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紅樓夢》中的定情信物之兩方舊帕

李玲（中國藝術研究院，北京　100029）

淺談《紅樓夢》中的定情信物之兩方舊帕

李玲
（中國藝術研究院，北京100029）

摘要：小說中以定情信物推動情節的寫法由來已久，《紅樓夢》繼承了這一傳統，金玉、麒麟、手帕等，每個背后都隱藏一段故事。第三十四回寶玉贈帕情節是寶黛愛情的巨大的轉折點。本文在進行文本解讀的過程中，重點論證了寶玉送黛玉定情信物的必要性、手帕能成為二人定情信物的原因、送帕在二人戀情中起到的作用及收到手帕后林黛玉的心理變化。總而言之，寶玉送帕定情，黛玉從此安心。

關鍵詞：《紅樓夢》寶玉手帕定情信物

《紅樓夢》第三十四回寶玉贈帕情節歷來頗受關注，解說家也多，諸學者各執一詞，至今沒有公論，引來更多的躍躍欲試，使這個情節越來越鮮活。筆者欲從定情信物切入，嘗試解讀寶玉贈兩方舊帕的意義，不足之處還請方家批評指正。

一、小巧玩物合佳偶

《詩經》有言：“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古往今來，相互愛慕之人喜互贈信物，這信物既是二人感情的見證，承擔傳情達意的使命，又是一種承諾，“我非你不嫁/娶”。至于結局如何不是我們要考量的問題，總之外傳野史中有才子佳人的地方總少不了各色小巧玩物，如《霍小玉傳》中的紫釵、《蕉帕記》中的帕子、《桃花扇》中的扇子等。

林黛玉向來深以這些“小巧玩物”為意，雖然她口中說道：“他（薛寶釵）在別的上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第二十九回）單為了“金玉良緣”，寶黛二人沒少慪氣，又是起誓、又是賭咒。怎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會子又多出個麒麟來，怎不叫黛玉憂心呢。黛玉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珮，或鮫帕鸞絳，皆由小物而遂終身。”恐寶玉與湘云也借麒麟生出什么風流佳事，黛玉見機察二人之意，悄悄到怡紅院聽消息，恰巧聽到寶玉親熱厚密的言語，于是有了“又喜又驚，又悲又嘆”的一番心理活動。“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可見黛玉最介意的便是“金玉之論”。雖此時寶玉并未將玉贈與寶釵，寶釵還戴著自家的金鎖，但榮國府內流言蜚語已把兩個物件兒看成是玉釵結合的信物，叫黛玉怎不悲嘆呢。再說麒麟，連曹公都說“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也難怪黛玉猜疑。

眾人都道是寶玉的 “你放心”讓黛玉徹底拋開對 “金玉”、“麒麟”的芥蒂，從此二人再無嫌隙，甚至黛釵上演“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但一句話到底沒有信物來得踏實，何況寶玉的肺腑之言讓襲人聽了去，著實可惜；若無行動補救，寶黛之間的情深意切會大打折扣。于情于理，寶玉都該送黛玉定情信物，方不負絳珠仙子的一片癡心。寶玉遣晴雯送的兩塊舊帕，出現得應情應景，是《紅樓夢》中隱而動人的定情信物。

二、手帕定情非偶然

論及《紅樓夢》里的定情之物，金玉、青絲、麒麟、鴛鴦劍、手帕等，皆在其屬。單就手帕傳情而言，寶玉并不是第一個吃西紅柿的人——小紅和賈蕓才是大觀園以帕定情的鼻祖。林小紅與賈蕓二遇大觀園（一遇綺霰齋），彼此有心，她的手帕又被賈蕓拾去，可謂機緣巧合。這里小紅“蜂腰橋設言傳心事”，那邊賈蕓將自己的帕子交給墜兒，借還帕之名行贈帕之實，定情意中人；至于小紅托墜兒回贈的謝禮為何物，我們不得而知，但據筆者推測，少不得也是小巧玩物，表情愿之意。同是林姓與賈姓的小紅和賈蕓因帕而起的這段公案當為日后寶玉贈帕的鋪墊，既有“遺帕惹相思”，定有“贈帕為相思”無疑了。

既有了三十二回的黛玉忖度、寶玉訴肺腑，加上平日里二人耳鬢廝磨形成的默契，兩方舊帕君贈卿，卿自當了然于心。面對晴雯的疑慮，寶玉之笑是何等自信：“你放心，他自然知道。”黛玉果然知道。她先以為是上好的，不肯收，待聽說是家常舊的，便“細心搜求，思忖一時”，繼而大悟，連忙叫放下手帕，并隨即打發來人離開，她好獨自細品這手帕的意思，“不覺神魂馳蕩”。這兩條半舊不新的手帕里究竟有何意思？解鈴還須系鈴人，寶玉既篤定黛玉“自然知道”，那么他首先是知道的。

讀罷寶玉贈帕一節的原文，我們不難發現兩個細節：一是支開襲人，派晴雯前往；二是經晴雯提醒，“想了一想”，才“伸手拿了兩條手帕子撂與晴雯”。黛玉只覺寶玉令人私相傳遞手帕可懼，卻沒想到寶玉也是極小心的。寶玉訴肺腑的一段心事被襲人知曉，在她跟前須得避嫌，傳話送信的事兒自然不能指派；但若她也在，再派別人去恐更令她生疑，因而還是支開為好，兩相便宜。寶玉初開始并沒想要送什么東西，晴雯提醒，這才思索一番，送兩條帕子。再看看寶玉的動作，“伸手拿”、“撂”，很是輕松隨意，絲毫沒有送定情信物應有的緊張和慎重，難怪晴雯會覺得黛玉“又要惱了，說你打趣她”。這其實可能是寶玉有意為之，他的心思豈能叫他人窺探去，漫不經心就是最好的掩護。寶玉“伸手拿”兩條帕子，說明手帕就在旁邊，是日常隨身之物；“且一送兩方，既有成雙成對之意，更可輪流交替使用，如此，則黛玉手中始終可有寶玉之帕。”①黛玉解了這意思后怎不神魂馳蕩呢。

贈帕人“想了一想”，收帕人“思忖一時”，想的什么，思的什么，恐怕都跟這贈帕的意義有關，而且必定是二人都知道的意義。“西廂記妙詞通戲語”和“瀟湘館春困發幽情”回目里，前后兩次寶玉都把自己比成張君瑞，把黛玉看成崔鶯鶯，崔張二人著紅娘私相傳遞信件，可不就是今時今日的情景嗎？何況鮫帕本是野史外傳中撮合才子佳人的定情信物之一，寶黛二人過目成誦，對手帕的意義自當了然于胸。

三、兩方舊帕訴深情

馮夢龍所輯《山歌·卷十·素帕》：“不寫情詞不寫詩，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顛倒看，橫也絲來豎也絲；這般心事有誰知？”此處“絲”通“思”，寶玉送帕表達對黛玉的思念之情，剛好契合那句“睡里夢里也忘不了你”。

比起佳人才子互贈的定情信物，寶玉送給黛玉的兩方舊帕除表相思之外，還平添了實用的含義。黛玉為情相思血淚滴不盡，若無手帕勤拂拭，恐怕早已淚染斑竹了。《紅樓夢》中很多人都有手帕，或包賞錢，或托松子兒，或為尊者鋪階，獨黛玉的手帕只為情生。第十九回，因擔心寶玉臉上的胭脂膏子被人瞧見惹出事端，一向喜潔凈的黛玉用手帕替他揩拭；第二十八回，因寶玉看住了寶釵的一段酥臂，黛玉故意失手將帕子打在寶玉眼上，意在提醒他別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要對得起自己待他的心；第三十回，寶黛言和相對而哭，寶玉沒帶帕子，黛玉把一方綃帕子扔與他拭淚……如此這般，黛玉的手帕明白地用在寶玉身上的時候還真不少，而夜深人靜暗地里為寶玉哭泣的時候更多，甚至到了一想到寶玉就拿起手帕拭淚的程度。寶玉素來慣在女孩兒身上用心思，視黛玉又與別人不同，平日里有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緊著黛玉，“連你的意思也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他知道黛玉最需要什么。晴雯送帕正趕上春纖晾帕，豈是巧合二字可以言明的。

“你放心”是寶玉的一句口頭承諾，滿腔熱情將表未表之際被黛玉打斷，正需要尋找恰當的時機傾吐心中噴薄欲出的感情。這天傍晚黛玉來前探望，抽噎不止，“兩只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寶玉善言勸慰，心下卻擔心黛玉中暑，黛玉走后，他不能親自去看，遂遣晴雯前往，著實盡心。讓晴雯送兩條舊帕去，雖不是一開始打定的主意，然心中繾綣纏綿之情卻由來已久——思你念你，為你拭去千般淚——故而能給黛玉那么大的震動。

手握兩方帕子，黛玉“喜悲笑懼愧”五味雜陳，其中一個“愧”字，可看出她已豁然釋懷，以往所有疑慮在此時全部消解，寶玉的誓言化作有形的、能觸摸的手帕，她這回終于放心了。至此，寶黛的戀情發生了質的改變，不用再以假意虛情變法暗中試探，“達到了‘互為心證’的最高境界”②。

四、一片冰心只為君

寶玉贈帕傳情，黛玉題帕回應，二人愛情一錘定音，大觀園的花兒鳥兒似乎都有了新氣象，尤其是黛玉，雖面上珠兒未斷，悲泣聲卻減，卻安心享受了一段難得的幸福時光。

黛玉既放了心，“外四路的寶姑娘”自然不用再放在心上，還能大方地與其開玩笑：“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及至后來的“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黛玉越過寶玉去，和寶釵冰釋前嫌，說到底也是這兩條手帕的功勞。黛玉想，既然知道你心里只有我，我也當信任你，以后不小性兒生氣，不叫你掛心。與寶釵寶琴和氣，也是這個理兒，她怎么忍心叫寶玉為難呢？之后黛玉看待人物的心理也有了微妙的變化，且看這個：

黛玉立于花陰下，遠遠地向怡紅院望著，見各項人等來來往往探視寶玉，獨一時沒看到鳳姐，心里盤算道：“如何他不來瞧寶玉？便是有事纏住了，他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討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才是。今兒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以林黛玉的視角寫王熙鳳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這次讀著很有意思。因賈母深疼黛玉，所以王熙鳳對林妹妹還是不錯的，一年到頭請醫抓藥自不必說，聽黛玉說愛吃一種茶，連忙讓小丫頭送去，平日里還經常在一塊兒說話玩笑。黛玉不大看得上王熙鳳，因鳳姐打趣她，便說鳳姐是“貧嘴爛舌的”，但那是玩笑話，像這般正色的盤算，還是頭一遭，確實引人注意。

黛玉一年到頭幾乎專職做兩件事，生病和談戀愛，我們早已習慣了她的柔弱和不問世事，然而她 “心較比干多一竅”，什么都清楚明白，不僅看人的眼光準，分析問題的能力也強。果然一會兒鳳姐攙著賈母并一群人簇擁而來，進怡紅院去。“黛玉看了不覺點頭”，我們似乎看到了林妹妹的另一面：她也精通人情世故，只是無意經營罷了。然而，既已收到寶玉的定情信物，黛玉便不能再置身事外，須為前途未果的婚姻做打算。孤高自許也好，目下無塵也罷，為了寶玉，為了愛情，黛玉拋灑一片冰心，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的賈府，選擇隱忍，學著堅強，活成一道亮麗的風景。

手帕傳情，古來有之，傳說佳話也不在少數，然而均不似《紅樓夢》里的贈帕這般富有深意，疑有百解，常讀常新。《紅樓夢》中像“贈帕”這樣耐人尋味的情節數不勝數，正因如此，我們今天依然喜愛《紅樓夢》。

注釋：

①②趙雪梅，劉偉.唯將舊物表深情，此中有誓兩心知——第三十四回寶玉贈帕的文本解讀.紅樓夢學刊，2013年第一輯.