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簡·托伯羅維斯基
(英國倫敦大學 經濟學系,倫敦WC1H 0XG)
吳昕煒a,b 譯
(武漢大學a.哲學學院;b.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所,武漢430072)
2012 年7 月30 日,波蘭政治經濟學元老泰 狄士·科瓦利克(Tadeusz Kowalik)在他位于華沙的家中辭世。科瓦利克之所以為世人知曉,原因在于他是杰出的波蘭經濟學家米哈爾·卡萊茨基(Michal Kalecki)(1899—1970 年)最后僅存的合作者,并且他還是在20 世紀80 年代對推翻共產黨政府起到關鍵作用的波蘭團結工會運動的顧問,而隨后,他又對繼之而起的資本主義提出了激烈批評。他不僅質疑了當時被廣泛接受的關于凱恩斯革命的解讀,還反思了波蘭共產黨人不能接受其革命性的過去并為自身在現代世界中找到正確位置的無奈。科瓦利克在凱恩斯革命問題上的核心觀點,來源于他對羅莎·盧森堡在《資本積累論》中所做分析的理解。
科瓦利克于1926 年11 月19 日出生在波蘭東部城市盧布林(Lublin)城外一個名為卡捷坦沃克(Kajetanówka)的村莊,那里是該國傳統的貧窮落后地區。1951 年,他在華沙大學以優異成績完成了法學本科的學業,并投師奧斯卡·蘭格(Oskar Lange)門下繼續攻讀經濟學博士學位。1958年,科瓦利克完成了他博士階段的學業。此時,他已經擔任《經濟生活》周報(ycie Gospodarcze)的編輯,并且還在這個崗位上倡導了對過度中央集權國家經濟制度的改革。后來,由于執政黨明令禁止關于改革問題的討論,他不得不離開這個工作了兩年的崗位。然而,受益于導師的提攜,他還是在為黨內積極分子開設的社會科學大學謀得了一個政治經濟學講師的教職,并開始為獲得波蘭學者必須取得的第二個研究型學位(habilitacja)而展開研究。
20 世紀60 年代初,在第一次訪問英國期間,科瓦利克信奉一種當時流行的趨同理論,即認為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世界都是逐漸走向由民主制調和的高福利的技術型國家。資本主義的西方在利用執行凱恩斯主義經濟政策來促進福利發展的過程中更加趨向社會主義,它們通過國家控制經濟命脈,從而確保了高就業率和機會平等。而社會主義陣營則早已實現充分就業和社會平等,其技術能力通過1957 年發射的蘇聯人造地球衛星(名為Sputnik)表現出來。科瓦利克認為,盡管1956 年匈牙利起義遭到了鎮壓,而在同年蘇共二十大赫魯曉夫講話后推進的社會主義陣營的政治改革,則是民主化緩慢推進和不可避免的佐證。在倫敦訪問期間,科瓦利克會見了杰出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及戰前波蘭共產黨(KPP)成員伊薩克·多伊徹(Isaac Deutscher)。該黨已經于1938 年解散,其領導人也受到斯大林的清洗。
蘭格在1965 年10 月去世的時候,科瓦利克已經與卡萊茨基一起批評當時政府經濟政策的失敗,還與哲學家萊謝克·科拉科夫斯基(Leszek Kolakowski),以及經濟學家沃齊米日·布魯斯(Wlodzimierz Brus)合作,他們都利用自己在黨內的地位保護黨內外持不同政見者。隨著政府的經濟戰略的失敗,消費品短缺的問題在1967 年年底的“肉類危機”中達到頂峰。執政當局以對猶太人和“修正主義”的鎮壓來回應,科瓦利克也因此被開除。盡管波蘭共產黨已在1956 年正式恢復名譽,科瓦利克與多伊徹的會面依然被當作是意識形態松懈而需要被清除的證據。然而,科瓦利克還是在波蘭科學院保住了自己的位置。并且,在接下來的20 年中,他發表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以那些沒有列入禁止出版的作者黑名單中的友好合作者的名字問世的,這其中,最著名的當屬愛德華·利平斯基(Edward Lipiński),他是最早而且也是最杰出的波蘭經濟學家,曾經在1929 年給了卡萊茨基生平的第一份工作。卡萊茨基于1970年去世后,科瓦利克隨即承擔了監督杰伊·奧夏滕斯基(Jerzy Osiatyński)編輯《卡萊茨基文集》的額外任務。
1968 年以后,科瓦利克積極參與了非官方的和持不同政見的大學討論。20 世紀70 年代末,由于工資緊縮政策的出臺,工人罷工運動恢復并最終促成了團結工會的建立。1980 年,科瓦利克前往格但斯克(Gdask),協助工人與波蘭政府進行談判。談判的結果就是現在鑲嵌在總部位于布魯塞爾的歐洲工會聯合會外墻上的一系列原則,即保障充分就業、結社自由、罷工的權利、同工同酬、社會福利,以及所有工人均平等享有參與管理的權利,等等。
團結工會于1982 年底被鎮壓后,科瓦利克在地下出版社撰寫和編輯了許多作品,用來支持工會及其民主工團主義原則。在這里,科瓦利克借鑒了非共產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20 世紀20 年代和30 年代提出的政治綱領,以及對蘇聯產業組織的批評,在這些馬克思主義者中,就包括他的導師蘭格。這也是自20 世紀50 年代以來,科瓦利克一直推崇的社會主義改革的主題。
科瓦利克的政治激進主義啟發了他的政治經濟學思想。青年時代的貧困,以及反對納粹占領波蘭的斗爭使他具有激進的思想,而這些也促使他于1948 年加入波蘭共產黨。科瓦利克的經濟思想最初來源于曾經鼓勵他閱讀馬克思著作并重視經濟學各個流派思想的蘭格。科瓦利克因此繼承了蘭格親近馬克思主義的特性,由于這個特性,所有思想派別,包括新古典經濟學,都能以某種方式為社會主義事業而服務。對于蘭格而言,“資產階級”經濟學只是片面描述了作為經濟學客觀“規律”的一部分,而沒有意識到這些規律的社會主義潛質。①See Oskar Lange,Political Economy,vol. 1:General Problems (New York:Macmillan Company,1963),327 -42.另外,蘭格曾注意到,凱恩斯主義經濟政策需要的國民收入核算需求以及經濟欠發達國家為擺脫經濟落后狀態而進行的努力……意味著超越時下資產階級經濟學的界限,它主要用于調查市場過程并認為經濟具有自動保持平衡的機制(常常是出于保衛它的目的)……對政治經濟學的科學性進行的專業化研究,使得經濟學研究變成了一門專業……在一定程度上(使其)從資產階級直接利益中獨立出來。See Oskar Lange,“Political Economy,”in Tadeusz Kowalik,ed.,Economic Theory and Market Socialism:Selected Essays of Oskar Lange (Aldershot:Edward Elgar,1994),180 -81.科瓦利克與蘭格貢獻了一種開放的、非教條式的經濟分析方式,這使得他們能夠與經濟學家們打成一片,并贏得所有派別經濟學家的尊重。
盡管蘭格塑造了科瓦利克政治經濟思想的風格,但是這些思想的獨創性還應歸因于科瓦利克與卡萊茨基的合作,以及他對羅莎·盧森堡的研究。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對盧森堡的研究賦予了科瓦利克一種全新的方法來接受卡萊茨基的理論,并進而引發了卡萊茨基對自己思想的重新認識。
1946 年凱恩斯去世后,瓊·羅賓遜(Joan Robinson)培養了劍橋大學三代經濟學人,不僅凱恩斯被卡萊茨基在1933 年關于商業周期、工資,以及就業問題的分析和研究中預料到,而且后者也成了“更為一致的”凱恩斯主義者[1]。這促使馬克思主義者——還有某些值得注意的例外,如在劍橋的莫里斯·多布(Maurice Dobb)和在美國的保羅·斯威齊(Paul Sweezy)——以及后凱恩斯主義經濟學派從20 世紀70 年代起,就把卡萊茨基看作凱恩斯左派。這一派別的理論家們延續著凱恩斯主義中關于財政政策關乎維持需求和充分就業的思路,從而倡導社會主義[2]。科瓦利克是挑戰把卡萊茨基視為凱恩斯左派的這一觀點的關鍵人物。
20 世紀60 年代初,科瓦利克受邀為在1964年慶祝卡萊茨基65 歲生日而出版的紀念文集中撰寫一篇傳記章節[3]。為了準備這方面的寫作材料,科瓦利克對卡萊茨基進行了一個系列采訪,詢問了他的工作情況和思想觀點。這些訪談記錄了卡萊茨基的主要著作,以及他與凱恩斯就1936年出版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的討論,還有他和在劍橋的追隨者例如羅賓遜之間的討論。更為重要的是,科瓦利克還把卡萊茨基帶回到20 世紀20 年代和30 年代初波蘭激進的社會主義者之間的辯論中,這些辯論圍繞資本主義的不穩定性、大規模的失業和經濟衰退而展開。辯論的中心人物分別為奧地利的魯道夫·希法亭(Rudolf Hilferding)、羅莎·盧森堡和俄羅斯的米哈伊爾·杜岡-巴拉諾夫斯基(Mikhail Tugan -Baranovsky)。卡萊茨基曾經參加了上述的辯論,但他在很大程度上扮演的是辯論觀察員的角色,即從他們的辯論中找出發展自己的理論所需要的東西,而不是加入到對這些馬克思主義者進行更系統的理解和批評的行列中。
科瓦利克的采訪把卡萊茨基的思緒重新帶回到與這些思想者的討論之中,并進一步促使卡萊茨基發表了一篇論文闡述自己的理解。這一理解就是盧森堡和杜岡-巴拉諾夫斯基兩人都把總需求視為資本主義的關鍵問題[4]。然而,總需求的重要性不只體現在凱恩斯的理解里,即總需求直接確定就業水平。在資本主義經濟中,需求的主要功能在于它是資本家實現利潤的關鍵。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總需求的問題在杜岡-巴拉諾夫斯基和盧森堡那里出現了。按照卡萊茨基的理解,兩者都正確地認識到利潤實現的困難是資本主義的核心問題。但他們都錯誤地認為這個困難能夠在實踐中被克服——盧森堡認為可以通過外部市場而克服,杜岡-巴拉諾夫斯基認為可以通過轉向資本密集型生產而克服。
由于雙雙遭受反猶太人和反修正主義的大清洗而“灰頭土臉”,1968 年以后,科瓦利克和卡萊茨基又返回到這些觀點上。他們合撰了題為《對“關鍵改革”的觀察》的論文,該論文試圖在早期馬克思主義者關于自由市場資本主義能否維持充分的就業而不訴諸法西斯主義或戰爭的討論框架下尋求凱恩斯革命的意義[5]。這篇論文是在意大利發表的,因為當時波蘭共產黨當局雖然向工人罷工妥協,并被迫做出讓步,但依然沒有重新接納那些在1968 年被清洗的人員。當論文發表出來時,卡萊茨基已經去世了,而且科瓦利克也被禁止使用他自己的名字發表作品。不過,作為《蘭格文集》的主編,他得以在波蘭科學院保留了自己的職位。波蘭科學院在那些由執政當局領導的波蘭機構中擁有獨立的地位,而且蘭格項目被認為同時具有國內和國際的重要意義。
科瓦利克署自己的真名出版作品的一個特例,出現在1971 年。這一年,他出版了《羅莎·盧森堡的資本積累和帝國主義理論》一書[6]。這本書是科瓦利克的代表作。在書中,他試圖重建20世紀上半葉的政治經濟學,這一任務從馬克思探索19 世紀中期的政治經濟學開始就已經提出來,但卻一直沒有完成。
要真正了解科瓦利克所獲成就的意義,就必須要了解這本書創作的特定環境,以及在他那個時代的政治經濟學(這就如同分析馬克思思想一樣)。賦予科瓦利克政治經濟學以意義的政治環境開始于1938 年。波蘭共產黨被共產國際解散,原因是該黨已經在盧森堡和萊昂·托洛斯基的影響下,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后來,那些波蘭共產黨的領袖們,無論是已經在莫斯科的,還是按照共產國際的指示而前往的,都無一例外地遭到了清洗。當時對波蘭共產黨人的鎮壓之殘酷在納塔利婭創作的關于瑪麗亞(Koszutska)的傳記中有詳盡的描述。瑪麗亞(Koszutska)就是當時波蘭共產黨的領導人之一,并且在1939 年遭到了清洗[7]。
1956 年,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上作譴責斯大林的著名報告后,波蘭共產黨及其領導人終于獲得了遲來的平反。由于對個人專斷統治的批評逐漸普及開來,人們不僅可以公開討論對社會主義的不同看法,而且也可以公開討論對資本主義的不同看法。就在這同一年中,凱恩斯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的波蘭語第一版出版發行了,這里面有一部分章節就是卡萊茨基翻譯的。其后,還有許多作品的波蘭語翻譯版本相繼問世,這其中包括新古典主義經濟學家保羅·薩繆爾森(Paul Samuelson)的作品、左派政治經濟學家多布和羅賓遜(Dobb and Robinson)的作品,以及在1957 年為科瓦利克開啟與其他馬克思主義者關于資本積累辯論的斯威齊所著的《資本主義發展理論》。
1963 年,盧森堡《資本積累論》的波蘭語版在戰后第一次出版發行[8]。就在這一年,科瓦利克完成了他的研究型學位論文(habilitacja),即《羅莎·盧森堡的資本積累和帝國主義理論》。這是一本對盧森堡思想具有導論性質的書,同時也把盧森堡的思想放在與民粹派和合法馬克思主義者共同討論資本主義在俄國的未來可能性的背景之中,這場辯論中最重要的人物當屬杜岡-巴拉諾夫斯基。
在撰寫這本書的過程中,科瓦利克用令人嘆為觀止的原創方法分析了20 世紀早期至中期政治經濟學領域里的關鍵人物。這不僅使政治經濟學的結構變得更加清晰,而且也觸及盧森堡分析資本積累的核心問題。
科瓦利克分析的起點是俄國民粹派對為什么資本主義不可能在俄國發展起來的解釋,在他們看來,這是因為俄國在19 世紀末只能提供有限的市場。這激發了杜岡-巴拉諾夫斯基的回應:他那著名的駁斥消費不足的觀點的理由是,資本主義將為生產原因持續生產機器,而與消費無關。杜岡-巴拉諾夫斯基如此分析的關鍵一點是他觀察發現,資本主義可以通過生產更多生產資料來穩定自己,克服消費的局限性。①當然,除了這些以外,杜岡-巴拉諾夫斯基的分析還有很多。他不知不覺成了20 世紀政治經濟學的中心人物。這并不是因為他“解決”了資本主義積累的抽象問題,而是因為他對英國銀行危機進行了研究。盡管他的作品從未被翻譯成英文,杜岡-巴拉諾夫斯基的研究還是成為商業周期理論的一個關鍵文本,并與凱恩斯和丹尼斯·羅伯遜一道對英國的貨幣經濟周期指數產生重要影響。
在這些討論的啟發下,科瓦利克關于羅莎·盧森堡的偉大作品把20 世紀政治經濟學的根源追溯到《資本論》第二卷中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再生產計劃的討論。馬克思對薩伊定律的批判表明,資本主義的再生產或曰增長不可能以一種穩定的或者毫無危機的方式發生。這樣一來,外部市場問題就為建立在需求不足和作為外部市場的國家基礎上的凱恩斯/卡萊基政治經濟學打開了大門。
科瓦利克試圖把人們對盧森堡方法論的批評扭轉過來。在科瓦利克看來,盧森堡在很大程度上是被人們誤讀了。斯威齊被認為是與尼古拉·布哈林(Nikolai Bukharin)、弗里茨·斯騰伯格(Fritz Sternberg)、亨里克·格羅斯曼(Henryk Grossmann)和保羅·弗洛里奇(Paul Fr ο'lich)一樣賦予了盧森堡的理論以不同解釋的人。因此,科瓦利克說:“如果我們比較這些作者在他們的著作中對《資本積累論》所做的闡釋,我們就不得不承認,在經濟學的文獻中,再也找不到別的著作能像這本書一樣被以如此不同的方式來解釋,而且這些不同之處不是建立在細枝末節上,也不是在側重點上,而是在解讀它的作者的根本觀點上。”[6]25
在他的著作以及早期關于卡萊茨基的傳記性文章中,科瓦利克堅持了卡萊茨基在二戰前夕出版的《經濟波動理論文集》中提出的關于對盧森堡的理解。卡萊茨基曾在書中表示,盧森堡的“理論雖然不能被作為一個整體來通盤接受,但是她所提出的用家庭投資或出口來彌補‘儲蓄缺口’的必要性的描述,也許比凱恩斯先生《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一書出版前的任何論述都要清楚得多。”①Michal Kalecki,Essays in the Theory of Economic Fluctuations (London:George Allen and Unwin,1939),46;Jerzy Osiatyński,ed.,Collected Works of Michal Kalecki,vol. I:Capitalism,Business Cycles and Full Employment(Oxford:Clarendon Press,1990),255.
科瓦利克把卡萊茨基的解釋與一些主張盧森堡的理論屬于廣義的“消費不足”理論的論者的觀點(這種觀點認為,資本主義發展部分受限于經濟上的消費不足,其原因在于資本主義不能持續提高工人消費以維持充分就業和生產資本的充分利用)進行了對比。蘭格在1938 年提出了一個關于盧森堡的極端消費不足的解釋,他表示:“很少有消費不足論者認為任何儲蓄都是投資的阻礙。羅莎·盧森堡就是這些論者中最為突出的一個。”[9]斯威齊在《資本主義發展的理論》中沿著這種思路提出了一個更理性的解釋,他把盧森堡尊稱為“消費不足主義論者中的女王。”[10]171斯威齊認為,這樣的評價來源于她反駁杜岡-巴拉諾夫斯基的觀點,即只要資本家保持投資占據國家收入越來越大的份額,資本主義就可以在沒有任何需求約束的情況下隨之擴張。正如盧森堡所說:“生產資料可以不依存于消費而被生產出來的意見,當然只是杜岡-巴拉諾夫斯基的具有庸俗經濟學的典型性的幻想。”②Sweezy,Theory of Capitalist Development,171;Rosa Luxemburg,The Accumulation of Capital (London: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51),320. 斯威齊在1951 年對盧森堡《資本積累論》英文版所做的評論表明,他直到20 世紀50 年代后期才修正自己的觀點。在評論中,斯威齊認為,盧森堡的著作“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盡管它存在許多對經濟主題完全無效的分析性錯誤。”盧森堡“在‘簡單再生產’(積累問題在此被排除)的前提下考察了積累,而后,又把非資本主義環境看作是一種使她從自己的混亂結論中解圍的救命稻草。”See Paul M. Sweezy,The Present as History (New York:Monthly Review Press,1953),291 -94.
科瓦利克認為,蘭格把盧森堡解釋成為一個極端的消費不足主義論者是把盧森堡的分析僅限于“簡單再生產”的層面,即在這種資本主義經濟狀態下,資本存量不變,所有的投資都是替代投資,經濟總量沒有變化。只有在這種條件下,“任何”儲蓄都能引發需求不足的危機。這種對盧森堡的誤讀與斯威齊和布哈林(斯威齊曾引用過)對她的誤解有關,即她的分析需要將消費量保持恒定,換句話說,這假定了簡單再生產的條件。斯威齊指出,工人在積累/增長的條件下的額外支出可能有助于實現剩余價值[10]204。他把這看作是對盧森堡的批評。
與之相反,科瓦利克認為,盧森堡試圖創造一種資本主義的發展理論,或曰“擴大再生產”理論,因此,僅從簡單再生產的角度來批評她的工作是錯誤的。然而,科瓦利克后來也稱贊過斯威齊對盧森堡的正確解讀,那就是他們都認為資本主義經濟最終崩潰的日子將永遠不會到來,因為階級斗爭和國際戰爭將會在最終崩潰到來之前帶來一場革命。斯威齊在這里引用了盧森堡在《資本積累:一個反批判》一書中對她自己觀點的澄清,這也是她對那些批評者所給出的回應[10]215。
最終,科瓦利克的觀點被證明是正確的。而這一點,除了他自己以外,幾乎沒有人知道。英語世界不了解這一點,是因為他關于盧森堡的偉大著作,除了意大利語和西班牙語版本外,沒有被翻譯成任何其他語言。而他自己,這位最謙虛的偉大思想家,并沒有提醒我們他在新近出版的盧森堡著作的英文版(收入勞特利奇經典系列)和波蘭文版的導言中對盧森堡的思想所做的學術辯護。
斯威齊本人的觀點也有所改變。他對危機的解讀演變成他所稱的“過度積累論”,這一理論首先是對來自埃弗塞·多馬(Evsey Domar)對他原來論點批評的回應,后來又受到卡萊茨基的直接和間接影響。①Foster,The Theory of Monopoly Capitalism,83 -93;Paul M. Sweezy,The Present as History,352 -62;Evsey Domar,Essays in the Theory of Economic Growth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7),109 -28.《資本主義發展的理論》就是斯威齊對20 世紀中葉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學進行系統論述的第一次嘗試。20 世紀40 年代初,當斯威齊在撰寫這部著作的時候,卡萊茨基在美國已經是廣為人知的人物了。但《資本主義發展的理論》并沒有提到卡萊茨基,盡管在結語中把凱恩斯帶了一筆。斯威齊與卡萊茨基的交集發生在1946 年底,那時,卡萊茨基遷居紐約。他們定期會面進行討論,直到1955 年卡萊茨基返回波蘭。保羅·巴蘭(Paul Baran)也與卡萊茨基有過直接接觸,并且他《增長的政治經濟學》(1957 年出版)一書中的很多思想都來源于卡萊茨基的積累理論。②約翰·貝拉米·福斯特的私人通信中提供的信息。
1952 年,約瑟夫·施泰因德爾(Josef Steindl)繼承卡萊茨基的思路出版了《美國資本主義的成熟和停滯》一書。緊接著,斯威齊為該書撰寫了評論。施泰因德爾在書中進一步分析了美國資本主義的現實,在經濟需求低迷時期,擔負大宗資本積累任務的公司沒有降低價格。盡管這種價格下降將有助于保持實際工資處于穩定狀態。相反,企業依舊保持高昂的價格(相對于工資而言),但降低了生產份額。未飽和的生產能力阻礙了進一步投資,其結果是利潤下降,進而抑制再投資。因此,施泰因德爾明確提出,剩余價值難以實現的原因是投資不足,而不是經濟消費不足。在《卡爾·馬克思和資本的積累》一章中,施泰因德爾引用馬克思的話明確表示在資本主義經濟中工資的低消耗是低投資的結果,而不是狹義的消費不足理論的觀點所認為的那種相反的解釋。
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解釋實際工資水平的決定因素時明確指出:“用數學上的術語來說,積累量是自變量,工資量是因變量,而不是相反。”在對這一章所做的結論中,施泰因德爾承認,馬克思可能“的確找到了克服消費不足的辦法”,但斯威齊對此的解釋是“不合邏輯的”,而且他把這種方法視為資本主義的核心問題是不完整的。③Karl Marx Capital,vol. I (London:J.M. Dent and Sons,1957),684;Josef Steindl,Maturity and Stagnation in American Capitalism (Oxford:Basil Blackwell,1952),243 -46.
斯威齊對自己觀點的修正也許是出現在他最有名的作品——與保羅·巴蘭(Paul Baran)合著的《壟斷資本》一書中。這本書盡管和斯威齊的前一本書有著相似的目標,即提供一個觀察當代資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視野,但是它既沒有提到消費不足,也沒有提到盧森堡。事實上,在《壟斷資本》中,唯一提到《資本積累論》的是瓊·羅賓遜于1956 年出版的同名作品!不同于工人的消費影響剩余價值實現的觀點,斯威齊采用卡萊茨基的理論,即在一個具有平衡的政府財政狀況的封閉經濟體系中,實現的利潤等于資本家的消費加上他們對生產性投資的支出。盈余如何變現,對于資本主義而言仍然是一個棘手的問題。但是,在他與保羅·巴蘭合著的這本書中,該問題并不表現為消費不足,而是投資不足或資本積累不足。④Paul A. Baran and Paul M. Sweezy,Monopoly Capital (New York:Monthly Review Press 1966),chapter 4. 唯一確認分析框架變化的地方是一個腳注。它提到,新書“也應解釋為反映了我們對早前工作的不滿。”約翰·金、邁克爾·霍華德和梅格納德·德賽認為,斯威齊從來沒有放棄他的消費不足理論。然而,德賽、金,還有霍華德把消費不足理論延伸成為表達資本主義經濟中所有總需求不足的概念。See Michael Howard and John King,A History of Marxian Economics,vol. II,1929 –1990 (London:Macmillan,1992)chapter 6,and Meghnad Desai,“Underconsumption,”in Tom Bottomore,ed.,A Dictionary of Marxist Thought (Oxford:Basil Blackwell,1991). 這里有著相當大的混亂,即由于存在這樣一個事實:斯威齊的后期理論借鑒了卡萊茨基的思想,只是在熊彼特消費不足理論的第二個“非消費型”意義上才屬于“消費不足論”,這也適用于凱恩斯,而這在當今的術語中是不能稱之為消費不足主義者的(事實上,恰恰是斯威齊的原始理論更接近“非消費型”分析,而不是其他形式的消費不足理論)。科瓦利克關于盧森堡的著作寫于《壟斷資本》之前,并于1966 年在波蘭發表。但當時他對盧森堡的辯護已經發表了,科瓦利克應該已經意識到斯威齊改變了他的立場。
與科瓦利克的討論影響了卡萊茨基在1967年發表的論盧森堡和杜岡-巴拉諾夫斯基的文章。在卡萊茨基《論資本主義的關鍵改革》這篇最后的論文中,這兩位思想家合作把凱恩斯革命放在圍繞資本主義再生產辯論的背景下進行考察。①See Michal Kalecki,“The Problem of Effective Demand in Tugan-Baranovsky and Rosa Luxemburg”;Kalecki and Kowalik,“Observations on the‘Crucial Reform.’”這解釋了“革命”的政策,即,更有效地利用政府開支,以協助資本家獲得剩余價值。
卡萊茨基在20 世紀宏觀經濟學領域的開創性工作是科瓦利克思想中一個反復出現的主題,同時也是把他們和成熟的斯威齊聯系起來的一條暗線。與斯威齊一樣,科瓦利克把卡萊茨基的商業周期理論看成是一個媒介,通過它,凱恩斯主義的理論與那些19 世紀后期關于資本主義再生產的辯論就聯系起來了。這個主題從卡萊茨基的傳記性文章開始直到科瓦利克最后的論盧森堡的文章都反復出現。因此,一直以來,科瓦利克都拒絕那種把卡萊茨基視為凱恩斯“先驅”的看法。相反,卡萊茨基明確認識到圍繞盧森堡作品產生的馬克思主義論爭的基礎,而凱恩斯只是以一種不完美的方式看到了其中一部分。
《蘭格文集》的第八卷和最后一卷出版于1986 年。1990 年,增補的兩卷出版,包含了先前出于政治原因被選編的論文。②Helena Hagemejer and Tadeusz Kowalik,eds.,Oskar Lange Dziela tom 8 dzialalnos'c'naukowa i spoleczna 1904-1965 (Warszawa: Państwowe Wydawnictwo Naukowe,1986);Tadeusz Kowalik,“Przedmowa,”in Helena Hagemejer,Oskar Lange Wybór Pism,two volumes (Warszawa:Państwowe Wydawnictwo Naukowe,1990).《蘭格文集》,連同他與卡萊茨基的合作以及他對盧森堡的研究,成了科瓦利克最大的成就。1989 年,波蘭當局同意民主選舉,并在財政上從原來依賴莫斯科,轉而投靠華盛頓。波蘭方面的代言人是在第一屆非共產黨政府中擔任財政部長的萊謝克·巴爾采羅維奇(Leszek Balcerowicz),此人引入了“休克療法”,關閉虧損的國有企業并提供廉價的商業機會給本地和外國企業,其結果是災難性的失業率上升和通貨膨脹。社會主義遭受的挫折帶給科瓦利克的傷痛,不只是自由市場資本主義的政治轉變,還有人們對他心目中的英雄——盧森堡、卡萊茨基和蘭格的忽視。由于團結工會的政治派別忙于對外資控制波蘭經濟進行民族主義者的回應,科瓦利克認為,資本主義并不一定要以殘酷的失業形式進入。特別是,憲法對充分就業的承諾必須得到尊重。在與一系列短命的左翼政黨打過交道后,他定下心來要發揮左派經濟學家良心的作用,積極參與辯論和寫作,支持社會主義事業。他的最后一本著作:《從團結到背叛:資本主義在波蘭的復辟》,在他逝世前幾天剛剛由每月評論出版社出版。他的最重要的著作《羅莎·盧森堡的資本積累和帝國主義理論》不久將會以波蘭語再版,而英文版依然有待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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