馬克思進一步論述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工人階級貧困化的趨勢。他的分析表明，現代社會的貧困是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形成而產生，并不斷強化;資本的前史實質上就是勞動者與勞動條件相分離的貧困化過程，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確立以后，由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追求剩余價值的內在動機和競爭強制的外在強制，工人的工資僅限于維持基本生活，因而貧困是資產階級社會無法根除的現象。顯然，資本積累的過程同時也是生產和再生產工人階級貧困的過程，巨大的產業后備軍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存在和發展的必要條件。由此，馬克思眼中的個人不是被卷入勞動力市場被迫出賣自己勞動力的無數孤立個體，而是同時在機器大工業生產過程中通力協作的階級成員。馬克思所考察的也不是衣衫襤褸的赤貧者，而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不斷貧困化的無產階級。所以，當古典政治經濟學家譴責赤貧者的道德墮落、能力低下，并且把他們的悲催遭遇視為市場法則的必然結果時，馬克思卻洞察到了這些無產者作為工人階級成員所具有的先進性，認為只有掌握先進生產力的工人階級才能充當資本主義社會的掘墓人。在《資本論》中，馬克思不僅飽含深情地描述工人階級的非人狀況，而且將工人階級反抗資本家剝削的斗爭納入資本主義經濟活動規律當中。②Harry Cleaver 對馬克思《資本論》的政治式解讀表明，《資本論》正是通過描述工人階級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形成與發展而逐漸形成，并確立階級意識、展開階級斗爭的過程而具有顯著的政治意義。參見Harry Cleaver，Reading Capital Politically，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Austin，1979.可見，看似都在強調市場經濟的自然法則，古典政治經濟學家試圖論證貧困的合法性和永久性，近乎冷酷地勸慰勞動者安于貧困、甘于辛勞，而馬克思則在強調貧困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固有頑疾的同時，闡發了無產階級反抗資本剝削、改善生存狀況的歷史必然性。

［1］ 馬克思. 資本論:第1 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707.

［2］ ［英］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上卷［M］.郭大力，王亞南，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2.

［3］ ［英］馬爾薩斯.人口原理［M］.朱泱，胡企林，朱和中，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37.

［4］ ［英］大衛·李嘉圖.李嘉圖著作和通信集:第1 卷［M］.郭大力，王亞南，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2.

［5］ ［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M］.馮鋼，劉陽，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

［6］ ［英］安東尼·阿巴拉斯特.西方自由主義的興衰［M］.曹海軍，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224.

［7］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 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8］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 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