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佳文(南京師范大學 強化培養學院,江蘇 南京 210046)
淺談顧頡剛“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說及其思想淵源
戴佳文
(南京師范大學 強化培養學院,江蘇 南京210046)
摘要:顧頡剛的“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說開創了古史研究的新局面,主張“時代愈后,傳說中的古史期愈長”、“時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我們不能知道某一件事正確的狀況,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傳說中的最早狀況”。文章試從三大要點入手,較全面地闡釋顧頡剛“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學說,同時簡析其思想淵源,以冀為后來的研究者提供參考。
關鍵詞:顧頡剛“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說思想淵源
疑古思想是五四運動以后反封建思潮的一個重要方面,此后近現代許多學者都秉承追根溯源的學術精神,以“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態度推進學術研究,顧頡剛便是其中一位代表人物,其“層累地造成的古史”說開創了古史研究的新局面,以其為代表的古史辨派則將疑古思潮發展到極端。
一方面,他從前人學說中繼承了“疑古辨偽”的思想,另一方面,他用實際行動踐行疑古思想,使之得到豐富與發展。本文在研讀顧頡剛論著的基礎上,試從三大要點入手,較全面地闡釋顧頡剛的“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說,同時簡析其思想淵源,以冀為后來的研究者提供參考。
顧頡剛在《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1]一文中提出“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說,該觀點對千百年來中國人固守的歷史觀念造成了極大沖擊,此后其將古史討論的文章和信函匯集成冊出版《古史辨》一書,在學術界掀起了疑古辨偽的思潮。
(一)時代愈后,傳說中的古史期愈長。
“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時有堯、舜,到戰國時有黃帝、神農,到秦有三皇,到漢以后有盤古”[2]。在西周的傳說中,最早的神是禹,以后層累地遞增堯、舜、黃帝、神農、伏羲、天皇、地皇、泰皇于前,至三國徐整而有最前的盤古,換句話說,時代越往后發展,人們構架出的古史系統中出現的人物就越早于前代。
針對各個時代對于傳說的認識,其原因或許可歸結為每個時代在歷史文化需求方面的差異。“我們要懂得五帝三皇的黃金世界原是戰國后學者造出來給君王看樣的,庶可不受他們的欺騙”[3]。層累遞增出來的古史系統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種政治的附會,是主觀形成的歷史,而顧頡剛的“疑古辨偽”思想重視實踐考據,這就有些類似于歷代學者對中國古文字的考察——隨著時代發展,一系列實物資料有力地為我們展現古漢字具有的更源遠流長的歷史,這就是實踐考據的價值所在。
(二)時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
“如舜,在孔子時只是一個‘無為而治’的圣君,到《堯典》就成了一個‘家齊而后國治’的圣人,到孟子時就成了一個孝子的模范了”[4]。顧頡剛舉例說明人物的形象隨時代發展而不斷豐富:“自春秋末期以后,諸子奮興,人性發達,于是把神話中的古神古人都‘人化’了。人化固是好事,但在歷史上又多了一層作偽,淆亂前人的想象祭祀之實,這是不容掩飾的。所以我們對于古史,應當依了那時人的想象和祭祀的史為史,考出一部那時的宗教史,而不要希望考出以前的政治史,因為宗教是本有的事實,是真的,政治是后出的附會,是假的”[5]。這是顧頡剛疑古思想的一部分。
與之類似的有《山海經》中的神話人物——“西王母”。《山海經》對西王母的描寫如下:“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6]。其獸性體現得十分明顯,與后世所傳的圣母形象有很大出入。經現代學者考證,戰國秦漢以后“西王母”這個形象才演變為女性人物[7],并且在中國宗教歷史發展影響下,慢慢上升到道教女仙的高度。而政治史則多附會之言,顧頡剛幼時讀《綱鑒易知錄》,自敘“最厭惡綱目的地方就是它的勢利”[8]。他提到,張良與荊軻都曾謀刺秦始皇,兩人皆以失敗告終,但該書稱張良為“韓人張良”,卻稱荊軻“盜”,其緣由只因張良之主為漢高祖劉邦,而荊軻之主為被斬首的燕太子丹,綱目作者受歷史影響而在書中顯露其“正統觀念”,導致其用詞追求與自己的情感預期的步驟和結果相符合。這在顧頡剛看來是不可取的,也在一定程度上證實了“時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的觀點。
(三)我們不能知道某一件事正確的狀況,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傳說中的最早狀況。
“我們既不能知道東周時的東周史,但至少知道戰國時的東周史;我們既不能知道夏、商時的夏、商史,但至少能知道東周時的夏、商史”[9]。顧頡剛主張研究古史不在尋其真相,而在于了解其流變:“我以為一件故事的真相究竟如何,當世人未必能知道正確,何況我們這些晚輩;但我們要看他的變化情狀,把所有材料依著時代次序分了先后,按部就班地看他在第一時期如何,在第二時期如何……這是做得到的,而且容易近真的。”[10]從早年觀劇經歷中,他認識到我們已不能知曉一件故事的本來面目,甚至無法判定其真實存在的可能性,只能知道在后人想象中的這件故事是如此分歧的。他將研究故事的方法嘗試應用到古史上,因此更清楚地了解古史的來源、格式與轉變的痕跡。
“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說動搖了中國歷代相傳的三皇五帝系統,此后,顧頡剛又進一步提出推翻非信史的標準,主張打破 “民族出于一元”、“地域向來一統”、“古史人化”、“古代為黃金世界”等觀念,為古史研究開辟新道路。
(一)家學。
顧頡剛自幼受到良好家學熏陶與嚴格私塾教育,為其日后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桀驁性格中的自主意識促使他疑教員、疑古書。《離婁(下)》載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公明儀曰:“宜若無罪焉,”顧頡剛疑心“羿”與“宜”因同音而致誤,就在書上批注“宜當作羿”四字[11],此雖為其幼時手筆,但恰是其疑古思想的萌芽階段。同時,其祖父專治小學,倡導將今古文比較閱讀,促使顧頡剛對古今文之異同有了更直觀的認識。
顧頡剛受到的家學影響一方面來自祖父為他專門講授的古書,另一方面來自閑暇時所得的歷史知識。通過了解周邊環境的歷史,他認識到“凡是眼前所見的東西都是慢慢積起來的,不是在古代已盡有,也不是到了現在剛有”。這個觀點在其“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說中得到了一定體現。
(二)師承。
顧頡剛在回答“怎么樣編寫《古史辨》”這個問題時提到,“我的學術工作開始就是從鄭樵和姚(際恒)、崔(述)兩人得來的。崔東壁的書啟發我‘傳、記’不可信,姚際恒的書則啟發我不但‘傳、記’不可信,連‘經’也不可盡信。鄭樵的書啟發我做學問要融會貫通,并引起我對《詩經》的懷疑。所以我的膽子越來越大,敢于打倒‘經’和‘傳、記’中的一切偶像”[12]。
從近的來說,顧頡剛的思想則受了章太炎、胡適、錢玄同等人的啟迪。近代學術界以康有為等人為代表的今文學家倡導“經世致用”,章太炎對此大力攻擊,并提出“為學問而學問”的口號,為學術發展指明了方向。顧頡剛對此十分認同,甚至將之作為治學準則,堅持“求真而薄于致用”,在此基礎上,他提出“在應用上雖是該作有用與無用的區別,但在學問上則只當問真不真,不當問用不用。學問固然可以應用,但應用只是學問的自然結果,而不是著手做學問時的目的”[13]。而在翻閱《新學偽經考》之后,顧頡剛肯定了今文經學家的某些觀點,“知道它的論辯基礎完全建立于歷史的證據上”[14]。
胡適是牽引顧頡剛走上史學研究道路的關鍵人物。“他(胡適)時常給我以研究歷史的方法,我都能深摯地了解而承受;并使我發生一種自覺心,知道最合我的性情的學問乃是史學”[15]。胡適不僅促使顧頡剛自覺開發史學潛能,還啟發他的歷史流變觀。胡適曾為亞東圖書館出版的《水滸傳》作了一篇長序,其中細致探討了一部小說中的著作和版本的問題,還考證了故事的來歷與變遷情況。顧頡剛從中深受啟發,并將胡適考證方法與當年自己觀劇時產生的“了解到古史的來源、格式與轉變的痕跡”的想法融合,逐漸形成了較系統的歷史進化觀念。此后,顧頡剛弄清了古今來造偽和辨偽的人物事跡,并毅然發起編輯《辨偽叢刊》的工作,將偽書順利引渡到偽史,將胡適“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研究方法運用到實際操作中,為后來“層累四造成的中國古史”說的提出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辨偽叢刊》的編寫為顧頡剛引入了一位良師——錢玄同。顧頡剛早期的辨偽工作專注于偽史與偽書,但錢玄同屢次提及經書本身及其注解中存在許多應辨之處,促使顧頡剛在經部文獻辨偽方面進行了擴充[16]。正是在與錢玄同的交流中,顧頡剛“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的觀念才得以成形,這可以從《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這篇具有極高價值的文章中看出。從自序中,我們還可尋到王國維的影響:“數十年來,大家都只知道我和胡適的來往甚密,受胡適的影響很大,而不知我內心對王國維的欽敬和治學上所受影響尤為深刻”[17]。王國維雖有固守傳統之疑,但其博學而富有創造性的特質,足以令顧頡剛服膺。
楊善群曾指出顧頡剛疑古思想的四大弊端,分別為:把古史攪成一片空白;造成大量古書的冤假錯案;不少古籍的成書年代被拖后許多;一些歷史人物和事跡被說成“神”或“神話”[18]。李學勤先生在《走出疑古時代》[19]中專門提到以顧頡剛為代表的古史辨派的疑古思想有其弊端。但不可否認的是,對古史持有懷疑思想是一種不盲從的獨創性思維方式,雖然這種思想的極端化發展可能將我們對世界的認知變得虛化,但其中透露出的實事求是的考證方法卻是治學中必不可少的。顧頡剛“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的學說為史學研究提供新思路,其中雖有錯漏之處,但其大膽做學問之精神與腳踏實地之態度仍值得當代廣大研究者學習。
參考文獻:
[1][2][4][9]顧頡剛.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古史辨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59-66.
[3][5]顧頡剛.答劉胡兩先生書.古史辨一[M].P96-102.
[6]郝懿行.山海經箋疏[M].浙江: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3:134.
[7]何光岳.西王母的來源和遷徙[J].青海社會科學,1990(6):62-71.
[8][11][13][14][15][16]顧頡剛.自序.古史辨一[M]. 8-49.
[10]顧頡剛.答李立伯先生.古史辨一[M].P273.
[12][17]顧頡剛.我是怎樣編寫《古史辨》的.古史辨一[M].P12-15.
[18]楊善群.顧頡剛疑古思想評價[J].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2):216-221.
[19]李學勤.走出疑古時代[M].吉林:長春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